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见过外星人的人
前言
《孤独之心小酒馆》是戏局推出的周末剧场的第二个连载。故事将于每个月更新一次。
作者是已出版过长篇小说《长夜将至》的夏阳。夏阳的笔触有种略苦涩的幽默感,人物常常有着超出日常的信念感,擅长最后给人温柔一击。以及,他特别爱摇滚乐。
接下来,让我们跟作者走进一个东北小城的安静小酒馆。十二月了,外面毕竟寒气逼人。
这里的顾客通常是一些带着故事的失意之人。他们看似奇怪、疯癫、边缘,有着执着而不一般的人生。
但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共鸣的情绪。
毕竟,我们都有过逃离生活,深夜躲进一个小酒馆的冲动吧。
现在,走进这个光线暗淡又温暖的故事俱乐部,第一位坐在我们面前的人,是一个痴迷于外星人的中年男人。
Intro
餐馆大门打开,屋内灌入一股寒气,那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时值十二月末尾,圣诞节前夕,我这家小店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很难见到这样风尘仆仆的外地人。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兜帽紧裹,只露出一双眼睛,眉毛上挂着霜,像一块移动的岩石。他进来后环顾四周,在靠近暖气的位置上坐下,不声不响。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张简陋的菜单,他没有看,只是对我说,整点热乎的。
我问他,你也是去图林镇的吧。他抬头看看我说,没错,不过那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我说,可能是因为网络热度过去了。他点点头。
图林镇是距离我所在的千山市四十公里外的小镇,地处极北,与俄罗斯接壤,每到冬天便被白雪掩盖,几乎从陆地上消失,外界对图林镇更是知之甚少。但在今年上半年,图林镇却突然上了新闻,原因是一个俄罗斯人无意间拍到了一张诡异的照片,照片中隐约可见一紫色异形人种奔跑于荒原之间。俄罗斯人将照片上传到网上,被一群科幻迷转发,硬说是外星人存在的证据,竟掀起轩然大波。
这个消息传回中国,使图林镇一夜之间变成了网红景点,全国各地的旅行者带着长枪短炮深入此地,希望一睹外星人真容。
只有几千人的小镇风云突变,街道办集资购买了一个二手天文望远镜,摆在院中,旁边刻了个石碑,上书——外星人观测基地。原本游手好闲的流氓混混,摇身一变成为司机导游,宣称童年时就与外星人和平共处。花圈店里的纸人被涂成紫色,棺材改成飞船,原地升级成外星人主题宾馆。一夜之间,荒芜的图林镇变身人类科技中心,张开双臂喜迎全国游客。
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之后,网传河南某地发现孙悟空墓,狂热的年轻人们纷纷掉转车头,直奔中原而去,图林镇游客锐减九成,两周后重归萧条。
我当年读的学校是图林一中,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顾客说,那是图林镇唯一的高中,五年前那里因为生源问题倒闭了,正常,能坚持那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我那时有一个隐秘的爱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唯一知道我这个爱好的人,是河西一家叫做“龙腾音像”的录像厅的老板,那里租售老港片DVD,有成龙和古惑仔。老板绰号老三,精瘦,满脸大胡子,他跟你一样,以前也玩乐队,打鼓的,后来在百乐门舞厅给人伴奏,舞厅倒闭以后,他开了这家音像店。
我有一次在老三店里看到一本杂志,是介绍外国摇滚乐的,杂志里对于那些乐队的描述让我着迷,那是一群浪漫的疯子,经历着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封底找到了杂志的订购电话,用母亲给我的零花钱订阅新刊。每个月,新的杂志会邮寄到我家,我母亲一直以为是辅导材料,她从不担心我的学习,因为我是图林镇里唯一一个有机会考出去的人。
后来我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在不断地了解这些摇滚乐队,了解他们的创作理念,风格,甚至一些不必要的八卦,但我却从未听过他们的歌。于是我又找到老三,问他我该怎么买到这些乐队的唱片,老三说,把钱给我,回家等着吧。
老三给我买到的第一张唱片,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张《格勒夫卡》,你说的没错,这是取自一颗小行星的名字,这支瑞典乐队则以发现这颗小行星的天文台“艾弗帕托利亚”命名。
唱片是老三在某个摇滚论坛上找人寄过来的,他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虽然玩了很多年的摇滚乐,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从一开始就选择这种后摇风格的人。
