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大爷干嘛呢?先给您透个底儿:他有黑道背景,是民国时的。

聊这段儿的起因是有一次开老北京文化的座谈会,主题是:“把一份不再的文化留给当下”。其间,写过《假如光绪没有死》那本书的作家樊东平兄盯准了“老泡儿”的话题,他发言说:京城真正的老泡儿是“有里儿有面儿”的爷,从不横在嘴上,很是讲究个身份。——东平兄的话,我就想起了我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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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爷是我爸同父异母的大哥,俩人儿相差十嘞多岁,我爸要活着今年100多了,我大爷哪,当然就更老啦。在他们老哥俩都健在的那些年里,我从他们的聊天对话中听见的好些个零零碎碎,经年累月穿起了长长的一串儿,把他们的“历史问题”大概其拼凑的基本完整。简单说:49年以前家里有买卖,琉璃厂、廊房二条和珠宝市街的珠宝店和银号,他们老哥俩分工明确:我大爷操持生意管挣钱、我爸吃喝玩乐管花钱。究竟为什么如此这般,我可是就一点儿也说不上了。

凡我这般60大几的人里头,我还真就算有点儿“见识”的,我见过的很多“类别”的人,是周围哥们儿们所无从触及的,太多了、极其精彩,以后慢慢儿聊。

言归正传说我大爷。他给我的固定印象是个干巴瘦老头儿,中等身量儿,秃顶、眉目俊朗、鼻直口方、爱干净,他永远说话客气、面带微笑,但也从来没商量。我从出生到40岁,我大爷似乎从来没变样,始终是个70岁的利落老头儿。我们家不是个大家族,是个20多口人的大家庭。

我大爷和我爸完全是两种风格两样人性,从“文革”烧掉的老照片中记得,我大爷是长袍马褂手拿折扇步履稳重的那种架势,而我爸则是西服领带尖儿皮鞋、燕京大学法商学院文凭、叼3B烟斗、用镀金吉列刮胡刀的“洋范儿”。表面上看,这老哥俩像极了老舍的《二马》,然而不同的是,哥哥狡诈阴险、笑里藏刀,弟弟潇洒时尚、热情仗义。

在我大爷那瘦削无肉的左胳膊上纹着一个“十”字儿的符号,这符号就是一个多厘米长的两道交叉着,暗蓝色,挺不起眼儿。就是这个纹身让他在民国时的北京商界顺风顺水、江湖上左右逢源,从来没吃过亏。这纹身什么意思起初家里人并不知道,直到1954年夏天,因为一帮人在我大爷的南院儿打麻将,牌桌上扔了些“散碎银两”,有政府的人来“查卫生”也没在乎,结果把我大爷当“聚众赌博”的坏分子给抓走了。坏分子在当时是个挺不小的罪名,劳改判刑不在话下。——老爷子给抓起来了,一家人当时就乱了蝇,家里主事儿的我大妈顿时想到我爸,她镇定自若地吩咐:“别着急,这事儿啊,叫三爷给问问。” 三爷就是我爸,我大妈知道从前跟我爸一块堆儿玩儿的有个地下党,后来亮了身份在当官。可没成想头天下午抓的人,第二天中午就给放回来了,我爸这边约的“官儿”还没见面儿呢。怎么回事?

话说我大爷进了局子先给晾了一晚上,号儿里的青壮年犯人见来一细皮嫩肉儿的瘦老头儿也犯不上难为他,老爷子忍了一宿没吃没喝没撒尿第二天过堂(注意,这没撒尿是有文章的)。夏令天儿,老头儿穿一对襟儿背心光着两条胳膊就给抓来了,进了审讯室对面儿坐在“公案”前,屋里一共仨人儿:审讯员、记录员、扛枪的卫兵,都穿着官衣儿。审讯员先是对面打量一番没开腔,然后姓名年龄的开始问话,我大爷很乖很乖地回答,就在刚报出姓名的一瞬间,审讯员“腾”地站起,喝退左右后起身关严了房门复回身拱手道:大爷在上,小的是老五手下的,原先在西阁子做事儿。

“嗨——,小子,我这泡尿白憋了。” 我大爷慈善自嘲地笑着说。

“大爷没事了,这儿交给我——记着:大爷您嘞是有功人员。” 审讯员又欠身一拜,说罢冲门外喊:“扶老先生去茅房,然后到接待室等着——!”

我大爷被领去“公事房儿”的厕所放尿,没再回牢房,不到半个时辰,让回家了,还是小吉普送的。

这究竟怎么档子事儿呢?直到90年代我大爷死,有许多很少走动我从没见过人来吊唁,在灵前以一种特殊的手势行礼,我大堂兄(活着也得90多了)事后告诉我说:“老爷子原来在帮会里位子很高。”

听说我大爷被放出来那天晚上,那个审讯员到家里来送了一份“劳军证明”,这就是他说的“有功人员”的意思。至于憋那泡尿——那是老爷子准备在公堂上往裤子里撒的,用以表示他老实胆小、没见过这阵势。——这就是那一代“老大”在面对改朝换代后的狡猾。

肖像系本文作者于发文前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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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系本文作者于发文前草成

在从前,什么是黑帮,“老大”长什么样,怎么为人处世,我和我大爷相处40年,我知道,绝不是电视剧里牛逼哄哄那样儿。

再说到纹身,真是时代变了,电影里流氓坏蛋才纹身(指那种面积较大的),而现实生活中许多文艺男女玩儿这个范儿。其实大多数人讨厌纹身,这倒反而让纹身族更显另类和个性,同时,当今女孩的衣裳比从前青楼女子暴露十倍,已经大大超出所谓“有伤风化”的标准,她们以及她们的父母怎么就毫不理会呢?

我大爷,一个真正的帮会领袖、一个丁点儿不掺假的坏人,他老人家的纹身不过是个小十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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