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鸾星君的生辰,是九天星域要普天同庆的大节日。

若是紫薇帝君或者南极长生大帝这样的牛逼人物过生辰,大家总是很紧张,送什么礼,穿什么衣,生辰上如何说话,如何举止,通通都很讲究,累死个人,但就是这样累,还有许多人请柬都收不到,更是寒碜。

相比较而言,红鸾星君的生辰,甭管大小星君,通通都能收到请柬,大家不但可以热热闹闹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且还有红鸾星君特别安排的游戏和送出的红线。

所以每逢到红鸾星君过生辰,九天星域里的诸位星君都喜气洋洋的,几乎等同凡人过年了。

只不过这一年,红鸾星君却有些发愁。

新上任的度厄星君莫西北还没有完全掌握九天上的八卦,托着脸问红鸾:“你这是怎么了?荧惑都已经答应来你的生辰会了,怎么还不高兴?”

红鸾苦着脸:“你家荧惑星君,虽说是个灾星,但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我发现他实在是个一顶一的君子,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可是你要知道,这天上的星君像荧惑星君这样懂礼的,是少数,你啊,捡到宝了!”

莫西北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多:“那既然大家都不懂礼貌,你又愁什么,到时候一起撒野嘛,多好玩!”

“那若是有两位星君,能撒野撒到夷平我的红鸾星君府,炸掉司命的星命盘,烧掉你们的朱雀殿,你之前不是砍过月桂树吗,这两位星君撒到兴头上,能直接将树拔起来扔进银河里,这样撒野,你还觉得好玩吗?”

莫西北想了想:“那之前你怎么解决的?”

“其实他俩只要不碰到一起也都还好,最近这几百年吧,他俩好像玩腻了,也不怎么碰面,一人来,另一人就不来,可偏生今年……”红鸾看了一眼莫西北,顿时一股怨妇的气息严丝合缝地将莫西北笼罩起来。

“怎么了?”

“他们听说灾星荧惑竟然招到了桃花,都表示想来看一看这个桃花到底什么模样?”

“呃……”莫西北实在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她而来,“所以,他们到底是谁啊?”

“贪狼星君,廉贞星君。”

红鸾将脑袋放平在桌子上,本来挺喜庆的一张脸,变得比扫把星还难看。

贪狼星君与廉贞星君是一同从银河里诞生的两位星君,贪狼星君主杀,廉贞星君主囚,这二位星君同时也都是……”朱雀殿里,莫西北央求荧惑给她讲讲贪狼与廉贞的事,见荧惑说到这里顿了顿,不由问道:“是什么啊?”

“他二人都星带桃花,初出银河之时,就……”

莫西北看荧惑又停住了,急忙问:“就什么啊?”

荧惑无奈,只得道:“他二人见对方都生得俊美,一时情难自抑,在银河里……嗯……”

“嗯?什么嗯?”

荧惑的脸有点微红,绕过方才的话接着道:“总之那日长生大帝派来的仙使候了半日,他二人才姗姗来迟,接了星命。”

莫西北顿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红鸾的心情了,如此彪悍的两位星君,战斗力果然非凡啊。

“可是……为什么红鸾说他们二人不合呢?”

荧惑摇头:“这我却不清楚了,他们二人初时也是甜蜜,只是后来不晓得为何时常打架。”

莫西北找到一个自认为准确的词:“相爱相杀。”

荧惑想了想:“若是都杀死了,就没法爱了。”

莫西北若有所思,自家荧惑星君说的很有道理啊。

2

几人欢喜几人忧,无论红鸾星君怎么惆怅,他的生辰还是按时到了。

红鸾将宴席设在府内桃花林,九天星域没有白天黑夜,永远都是深蓝如海的样子,这里的桃花树也永远都不结果子,本就是红鸾星君造化出来的模样,与凡间的桃花比起来,就显得格外矫揉造作一些。

诸星君三五一席,二四一群,饮酒吃点心,笑得开怀。莫西北与荧惑星君,带着司命星君,占了一株离众人远一些的桃花树,毕竟荧惑星君在许多人瞧来还是灾星,纵然有度厄星君从旁,但多少还是有点忌讳的。

好在这几位也不在意,度厄星君莫西北全部的好气,也都在传说中的那两位身上。

只是总不见那二人现身,只得又拉着红鸾问关于那二人的传说故事。

就在此时,去往红鸾星府的路上的一个赤足蓝衫的男子停在银河边上,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琉璃灯,那灯正在照着河水,男子身量很高,黑发如瀑布一般蜿蜒流下,手中的灯微微耀着他的侧脸,好似一枚灯下的白玉匕首。

材质是润的,但是形状欲要将人刺破。

“贪狼星君,您就是再瞧也瞧不出第二个你来,不嫌腰疼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自路的尽头传来,那男子身子不动,眼睛不抬,依旧认真端详着水中的影子,随意道:“怎么瞧不出,当初不就瞧出个你吗?”

