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看不懂的以为是病句,看懂才知妙笔
《学记》中说:“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
的确如此,好的提问能直指问题核心,能够由浅入深,启发人思考探究,从而通过被提问者自己的努力解决问题。
有一次,在高中逻辑课堂教学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学生:老师,‘树上的果子基本上全部摘完了’一句是对还是错?
老师:“错了!”
学生:“那么错在哪里呢?”
老师正好抓上这个句子,来加深学生对“判断要恰当”的印象,于是循循善诱:“很明显,这是一个有严重逻辑错误的句子,这个判断就很不恰当——是‘基本’就不能说‘全部’,是‘全部’就不能说‘基本’,在这里,他们是两个相互矛盾着的判断……”
于是,学生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个例句:“我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是死了。”《孔乙己》
学生见老师读完了纸条,一口气把问题提了出来:“既然肯定地说孔乙已是‘的确’死了,怎么又要说‘大约’死了呢?‘大约”和“的确’不是矛盾着的吗?是不是这个句子也有逻辑错误呢?”
学生的提问,老师惊喜交集,这正好用来结合谈一下修辞、逻辑二者之间的关系,于是作了如下的讲解:
确实,这样的句例在字面形式上与“基本上全部”是很相似的,从一般逻辑角度上来说,是很难否定它是一个病句的。
但是,我不这样认为。
我们知道,汉民族的语言是丰富的,生动活泼的。逻辑,作为研究思维形式的结构及其规律的科学,它对语言的要求是推确、严密。
但是,并不因此就排斥提高语言表达效果的修辞。
一方面,我们要求表达思维准确,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用逻辑去限制一切,把一些生动的、活泼的、优美的语言看成是不符合逻辑的。
鲁迅先生的作品,以其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隽永传神的语言风格开辟了一代新文风。其遣词缀句,幽默诙谐,豪放不羁,既有调动千军万马的气势,又有集万物于一炉的容量。
因此,我们对其作品的理解应为一般的条规所束缚,而要下苦功,努力攀上这种艺术的高峰,然后俯瞰整个作品的全貌。只有这样,才能挖据出闪闪发光的语言珍宝,真正体味出,这种使人初见愕然的东西的内涵所在和妙处。
确实,“大约”与“的确”是一对矛盾着的判断,“的确”是肯定,“大约”是估计。
对此,如何解释?
首先,我们不要在“大约”、“的确”这两个词上打圈圈,而要过细地分析这一句所包含和可能包含的内在意义。
然后,必须联系整篇文章的语言风格和贯穿全文的语气,以及整篇文章对于孔乙已的叙来予以考察。
在《孔乙己》中,作者对孔乙己作了详细的交代,他“读过书”,但又“好吃懒做”。有时竟在手紧了的时候去行偷盗之类的事情。在酒店里。他只是个供人玩笑的活工具,大人小孩都敢于用他来取乐。
但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他的这种经历、性格、品行以及所处的地位,决定了他的悲惨命运:死,这是一定的,是他命运的必然结局,所以用“的确”来予以肯定。
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孔乙己死了的确讯,尽管到了笫二年年底,欠的那十九文钱还没有还,也不能因此而说他就死了,因为孔乙己有时因各种原因也很长时间不到酒店来,这是有先例的。
因此,“我”认为,也许孔乙已这次又是和上一次很久不来酒店的原因一样,是偷了书或干了其它什么事,被打得更凶而不能很快来酒店。因而,也不能完全确定他这一次是真死了。
所以,这个“大约”是对于为什么孔乙已长久没来酒店的一种估计。
这里,把两个矛盾着的东西放在一起,借助于一种特殊的语气,便表达了这样一种复杂而细微的内涵。
这样的句例,在鲁迅先生的作品中还有很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论雷锋塔的倒掉》中的“大约是怀着嫉妒吧——那简直是一定的”等等。
再比如,沈从文《边城》的结尾“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和金庸《雪山飞狐》的结尾“胡斐那一刀砍了下去,还是没有砍了下去呢”,这都属于同一类型。
应该指出的是,用这种矛盾的概念和判断表达细微和复杂的内函,没有高度的运用语言的能力,没有娴熟的写作技巧,要达到这样一种境地是不可能的。
有人说,写文章就像拳师打拳一样,要有气功,要会运神。这话是说得很对的。鲁迅先生的作品就有一种感觉得到的“气”和“神”,字里行间的委婉、幽默、诙谐等语气,实质上就是贯穿于其中的一种气功和神韵。
有了这种东西,作者便可以随心所欲地遣用一切词语,来表达复杂的细微的、为一般人所不可想象的,甚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如果我们学习和分析鲁迅作品的时候,既能捕捉住这种东西,又能正确对待逻辑与修辞的关系,那么,对于“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之类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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