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记忆】老父亲的古城情
原创 栗旭晨
老父亲的古城情
栗旭晨
光阴似箭,日子如水,转眼间,父亲已离开我一年多了。父亲长眠在奇顿路北侧自家的地里,父亲生前经常在这块二亩八分的地里干活儿。这块地南高北低,背风向阳,头枕山坡,脚踩河道,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庄稼,大路上车马萧萧,红尘滚滚,直奔古城方向而去。父亲一向不爱多说,但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语言,我一直感觉父亲还活着,就像古城活在父亲记忆里一样,父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父亲出生于耕读世家,爷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人称六根先生,满腹经纶,曾在阎锡山部队上做过文秘,后来在邻村当了教书匠。父亲从小在私塾里接受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启蒙教育,爷爷的心愿是把儿子培养成一位成功的商人。1941年,父亲十三岁上,经保人介绍,徒步五十里,进城学徒“住地方”。店主是樊家野场开宏利兴杂货店的王财主,其祖上财力雄居忻县第二。王家靠经营蒙古花起家,经商范围由内外蒙古发展到张家口、北京、天津一带及新疆天山南北路,而且在忻县拥有土地六百余亩。抗战开始后,王家债台高筑,其后人只能经营小本买卖,维护着王家最后的尊严,父亲学徒的杂货店即是。这是父亲第一次进城,他从头学起,打水扫地,端茶点烟,搬运货物,清理库存,开柜关门,迎来送往,一年后开始学习记账。眼看学徒三年期满,爷爷却把儿子硬生生拽到了太原,在晋绥军队伍里当了一名小勤务兵。
相比忻县城,省会太原更大更繁华,父亲吃住无忧,还能经常见到爷爷。父亲性格温和,心灵手巧,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他把在宏利兴“住地方“时学到的本领全部派上了用场,寡言多行,少年老成,颇受长官的喜爱。就这样,父亲像一张纯洁的白纸有了污点,为日后的遭批挨斗埋下了祸根。太原解放后,父亲随爷爷回到了家乡,娶妻生子,开始一心一意修理地球。
父亲与母亲于1949年冬天结婚,第二年便有了大哥。父亲早出晚归,春种秋收,很快成了队里有名的”田把式“、土秀才。父亲从不和人提叙在太原当兵的事儿,他觉得那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我两岁那年,爷爷去世了,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文革开始后,村里来了城里派来的工作队,权力大的很,父亲的霉运也从此开始了。父亲三天两头被高音喇叭吆喝到大队部交待历史问题,写证明材料,写检查,写不好还不让吃饭,不让回家,不让睡觉。一个当时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怎么能知道晋绥军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呢。父亲实在想不明白,城里来的工作队咋就这么不近人情,不讲道理呢。父亲从内心对忻县古城有了看法,对城里人有了抵触。此后,父亲十二三年没有再进过古城。
一九八一年,我在古城二中读书,一个月九元钱的伙食,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却每天饿得眼睛发凸。课间,我常常遥望西北方向,盼着家里人能送点或捎点吃的来。夏季的一天,父亲终于来了,骑着家里唯一的一辆旧自行车,裤腿上还沾着泥巴,挎包里是五个花卷,几块斜三尖,还有一罐头钵钵腌咸菜丝儿,外加一小塑料袋炒豆子。父亲给了我五元钱,再三嘱咐我别弄丢了。正赶上中午放学,我和父亲隔着校门栅栏交谈,见有跑校的同学往出走,我以打饭为由,和父亲匆匆告别,一溜小跑,跑回了寝室。我怕同学们笑话土里土气的父亲,竟没有让父亲到寝室里坐坐歇歇脚,喝口水,而是让父亲饿着肚子,顶着烈日骑着车子往回赶,来回差不多一百里路啊。父亲渐行渐远,缩成了一个点。
父亲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干过最脏最累却工分最高的掏粪营生,当过记工员、保管和生产队长,他从不在集体锅里捞油水,也从不克扣乡亲们,人们都说他是个实诚人老好人。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在光阴流年里我们都长大了,男婚女嫁,一个个像鸟儿飞离了老巢,只留下茕茕孑立的老屋和相濡以沫的爹娘。年过八旬,在儿女们的苦劝下,父亲不再种地了。坐不下闲不住的父亲又开始在院子里辟畦种菜,夏秋之交,豆角、西红柿、西葫芦、茄子、韭菜、香菜、白菜丶大葱应有尽有,每到收获时,父亲总要打电话让我们回去摘和拿,黝黑的脸上挂满了成功的喜悦,言语中充满了自豪。其实,我很不理解父亲,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忙忙碌碌种菜到底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省钱?是为了锻炼身体?还是为了寻找一种寄托?这些都是,又都不是。
2015年5月,我从古城搬到了城北和平街居住。乔迁的前一天,我把父母亲接来暖家。父亲已88岁高龄,我担心他爬不上四楼,我提出背着他上楼。父亲一听不高兴了,对我说,咱是受苦人出身,干得了重活儿,爬得了高坡,这几十个台阶算什么?父亲硬是凭着一股毅力,颤颤微微爬上了四楼。进得家来,父亲东瞧瞧西看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不住地点头微笑。