我带着这张唱片回家,从龙腾音像到我家里需要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那晚月朗星稀,空气清冽,我很兴奋,忽然感觉到生活有了一些寄托。
就在这时,我的面前亮起一束强光,我什么都看不见,在我用手遮挡的时候,我看到光束中出现一个人影,他不像是走出来的,更像是——你看过那些科幻电影吧,一束光打在地球上,外星人从光束中落下,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过很快我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外星人,而是乔越,那束光则是他那台马力巨大的摩托车的大灯。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乔越,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个人,或者说,图林镇没有不知道他的,乔越就像是图林镇的传说,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乔越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点了支烟,一步步向我走来,烟雾在光芒里散入空中,他甩了甩跟陈浩南一样的长发,看着我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唱片已经被他夺走,他前后翻了翻,表情疑惑地问我,什么电影?我说,不是电影,是唱片,音乐。乔越说,谁的歌?我说,外国的。乔越说,我操,有品位。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希望能够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情,并计划放学后再去找老三订一张新的唱片,早晨出门前我骗了我妈点钱,说是学校要买补习资料,反正她从来都不会怀疑我。
因为那天是周一,学校规定必须穿校服。我的校服就在课桌里面,我拿出来,看到校服背面用红色墨水写着两个大字:傻逼。我向最后一排看去,范昌对着我笑,我把校服塞回课桌,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讨厌我,他们恨我,尤其是范昌,我都知道,因为我是图林镇唯一一个有机会考出去的人,是这个破败的小镇与世界沟通的唯一可能,一些人想要成全我,另一些人想要阻止我。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穿校服,但班主任只象征性地训斥了我几句。这件事不了了之,因为那天学校公布了上次模拟考的成绩,我依旧是第一,高佳佳也依旧是第二名。高佳佳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直到今天,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那么多优秀的人,却再也没见过有人像高佳佳那么努力。她从不跟我说话,但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恶狠狠的,比范昌更狠,令我胆战心惊。
但我那天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一心想着放学后的唱片,就在我离开学校准备去找老三的时候,我看到乔越出现在校门口。
他依旧站在自己的摩托车旁边,落日余晖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有一种独属于那个时代的阳刚,长发被夜风吹起,烟头忽明忽灭,仿佛香港电影中的场景,放学的人群绕过他,发出窃窃私语,他们说,那个就是乔越。乔越扫视着我们,就像农场主在扫视圈养的羊群。
我试图混在人群中躲开乔越的视线,还是被他看到,他对我喊,你,过来!我加快脚步,却发觉身边所有人都在他的喝令下停住,这让我脱离人群,乔越说,跑什么,又不吃了你,找你有事。我紧张地走过去,对乔越说,我得回家。乔越说,回什么家,上车。他发动摩托车,响起轰鸣声,上来呀,赶紧的。
我爬上他的摩托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其中就包括范昌,他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
乔越把半支烟扔掉,对我说,坐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一股冲力让我险些摔倒,我本能地抓紧乔越的皮夹克,再回头时,已经离开学校很远。
我们穿过图林镇的主街道,像风一样,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速度观察我长大的地方,小镇在后退,模糊了我对时间的感知。很快我们就掠过我家的胡同口,这个时间我妈应该正在家里做饭,但我已经离家越来越远。
最后我们来到铁道桥下,耳旁的呼呼风声和摩托车一起停了下来,这里一片荒凉,一列火车从我们头顶开过,不知要去往哪里,身边只有碎石砂砾,远处几颗秃树,一个完美的犯罪现场,我开始害怕。
