总是梦见有一缸莲,在四点金的天井中,如盖的叶簇拥着一两杆高昂的粉色的花,骄傲地绽开。

(一)

小时候,从没居住过这样的院子,从没生发出这样的小资的梦的理由。说白了,就是一种贫农的儿子的贫瘠的自卑。

那时,我住的院子有一个大大的天井,中间靠西是口大井,早上汲水的人们总把井边的石头洗得锃光瓦亮。边上有鸡蛋花树,有龙眼树,一片葱茏。

但这个院子不是四合院,也不是四点金、下山虎,反倒有点像是大杂院。当然,也没有那一缸用龙缸栽着的茂盛的莲花!

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是在一位知名版画家的画中,平面的层叠的荷花,在鳞次栉比的老瓦片映衬下,显得生机勃勃。

再一次看到她,已是多年以后的秦牧故居。夕阳映照下,团团的莲花叶冲上了天井的上空,莲花还未绽开,但几十团的莲叶青翠可人,争相着团抱着,向着天井那个四方的空间攀缓而上,仿佛就是一团青色的火焰,要彻底地燃烧。

我用相机左右上下,不断地按快门,回放,删掉,再拍,在那里折腾了半天……感觉很沮丧,就是拍不出那种感觉来。

古人云,丹青难写是精神。我深感无力。只好放弃,难道那一种精神是拍不出,写不出,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古宅深院里,独自地开放,孤寂的落寞?

隆都前美古村落的“四点金”里,也有一缸古色古香的莲花。那个艳阳高照,烧出近四十度高温的中午。我下乡经过一座老宅子,透过虚掩的门缝,一大缸的荷花正热情奔放。五十多岁的主人正在清洗天井,我腆着脸硬要挤进去拍相。主人倒随和,可能与我一样来拍相的人也不少。

没什么花可以拍,他平静地说。我说,没关系的,叶子已很美。这个“四点金”的老屋,因为这个莲花而又活了起来。一年活一次。年复一年,就够了。

(二)

长大后,再也没有人建这种“四点金”的房子了。“下山虎”也没有了。太费工,不实用,或者失去了时代意义。一种形制,流传有它存在的意义,失去有它消逝的原因。有一些令人感叹,有一些令人振奋。

新建的房子也有留天井的。八十年代的小洋楼,在绿色的田野上建起来,淳朴的农民仍留了一小眼的天井,等着接收天上的雨水,接收天上的阳光,呼吸自然的空气,当然,也有很多养了一院子的花,包括种一大缸的莲花。而那些莲花肯定也会开的。那些青叶子很厚,上面有一层薄膜,泛着蓝光,可见那泥土是很肥的。开的花也好美,硕大的粉白的。

这是我家邻居的莲花。我站在缸下,顺着莲杆儿,可以看见逆光映射出的放射状的叶脉。在圆叶子与圆叶子之间的不规则的缝隙里,透出了蓝的天,白的云。一片清凉沁进了我的心。

只是,不敢靠得太近,那莲杆上的刺分分钟把你刺醒过来。那缸,也不是雕着龙的缸,那屋,已是两层灰沙结构的改良的小洋房了。

普通人家是用不起龙缸的,像古董的那种,年代久远。

我家后来也建了一溜这种,三开间,却从没种过莲花。家里没龙缸,也没有“四点金”,连个“下山虎”都没。

农民的儿子,不,是贫农的儿子,他一点也没有资产阶级的情调。我终于知道,这种东西,有时也会遗传的。像我们羡慕嫉妒人家美丽的衣服、美丽的房子和美好的生活一样。萎靡的小资的美好,一切都要打碎,再造。如一座古老的城,打掉再造一座新城,城墙都按原来的,做成新的,一条裂缝也没有,这不好么?

这缸古老的莲,也没办法种一缸新的!

要有肥沃干净的塘土,要有一个标志着古家底的龙缸,要有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不变异的莲花种子,这容易么?

(三)

试了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

有一次,是在租住的五层楼上。用一个小龙缸,小号的,只有六七十公分直径。比平常的小很多。火柴盒般的楼房是养不了莲的。我便把缸搬到天台上,养了一株荷。看那荷花露出了尖尖的角,仿佛一盆缩小版的梦想要再现。

不到一天,这个梦就破了。

翌日早晨,我到天台一看。缸破成了几块,露出了白白的藕来。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小的缸,他招谁惹谁了呀?又过了几天,都没人来认领这桩破坏的公案。

楼下,一个保安骂开了。谁家这么不讲理,竟然在这里养莲,不知道会招蚊招登革热么。原来是那个心比天高仿佛天下的理都是他们家俩公婆定的保安干的。

哎,是该砸。一切不合理的都该清除,满脸横肉的短冬瓜的保安叫嚣着,估计是喝酒了掩盖不住他为所有住户干过的一件天大的好事。

小龙缸我其实淘了两个,这是砸了一个。有一个运回了老家,空置了好多年。

今年初,在网上看到有人出售莲藕苗,遂手痒买了一个。那个藕寄过来的时候,外表颓丧不堪,好像快烂掉的样子。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我交代老爷子种在龙缸里。

过了一段时间,就在我差不多忘记的时候,她竟然长出了几个叶子,让我大感意外。老爷子说塘土加得太少,不到半缸还念叨着要加些土进去。我看他放在屋檐下,提醒他要移出来晒太阳接露水。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老爷子根本就没动那个缸,缸里的莲叶也不见长,依然是那么两个叶子,一个芽。仿佛时光停滞了一般。

有一天,我回家一看,莲还是那莲,老样子。我偷偷把缸挪到屋后的杂草堆里。那里,有阳光,有雨水,也有杂草作伴。故意不告诉老爷子。可过了一天两天,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到了第六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打电话给他。他说,你是不是把整缸莲花都搬到城里去了。我说,没呀。老爷子突然说,哎呦,那被人偷了呀,那个小贼。我只好如实招供,在你那屋后的杂草堆里呢。

高温依然,秋却在静悄悄中蹑足而来。老爷子又打电话来,一缸莲开了十几个叶子,很青翠。随后,微信发来一张相片。叶子是长了十几个,那是一个暮春的景色,只是,秋刚开始。

我告诉老爷子,今年是开不了花啦。

虽然记忆中,天井里的莲要凋零得晚一点。野塘中的花在七月就凋谢,但庭院中的荷可以开至九月。有霜的中秋,就算是叶萎了,残了,花还顽强地开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老爷子不是读书人,这句诗他没读过。他是贫农的儿子,却从没有好好干过农活。一缸莲的成长与凋谢,与他的生活,与他的审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也是在他的孩提时代,有谁家有一大龙缸莲花开得那么浪漫,那么原始,那么恣肆。

“四点金”“下山虎”的形制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于城市化的边缘。一缸莲会袖珍为一碗莲,一盘莲,却无法再一次长出一大龙缸的老莲。

图文: 曾干普

编辑: 陈宋潮 阿 冰

原载:《潮汕平原》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