第二天,我陪着父亲到古城北主事巷闲逛,这是父亲十三岁时“住地方”的地方,宏利兴店铺旧址上已建起了楼房和民宅,街上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们当然不认识我们父子俩。我对他们说,这位老爷爷七十五年前曾在这里学徒站柜台,他们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向小巷深处跑去,甩下一串笑声。父亲边走边和我谈起主事巷的来历,宿氏的始迁祖宿广,明洪武二年从马邑迁来,凭着勤劳耕作,挣得一份家业。到第三代上,出了一位很有作为的宿大亨,在城内兴寺街进南北大街南巷,购置了宅院,开起了店铺,做起了买卖。他有六个儿子,次子宿冕聪颖好读,志向远大,后考中举人,出任知县。宣宗时,明朝与交趾交战,明军一败涂地。宿冕上疏献策,朝廷听其计策迅速扭转局势,迫使交趾降明。宣宗破格将宿冕提拔为户部主事,后擢升为郎中,朝廷又恩赐其父宿大亨为户部主事。一门两主事,宿家巷也因此改名为主事巷。青砖碧瓦,往事如烟,父亲曾在这里留下经商成长的足迹,也留下了珍贵的记忆。
父亲老了,走不稳当了,拄上了拐杖。父亲劳累奔波了一生,历经旧社会、新中国丶文革、改革开放丶新时代,完成了从读书人到商人、从旧军人到农人的转型。他和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除二姐六岁时因病夭折外,每一个都是手心手背的肉,冷不得饿不得,骂不得打不得。父亲穿着很土气,很少见他穿新衣服,往往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把节省下来的钱变成了新盖的瓦房和我们兄妹上学的纸墨笔砚。
2018年10月,我大女儿结婚,父亲兴致勃勃地进城来参加孙女的新婚庆典仪式。父亲穿着一新,和母亲早早地来到酒店,与先到的亲戚倾心交谈,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父亲和母亲坐在次席正中,接受儿子和孙女孙女婿的敬酒,戒烟戒酒多年的父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得出,作为一个拥有近三十口之众大家庭的掌门人,父亲这次进城上孙女的事宴,意味着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这个家族还要添丁进人,我们的血脉将庚续传承下去。
2019年,父亲已92岁高龄,是我们村三千多口人中年龄最大的男性长者。从四月份起,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但还是坚持拄着拐杖,去戏场看戏,到街头聊天。除了母亲,父亲坚决不让儿们近前侍候。"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过了一个月,父亲的小腿和脚面开始发肿发痛,只能由我搀扶着到大门口石头上去坐坐。又过了几天,父亲连走出家门外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向单位请了假,回村照顾父亲,而此时的父亲已寸步难移,且便溺失禁,只能躺在炕上,像孩子似的任我洗脸、喂饭、擦嘴和擦洗身子。每天上午,我把父亲从炕上抱起来,抱到室外的椅子上坐着晒太阳。每当我抱起骨瘦如柴的父亲,就像小时候他抱着我,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坐久了,起风了,再抱回家。我每每抱起父亲,眼眶发热,如鲠在喉。七月三十日,是父亲的生日,往年都是到饭店过的。我们全家人决定在家里为父亲过一个别样的生日,院当中摆了两块大木板当餐桌,父亲端坐在枣树下的椅子上,像得胜凯旋的将军一样,注目检阅着他的子孙们。这个生日这顿饭,父亲一口也没吃,连一个饺子都难以下咽。8月15日下午,由于单位有事,我要回城上班了,我蹲在父亲面前,和父亲告别。父亲怔怔地盯着我,问我你哪去呀,我说回城上班呀,过几天我再回来看你侍候你。父亲无力地点点头,摆摆手,想不到,这竟成了无缘侍候父亲的终生遗憾。改天是哪天,下次是哪次,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其实是世事无常。
七天后,上午十点多,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赶回村里,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此时此刻的父亲气若游丝,已听不到儿女的呼唤,我真正体会到了生死离别撕心裂肺的人生滋味。一个小时后,父亲溘然长逝,走完了他平凡的九十二载的人生之路。我噙泪含悲,为父亲写了千字祭文和挽联。出引那天,来了四百多人为父亲送别,村长来了,镇党委书记来了,市委秘书长来了。想必父亲九泉之下有知,他一定会说,我一个平民百姓,给大家添麻烦了,立秋了,天凉了,大家多穿件衣服啊!
父亲走了,老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昔的生机。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又都留下了,他给儿孙们留下了做人办事的标尺和艰苦创业勤俭持家的风范,正如我以父亲名字藏头写的挽联那样:中庸谦恭家风须铭心,和善温良父训当谨记。圆坟过后,我们兄妹几个要回城了,我什么东西也没拿,只把那张父亲的五寸遗像揣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去。我感谢并铭记父亲给予的养育之恩,我要让父亲的光辉照亮我未来的人生之路,下辈子我还做父亲的儿子!父亲这一辈子多次踏上进城之路,或步行或骑车或乘车,这次我带着父亲的遗像乘车进城,选择了这种苦涩而悲壮的出行方式,让我心潮难平,泪如雨下。一路上,我捧着父亲的遗像,望着车窗外,远山肃立,树木静默,仿佛洞悉了我的满腹心事。我多么希望有灵魂存在,来拉近我和父亲的距离。为了忘却的纪念,记住父亲,记住父亲进城的悲欢,也就记住了来路,记住了为什么出发。
父亲,代表着我难以企及的高度。人们都说父爱如山,在我心目中,父亲对儿女的爱,并非完全如山那样伟岸,却似水那样温柔。父亲,就像院当中的那棵老枣树,饱经风霜,老而弥坚。我们犹如一枝枝一簇簇茂盛的枝条,汲取着树根的养分,朝着父亲一次次进城的方向,生长着,繁衍着。那些挂满枝叶间的大红枣儿,就是我们怀念父亲结出的果实,饱满,丰硕,鲜红。
作者往期作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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