乔越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我只能无声地跟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产生无数猜测。碎石在我们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夜幕降临,我看到前面的斜坡上立着一个孤独的木屋,表面斑驳,门上挂着一把重锁,里面亮起昏黄的灯光。乔越掏出钥匙打开木门,夜风将我们推入屋内,房顶吊着的灯泡随风摇曳,把我俩的影子投在墙上。乔越说,把门关上。
屋内摆着一张床,地上有一个煤炉,旁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瓶,墙上贴着机车和性感女郎的海报,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人,神色冷峻,脸上有一道疤。我问乔越,这是谁?乔越说,跟你没关系。我又问,这是什么地方?乔越说,我的秘密基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乔越从床上翻出一个银灰色的圆盘,问我,这玩意你会修吗?我一看,原来是个CD机,松下的,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但这东西在当时价格不菲。我问乔越,哪来的?乔越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就说能不能修吧。
我打开电池仓,两节五号电池安稳地躺在里面,我说,电池有电吗?乔越说,我又不是傻逼,这电池都是我新买的。我把电池拆下,又重新装好,按键依然没有响应,我束手无策,对乔越摇了摇头。乔越说,操,上当了,原来是个残次品。我说,你在哪买的,现在去找他不就行了。乔越说,不是买的,抢的,忘了那小子长什么样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地站着,乔越拿过CD机随手一扔,砸在了他的床上,那张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下面是布满毛刺的木板,CD机在上面弹了两下,红灯亮起。
这台CD机就这样神奇地复活了,后来的日子里,它再也没有出过一秒钟的故障。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乔越从枕头底下拿出从我手里抢走的唱片,撕掉外面的封套,取出光盘放入机器中,又从皮夹克口袋里摸出一条打结的耳机线,费了半天劲才将线捋顺,插入耳机孔,按下播放键,漏音的劣质耳机里传来徐徐乐音,他将一只耳机递给我,我们凑在CD机前,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乔越说,我操,好听啊。
一连数日,我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中。我深深迷恋这种感觉,不知不觉间开始模仿乔越的样子,模仿他的神情和他说话的方式,别人也很配合,每个人都对我表现出真实的敬畏。
唯一对我态度没有改变的人是高佳佳,她还是每天恶狠狠地看着我,冰凉彻骨的目光从未消失,就像一颗二十四小时监控的摄像头。她加倍读书,几乎陷入癫狂,每天蓬头垢面,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范昌和他的团伙将欺凌对象从我转移到高佳佳的身上,他们用各种低劣的手段变着花样折磨她,短短几周,高佳佳的头发染过墨水,笔袋里出现过蟑螂,被几个女孩关在厕所里扇过耳光,她从不反抗,也从不上报,如同一块巨石,在每次霸凌结束后沉默地回到座位上,对我投来仇恨的目光,仿佛霸凌她的人是我。
我不间断模仿乔越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十分愚蠢,原因是我模仿不到精髓,总是差那么点意思,我坐在课桌前冥思苦想,那到底是什么?我拼命回想与乔越的几次短暂相处,脑中的画面定格为乔越吸烟的样子。
放学以后,我钻进一条小胡同,七拐八拐,确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又回到大路上,小镇的坏处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比如面前这家超市里的老板,他叫老刘,是一个臊眉耷眼的中年男人,四十七岁,性功能障碍,妻子去年跟巡演的大篷车歌手私奔了,丢下他和一个患病的儿子。没错,图林镇里的人没有秘密,我们知道对方的底细,特别是我,全镇唯一有机会考出去的人,他们不只认识我,还认识我的母亲,这就比较麻烦了。
这时候我看到范昌带着个小弟从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对我打招呼,我来不及躲开,他们已经横穿马路而来,这时我心生一计,对他们招手。范昌小跑两步来到旁边,我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范昌,指了指老刘的超市对他说,进去给我买包烟。
范昌说,哥你还抽烟呢,我真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的多了。范昌把钱还给我说,哪能让哥自己花钱。接着吩咐身边的小弟说,去买包红塔山。他的小弟进入老刘的超市,很快出来,不只带着烟,还顺走了老刘的军勾鞋。范昌对小弟照头拍了一下说,狗改不了吃屎。小弟委屈的拿着军勾说,这鞋暖和,我鞋冻脚。