水影晃动着,映出个女子的脸面来,她的脸略略有些方,长鼻深目,眼角上挑,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妩媚,而她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却又透着十分的桀骜。

说来也是巧了,这女子也穿着一件蓝衫,衫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金线菊,瞧着就很是绚烂,与男子蓝衣上的振翅欲飞的白羽鹤凑在一处,好似一幅秋日盛景。

贪狼直起身子,依旧提着灯,看着身侧那人双手空空,不由叹息:“廉贞啊,你怎么还是这样,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也不说给红鸾带个礼物。”

廉贞迈步,独自向前而去,扬声道:“他们都等着看你我的好戏,我们同去,已然是份大礼了!”

廉贞与贪狼到时,红鸾星君正因为捱不过大家的央告,已经开始他生辰的重头戏,就是每年他都会精心安排的桃花游戏。今年的游戏也是他苦思冥想了许久才出来的,名叫“情愿”。

“在下准备了一些情人之间喜欢说的情话,在场的诸位可随意抽取,然后对另外一个人念出那句情话,然后情话就会变成真话哦。”

红鸾给大家讲游戏规则,话音未落,就听桃花林外传来一个男声:“有趣。”

接着是一个女生:“小鸾儿,不等姐姐来就玩游戏,你是皮子痒了吗?”

这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桃花林里登时一片寂静。

红鸾当即愣在当场,忽一条白腻的膀子攀上他的肩膀,僵着脖子回头,就见廉贞笑吟吟地看着他,宽大的袖子自她皓白的腕子上滑下去,瞧着仿若醉了一般,嘴角噙着笑,眼里含着光。

贪狼却将目光放在了莫西北身上,摇摇晃晃绕到荧惑星君边,也是一双水目瞧着嫩嫩的莫西北,狼爪子蠢蠢欲动。

荧惑伸手将莫西北从左边拎起,放在自己的右边,看着贪狼淡淡道:“贪狼星君许久不见,有礼了。”

贪狼笑:“不要怕嘛,我从来不做拆人姻缘的事,不过小星君若是哪日厌倦了这冷脸,来找我喝酒哦。”

莫西北道:“喝酒可以。”

荧惑脸色大变,不料莫西北又道:“不过还是寻个别的由头吧,否则怕是这辈子都没办法和贪狼星君喝酒了。”

贪狼一愣,笑了一声,转头对荧惑道:“不错嘛,荧惑星君这是得了宝啊,我可是嫉妒死了。”

“呵……”廉贞笑了一声,红鸾只觉自己背脊一凉,耳朵背后的一根筋都被她这声语意不明的笑给撑直了。

作为东道主,他可不能眼看着这两位真的搅场子,急忙道:“还请二位星君入座吧。”

廉贞对着红鸾的耳朵吹了一口气,眼睛却瞧着贪狼,贪狼笑了笑,不以为意,迈步走到一棵桃花树下的空位处坐定,又挑衅似的看着廉贞。

桃花树下也并非没有旁的位置,纵然不去旁的地方,就是一人坐一棵树也没事,但多少透着心虚和矫情,于是廉贞就施施然走到贪狼身边坐下,随手拎起地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随手就抛给了廉贞。

瞧着这二位旁若无人的样,莫西北小小冲红鸾比划了个拇指的模样,意思是,真牛。

3

看见两个妖孽入座,红鸾算是松了一口气,冲众人道:“那今年的桃花游戏,便要开始了。”

他一扬手,桃花林的桃花尽数开放,诸人就发现一些桃花里果真藏着写了字的红绸。灶王星手快,急忙拿了一根下来,打开之后,十分随意地对着身旁的文曲星君念道:“愿你青春常驻,永远是我心中的那个娇俏的美人儿。”

灶王星话音刚落,只见花白胡子的文曲星竟然落了胡须,接着头发也变黑了,树皮一样的脸仿若被人拿着熨斗烫了一遍,当即就变成了剥了壳的白鸡蛋,那叫一个弹嫩。

文曲星看着众人瞧他的神情,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急忙要寻镜子来瞧,可等他拿到了镜子,头发又白了回去,下巴上的白胡子又生了出来,脸也重新成了老树皮。

灶王星急忙问:“红鸾星君,这是怎么回事!”