范昌没理他,殷切地给我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僵持了一会后范昌说,哥,你得先抽一口,我说,挺长时间没抽了,有点生疏,说完猛吸一口,烟雾撞击我的大脑,带来一阵眩晕,我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
我在泪光中看到一个陌生人从面前走过,那人穿着一件破旧的西服,说不上是讲究还是落魄,他身材清瘦,皮肤黝黑,剃着近乎光头的圆寸,脸上有一道醒目的疤,像一个跋山涉水来到此地的苦行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回想,终于在进家门时想起来了,他就是秘密基地墙上照片里的人。
班主任兴奋地走进教室,手指着我,没头没尾地说,你做好准备。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这时候她已经站上讲台,简单宣布个事儿。她说,下个月有一个全国范围的数学知识竞赛,咱们学校有一个参赛名额,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我,班主任理所当然的对我说,这几天会有老师给你单独辅导,到时候跟你一起坐火车去北京,回去跟你妈说一下,买一身新衣服,精神的,行了,上课。
我回头,看见高佳佳瞪着我。
放学以后,老三告诉我新订的唱片到了,我立刻去找他。到了龙腾音像,看到老三正窝在一张椅子上看片,电视上的陈小春对邱淑贞说,我叫山鸡,鸡巴的鸡,老三对着屏幕傻笑。看到我进来,他拿起遥控器对着DVD按了一下,画面暂停在邱淑贞疑惑的表情上,真他妈好看,老三说,你说怎么才能跟邱淑贞睡一觉呢?你的专辑在架子上,自己去拿。
我带着新唱片骑上自行车,内心难以抑制地激动,夜风在身后推着我一起穿越小镇,我很快就路过了我家的胡同,但并没有停下来,反而越骑越快,一路向铁道桥奔去。
到了秘密基地,我看到屋内亮着灯光,也没有上锁,我兴奋地带着唱片进屋,却没有看到乔越的身影,但他显然回来过,CD机和唱片也不在这里,我走出门,踏上屋后的斜坡,拾阶而上,看到乔越坐在顶端的台阶上,带着耳机,遥望夜空。
他看到我过来,没有任何反应,又将眼神对准远方说,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出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对我说话,顿了一会,还是问他,谁?乔越说,西山后面的外星人。我说,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外星人?乔越没再说话,我从他漏音的耳机里,知道他正沉浸在乐曲最后的高潮中。
直到音乐渐弱,CD机停止转动,乔越才摘下耳机说,都是老一辈人的传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外星人。我说,原来你不相信。乔越说,你怎么来了?我拿出新唱片对乔越说,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正准备去介绍这张唱片背后的故事,我来的一路上反复在头脑中排练的故事,乔越打断我说,别再来了,回学校去吧。我一怔,乔越已走下山,我紧随其后,他却一个人回到秘密基地,将我关在门外,那天他的心情很差,我不敢招惹,悻悻回了家。
隔天,我再次骑着自行车来到乔越的秘密基地,这次大门上了锁,我爬上斜坡,乔越也不在那里,等了一会以后,我感觉浑身冰凉,夜里降温了,图林镇是没有秋天的,冬天会在一夜之间到来。我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并不是乔越的朋友。
一连几天,我每天晚上都会去一趟秘密基地,但是却再也没有见到乔越,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我妈对我每天晚归的事毫无怀疑,在她眼里,我是个不需要担心的孩子,但她还是从班主任的口中听说了数学竞赛的事情,那天晚上她给我做了一桌子菜,我们面对面坐在饭桌前,她往我的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对我说,整个学校,不对,整个图林镇就选出你一个,我儿子有出息。
我忽然一阵厌烦,放下筷子说,我不想去。
我妈愣住了,好像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的语言。她迟疑良久,试探着问我,不想去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不想去。她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妈光顾着上班,最近都没有关心你。我说,我吃饱了。
我回到卧室,关上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星空,想不通乔越到底去了哪里,我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很难过,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了。
第二天我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半个小时候后才出来,从外面关上门依然能听见里面绵延不绝的骂声,我不在乎,回到教室,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坐下。班主任随后进来,将教科书狠狠地拍在讲台上说,高佳佳,准备下个月的数学竞赛。那天以后,直到我毕业,班主任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当晚我回到家,我妈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听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图林镇没有秘密,任何事情都能在一晚过后人尽皆知。桌上摆着昨晚的剩饭,我坐下,吃着冷掉的大米饭,我妈从洗手间里出来,将一包红塔山放在饭桌上。那是范昌的小弟给我买的。她什么都没说。
天亮以后,我穿好衣服出门,骑着自行车去往我的母校图林一中,这条我走过无数次的路,此刻却无比遥远,仿佛我永远也无法抵达,我在一个路口调转车头,远离学校,向着铁道桥的方向骑去。
秘密基地依然大门紧锁。我向着斜坡爬去,我曾跟随乔越走过这段路,觉得十分轻松,如今自己走却异常艰难,双腿如同灌铅似的沉重,我不得不中途停下喘息。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站在坡顶,看到远处的西山云雾缭绕,如梦似幻,就像我小时候在西游记里看到的南天门。
我没有在这里找到乔越,他已完全不知去向,但我坚信乔越迟早有一天会回来,不是此时也会是某刻,我在坡顶找到一个尖角的花岗岩,石头表面映衬日光,我将石头抱在怀里,一路沿坡而下,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冲下去的。
回到秘密基地门前,我将石头用力砸向门上的重锁,门锁轰然脱落,木门应声而开,我走进去,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进入秘密基地,里面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感,CD机和唱片都已被乔越带走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墙上那张男人的照片,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看到一块木头已经腐朽,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我沉沉睡去,又在黄昏醒来,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于是离开秘密基地,沿着铁道桥骑行,大约半小时后找到一家小卖铺,店内灯光昏暗,售卖着十年前流行的零食,店主是个白发老妇,双眼凝滞,一言不发,我拿了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想了想还是付了钱。回到秘密基地,我找到乔越留在这里的一个铝制小锅,接了点水,点燃煤炉,煮了一包方便面吃。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知道我妈肯定在四处找我,她总会找到的。在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图林镇,一定有人曾见过我和我的自行车并告诉她。我躺回去,闭目养神,享受短暂的自由,铁道桥下的夜晚清冷异常,一列火车从我的头顶轰轰驶过。
让我意外的是,连续三天,我妈都没有找到我。也许她已经报警了,也就是说连警察也没有找到我,秘密基地比我想象的更安全。
我的食物都已经吃完了,身上的钱也基本花光。但我却并不担心,我相信乔越会回来的,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我坚定地等在这里,面朝着西山云雾正襟危坐。
不知过了多久,我陷入一片恍惚,听到木门推动的声音,是乔越回来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长发披肩面若枯槁的女人,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她看到我却没有一点反应,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我说,你是谁?她说,我是乔越的妈妈。
女人收拾了一会,在我旁边坐下,她点燃一支烟,抽烟的样子像极了乔越,眉眼间仍能一瞥年轻时的光彩。我问,乔越呢?她说,在医院里。我说,他怎么了?乔越的妈妈说,废了。