红鸾道:“因你念时,并没有加上多少愿力,您老人家又不爱文曲星君,法力自然保持不了多久,可若是念情话的人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只要愿力极强,怕是海枯石烂都能扛得住。”

莫西北从身旁的桃花里也摘了一根红绸,打开头瞧了一眼,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羞答答又将那红绸折了起来。

荧惑见她模样,随手也拿了一根,看了一眼,抬头又看莫西北,那一双眸子看得莫西北更是双颊发烧。

度厄星君与荧惑星君最近方方结了鸳鸯盟,诸人都很想瞧热闹,荧惑星君平素少言寡语,鲜与人交,可今日却有些不同,他对着莫西北,一字一句道:“我愿十万年前就在这星海中与你相逢,也愿十万年后依旧在这星海中与你相守。”

话语方落,莫西北就觉心中忽然鼓鼓胀胀的,说不出的满足与欢喜。

接着众人头顶竟然星子作尘,如雨而落,久不停歇,九天星域已经几百年没见星雨了,却不想被这一句情话撩拨得群星下落,一颗一颗,都要落入莫西北的眼睛里去。

莫西北一时激动,拿出自己的那根红绸,对着荧惑深吸一口气,念叨:“我要往狠了爱你,用尽疼你,将你的灵魂嵌进我的心坎的小沟沟里!”

莫西北声音又脆,又亮,还很野,听着跟土匪似的。

众人登时大笑,莫西北一时又不好意思起来,却听荧惑在她耳边细细低语:“好。”

那样子,真跟人间的小媳妇差不了多少,一时间众人是起哄的起哄,叫嚷的叫嚷,桃花林都要被掀翻了。

扫把星站起来,摇头道:“这等狗粮,吃不起,吃不起,红鸾啊红鸾,你叫我们这些孤家寡人还怎么活!”说罢身影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之后,大家全都热闹起来,各自抢红绸,寻对象,也有那些喜欢恶作剧的,不找情郎情女,专找自己的狐朋狗友恶心人家。红鸾拈了一根红绸,瞧也不瞧,就跑到司命身边,道:“司命,我们玩吧!”

司命手里握着一本命运簿,拈了一页,头也不回:“不。”

“玩嘛,玩嘛,这个游戏耗费了我好多灵力的!”

“我和你不是情人。”

“朋友也可以的,友谊地久天长!”

“不。”

一枝桃花恰好伸到贪狼手边,贪狼随手拈了一根红绸,打开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廉贞,廉贞也拈了一根,打开一瞧,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就要丢,贪狼却道:“怎么,不敢?”

廉贞道:“好笑,你觉得我是不敢?”

“那念啊。”

“凭什么?”

“我就敢对着你念。”

廉贞一滞,就听贪狼慢悠悠道:“我愿你变成小小的一只,这样我去哪儿,都可以带着,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只见廉贞身边冒出白烟,不多时,一个不过茶杯大小的廉贞就愣愣站在了地上。

桃花林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当红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见一道利光向他劈来,红鸾慌张要躲,不过那利光实在太小了,只削掉了红鸾衣服上的坠子,坠子落地的时候,桃花林依旧很安静。

“红鸾!你玩什么?信不信我弄死你!”

红鸾当即就跑,小廉贞扛着小宽刀,蹬着小腿就向红鸾冲了过来,一道利光再次劈过去,这次竟然削掉了一个桌子脚!

廉贞哪里肯饶,就如一只小仓鼠撵大鹅,追得红鸾满地乱跑,这个场景当时就蹿上了九天星域年度奇景的榜首。

眼看着廉贞就要追到红鸾,贪狼伸手一捞,将她捞在掌心,笑着对红鸾道:“红鸾星君今年的游戏真是不错,改日再来讨教其中妙处,在下先告辞了,生辰安乐哦!”

说罢,就带着小廉贞往桃花林外去了,几乎每一个人都记得那天贪狼星君脸上的笑,那真是比这桃花林的花全部落了都要缤纷。

这二人去后,桃花林里终于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似的狂笑,而红鸾则在这狂笑声中,落下两行忧伤的眼泪,惹得莫西北一边笑一边还得腾出功夫安慰他。

4

贪狼的星府在九天星域里那得算是最奢豪的府邸了,五彩斑斓得好似一只花孔雀。

白玉做墙琉璃做瓦,红珊瑚磨成一颗一颗龙眼的圆珠子,当地砖铺着,赤脚踩上去,溜溜滑滑的。当年贪狼和廉贞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二人荒唐玩闹的影子几乎压过了每一颗珊瑚珠。

踏过大殿前银水桥,贪狼揣着廉贞到了后殿寝处。

廉贞被他揣到手心之后,一路都咬着他的虎口不撒口,此时当他用两根指头将她从自己手掌中拎起来,就见手掌被咬得血淋淋,十分瘆人。

贪狼随手拎起一个帕子将手包扎好,打结的时候才发现帕子一角绣了一朵金线菊,这是廉贞先前落在这里的。

他心头忽地晃了一下,一恍惚,微微裂开个口子,他故意将恍惚略过去,笑着伸出手掌对站在桌上的小小的廉贞道:“牙口真好。”

廉贞冷着脸:“快点把我变回去。”

贪狼道:“喂,你现在是不是该求求我。”

廉贞不说话,不过她眼神里的东西贪狼倒是熟悉,廉贞从不求人,廉贞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家伙。

贪狼不觉有些气馁,随意道:“其实你可以打个赌,说不定我对你说那话时,并没有十分的真心,这法力许也维持不了多久,说不定,明日醒来,就没有了。”

廉贞微怔,顿了顿,才硬着脖子冷着调子,道:“老天保佑,最好这样。”

贪狼没有再和廉贞讲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给廉贞造了一个小小的寝室,就摆在自己寝殿的桌子上,拿法力将桌椅板凳、床榻被褥通通变小,跟凡间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象牙花儿的床上撑起了干枝梅的帐,鸳鸯花儿的枕头,苜蓿花儿的褥子铺上了床,玩着玩着,竟是十分不亦乐乎起来。

廉贞抱着胳膊瞧他玩,心里头说不上什么感觉。

廉贞忽然记起他以前就很想照顾自己,可是他自己都是个王八蛋,他能照顾谁?

其实她也是挺久没有见贪狼了,也没好好看过他,自那次两个人吵架吵到各自祭出了兵刃,然后又默契地将兵刃收起来,各自转头,走向不同的方向时,他们就都知道,他们之间完了。

廉贞一时有点想不起当时又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她只是记得自己站在原地,狠狠忍住,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是眼前的贪狼好大,大到她不得不仔仔细细瞧他,他的眉宇间不时何时,多了一些看不清的忧愁。

他并非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

夜里,廉贞躺在那张贪狼给她造的小床上,心里头依旧别扭得很。

什么苜蓿花的褥子,睡着难受死了,翻来覆去,怎么都找不到个舒服的姿势,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明日醒来,自己就变回去了,因为若是那样,是不是就意味着贪狼对她的真心不过就那么可怜的一点呢?

忽听贪狼道:“阿贞,要不我们聊聊天吧。”

阿贞,好久没有听见被这样唤了。

廉贞悄悄地躺平,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假装自己睡着了。

贪狼又道:“别装了,你睡不着,我还不知道你?”

廉贞冷笑一声:“你知道我什么?”

贪狼一滞,许久才道:“挺久没见了,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桌子那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贪狼知道,廉贞是不想同他说话。

她还是老样子,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愿意讲。

第二日醒来,廉贞发现自己还是小小一只,气得抡起刀将贪狼给她造的小屋子拆了,坐在一堆废墟上生气。

这事之前也发生过,两个人生起气的时候,恨不得将半个九天星域都给炸了,没想到廉贞这一变小了,杀伤力只波及了一个桌面这么大,瞧着倒有几分可爱起来。

贪狼好容易才忍住没有逗廉贞,又饶有兴味地开始忙活,虽然说对于星君来说,吃饭这件事不过是闲来解闷用的,但贪狼今天很仔细,鼓捣出一桌子很丰盛的早餐。

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将那一个一个的包子连带着蒸笼,粥与咸菜连带着碗和碟子,一样一样变成个玲珑小巧的可爱模样,摆在廉贞面前。

其实当年他二人刚开始好的时候也这样,怎么个寻常事都能当成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来做,好似只要俩人在一处猫着,真就能猫到海枯石烂似的。

廉贞报复性地吃了四个包子,喝了一碗粥,瞪着贪狼,她心里就是有一股气,怎么都发泄不出来。

贪狼问:“是我带着你去找红鸾?还是你准备自己去?”