这个用初中语文水平写就的新闻,却意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很快,像张宁这样的科幻爱好者整装待发,钻进绿皮火车,北上前往图林镇。微博上开始大量出现他们在图林镇拍摄的照片,连我妈的朋友圈里都在转发跟图林镇有关的公众号文章——中国最美小镇,连外星人也舍不得离开。里面还有一个视频,是一个旅行博主在采访图林镇的居民,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被采访的就是当年开超市的老刘。老刘对着镜头说,那年啊,外星人偷了我一双军勾鞋,没办法,天太冷了,哪个星来的他也受不了。
图林镇在那段时期热闹异常,笑纳游客们送来的人民币。而我依然在北京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我租的房子在六里桥的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一天房东告诉我,我儿子下个月回国,你收拾收拾赶紧搬走。我说你让我搬到哪去,房东说,爱搬哪搬哪,跟我没关系,搬外星去。
回到公司,我打开电脑查找租房信息,虽然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新房房租加押金和中介费,依然让我负担不起。我一筹莫展,老板鬼一样地飘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差点没跳起来,老板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以为自己即将失业,毕竟这段时间公司效益不好,已经开掉了不少人,但我进入老板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是另一件事。
老板说,最近网上关于外星人的消息你都看了吗?我说,有点印象。老板说,我就觉得那个地名有点眼熟,后来我查了一下简历,原来你就是那个地方来的。我说,对。老板说,有没有兴趣回去一趟?我问,回去干什么?老板说,你怎么跟缺心眼似的,还能干什么,去拍外星人啊。我说,拍不到怎么办,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有一个真拍到的吗?老板说,要不说你傻呢,拍不到没关系,重点是写篇文章,流量懂不懂,实在不行到那边找个人扮演外星人给你拍,你不是那边来的吗,找个老家的朋友帮帮忙。
我想起自己即将流落街头的事情,觉得回去一趟也好,于是点头同意,老板说,那你准备准备吧,你既然是回老家,酒店钱就省了,火车票回来我给你报销,今晚就启程。
可就在我即将出发的时候,我又接到老板的电话。他对我说,河南发现了孙悟空墓,你改签河南吧。我说,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孙悟空是真人。老板说,你管真的假的呢,让你去你就去。我说,我还是决定回去图林镇。老板说那也行,行程自费,这几天算你旷工,从工资里扣。我说随便。
我回到家,我妈对我的突然出现,没有任何表示,她很自然地起身去厨房做饭,好像我只是刚刚放学,仍是那个准备期中考试的高中生。她明显地老去了,行动缓慢,耳朵也不太灵光。我问我妈关于外星人的事,我妈说,什么外星人,外星人也得吃饭。
我们俩对坐在饭桌旁,菜有点咸了,但我没说。这时我看到碗架旁边放着一张唱片,正是我当年被乔越抢走的那张《格勒夫卡》。我妈注意到我的眼神,对我说,那是你上大学后,乔越的妈妈送来的,我问,有乔越的消息吗?她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我。
我妈在吃过饭后靠着沙发睡着了,我穿上羽绒服,离开房间,穿过胡同,走上空荡的大街。忽然狂风大作,风沙入眼,眼前一片漆黑。过了一会我将眼睛睁开,继续向前走,看到前面一个牌子上写着“星际音像”,门外的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专卖外星人相关影视剧。
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龙腾音像,现在已经翻修了,亮堂很多,我隔着玻璃门看见老三在里面,他的胡须依然茂盛,但头已经秃了,胖得不成样子,正坐在电视前看着邱淑贞主演的一部老片。所有人都在老去,只有电视里的邱淑贞永远年轻,而老三日复一日地坐在这里,思考着如何能跟邱淑贞睡上一觉。
走上大路上,我看到马路对面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女人正在当街训斥小孩,巴掌落下,小孩嚎啕大哭,小孩穿着外星人图图的T恤,脸被扇得青紫,和外星人图图一模一样。我和那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女人并没有认出我,只是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高佳佳第一次对我露出笑容。但她的眼神依旧没变,凶狠锐利,带着彻骨的敌意。过去她把那个眼神投给我,现在投给了她的孩子。
我继续走,夕阳已经落下,我路过一个售卖自制外星人探测器的店面,越走越远。天色渐晚,我一路走到了铁道桥下,看到了乔越的秘密基地。那个木屋比我印象中要矮小很多,已被风沙严重地侵蚀过,门上的锁早已不知去向,我走进去,看到那张床还留在这里,床铺已经发霉,关于乔越曾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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