廉贞想了想,纵然是自己飞去,以这么小的身量,怕是也得飞好几日才能到,可是她又拉不下脸面。好在他们总算也曾经是最熟悉的人,贪狼一瞧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将她揣在胸口,去寻红鸾。

5

哪里晓得,红鸾这厮竟然,遁了。

贪狼翻遍了整个星君府,也没找到红鸾的一根毛,无奈之下,只能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对廉贞道:“这家伙肯定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廉贞却道:“他既然跑了,那定然是没有办法解开这法术。”

廉贞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可贪狼却晓得她有些难过。

一瞬间,贪狼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了,他蹲在地上,瞧着站在栏杆上小小的廉贞,认真道:“虽说这件事说来红鸾是始作俑者,但我也脱不了干系,放心,我会管到底的,还有,你千万不必觉得亏欠,是我欠你的。”

廉贞没说话,微微垂了头,小小的纤细的颈子向前伸着,却是从未有过的软弱。

司命星君见二人来了天府宫,躬身行礼之后,拿出了一封信,然后静静站在一旁,不动不摇。

贪狼瞥了一眼手里的信,是红鸾留下的,笑道:“司命星君这是心甘情愿地要替红鸾星君收拾烂摊子吗?”

司命星君不说话。

贪狼打开信,就见信中啰里八嗦说了一通他是如何如何没有想到,如何如何准备不周,如何如何内疚到肝肠寸断,食不下咽,最后才简单说道红绸中是融合了他的红鸾星力、司命此处的因缘际会之力,还有千名情男情女的情爱愿力,所以想解开法力,若是将这三种力量能从情话中抽走,或可解除法力。

贪狼问:“他信中说,融合了你这里的因缘际会之力,何解?”

司命答:“你二人有宿缘,成了因果,果再生因,若是斩断你二人的所有缘分,这情话中的法力便会消解一些,至于消解多少,或者尽数消解,都未可知。”

贪狼低声重复了一遍:“斩断所有缘分吗?”

廉贞道:“缘分这事是老天爷定的,司命官怕是没有这个权利吧。”

司命答:“在下确实没有,但是二位有,星君的命数与凡人不同,星君大多执着于一情一性,若是你二人非要自己斩断,甚至是命归银河也在所不惜,那也是可能的。”

廉贞又问:“若是按着这个道理,那红鸾的星力就是姻缘情爱之力,若是我俩各自斩断了情根,这法力也有可能退去?”

司命点头:“是这个道理。”

“那这千名情男情女的情爱愿力,又当如何?”

“西天无极池有紫姑树,世间男女各自为自己的情路祈求祝祷,愿力就会飘去那紫姑树上,愿力多了就会凝结成籽,籽会开花,花落成果,就是世间二人共结连理之时。

红鸾的红绸正是用那紫姑果的汁染色而成,若是你们将那紫姑树砍了,这红绸上的法力也就解了。”

贪狼看了一眼廉贞,廉贞道:“若是我们将这树砍了,会有什么后果?”

司命摇头:“不知。”

说罢,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从桌子下面拎出两个盒子,道:“红鸾还留个馊主意,你们若是想试试,也可以。”

“什么主意?”贪狼问。

司命将那两个盒子打开,就见一个盒子里装满了红绸,另一个盒子里装着黑墨,然后他又接着道:“这些是红鸾没有用完的红绸,他说,你们可以试试写些坏话狠话在上面,念出来,看看能不能将情话的愿力消解。”

廉贞站在盒子边,道:“这个主意,是够馊的。”

廉贞和贪狼去后,红鸾才小心翼翼走出来,对着司命长长鞠躬行了个大礼,弱弱道:“多谢司命星君帮忙了,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们。”

司命哼了一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6

说起来这所有主意里,好像还就只剩说坏话这一个主意比较容易施行。

可是贪狼提了笔,想要在红绸上写句什么,却怎么都写不出来。

廉贞怒道:“别磨蹭了,快写啊。”

贪狼却道:“我写不出来。”

廉贞无奈:“是叫你写了坏话骂我,又不是我写了坏话骂你,这有什么好写不出来的?”

贪狼将手里的毛笔缩小,丢给廉贞:“你来,你写点坏话,先将我骂了。”

“写就写!”

廉贞抓过笔,可就在她想要落笔的时候,也顿住了。

当年二人吵架的时候,怒急了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可这时候,却不知为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廉贞将笔一丢,坐在砚台上发呆,贪狼也不晓得说什么。

他们都默契得没有提红鸾留下的其他两个建议,无论是斩断情根,还是断绝缘分,就如冲着对方口出恶言一样,这两件事恨极了的时候也都在心里翻腾了千百遍,可这时却没有一人想要提出来。

二人沉默一阵,贪狼发了狠:“不若就去将那紫姑树砍了。”

廉贞道:“可那里集结世间许多情爱心愿,若是将它斩断,人间得多少痴男怨女,劳燕分飞。”

贪狼抽出风云剑,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地自有造化,我却不信不过一棵树,还真就能惹得天下大乱。”

贪狼驾车,四头罴九鹿悬蹄拉着四架马车速速前奔,身上发出银蓝的光芒,似有月光在它们身体里流动,汇聚在头顶晶莹红亮的鹿角之上,廉贞坐在贪狼的肩膀上,看着他的侧脸,忽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他们坠入爱河不久,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另一个这样像自己的人,都是一样的姿容艳丽,一样的好勇斗狠,一样的高傲自大,他们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却又无可奈何地被那相同的秉性推远。

因着一件小事二人吵了起来,廉贞不肯退让,贪狼也不肯罢休,廉贞恼了,起身就走,贪狼驾起这罴九鹿车来追,二人一人跑一人追,各自都铆着劲儿,谁也不肯服软,直直跑了四十九日,廉贞终于累得跑不动了,挣扎着还想再迈前一步的时候,倒是贪狼的车先停了。

那时廉贞转过头,就见贪狼站在车上,静静看着她,然后道:“阿贞,别跑了,算我输了。”

什么叫算?

当时的廉贞被那一个字就要激起火,抽出无雨刀就劈了过去,将那辆金色座驾砍作两半。

可现在想来,可不是输了嘛,不是贪狼输了,是他们俩,都输了。

紫姑树生在极天之处的断崖之上,墨蓝天际一瓢冷月,垂丝悬叶,地上丝丝缕缕的烟气不绝飘入树身,树上不断被催生出新的浅紫花朵,有些花朵又凝结成了果实,那树上花果不断发生着变化,仿若世间情爱总也没有个定数。

廉贞坐在贪狼的肩膀上,靠近那紫姑树后,发觉原来树上并非只有好花好果,有些花始终半开半掩,有些花则已经落了一半的花叶,只颤颤巍巍生着一两片叶子,更还有些花叶枯黄了腐烂了的,至于结好的果子,自然有莹润饱满的,却也有歪歪扭扭的丑果,有几个果子从里面开始烂,生了虫,掉在地上。

廉贞不觉心中恍惚,忽而想她二人的果子不知是何模样……

贪狼伸出手,让廉贞站到他的掌心里,忽然间笑道:“阿贞,那情话我说与你的时候,果真是用了十二万分真心的,你可信吗?”

廉贞看看自己,颇有几分无奈:“现在哪里还由得我不信?”

不过话虽然如此说,却没有了曾经的戾气。

贪狼道:“阿贞,我这人性子贪婪,总受不了你有半分不爱我,可你又偏生那样骄傲……”

廉贞嚷道:“喂!”

贪狼却道:“阿贞,给我个机会,让我将话说完。”

“哦……好吧,你说。”廉贞应了一声。

贪狼有些古怪,诉衷肠好似在临终托孤,只听他继续道:

“你那样骄傲,骄傲得好似一团烈火,从不会对我放下一点点身段,我从前很是怨恨,怨恨你定然是因为心里头没有那样珍惜我才那样,可若真是那样,你早该将我放下,另谋新欢,也不会总被我一言两句就刺出心魔。我们两个,不是不爱,只是不会爱。”

“我看见你变成这样小小一只,心里头确实很是窃喜了一阵,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会高兴成那样,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是因为你变得弱小了,我可以照顾你了,可是看着你难过,我心里头又好似刀剐一样,那时我又宁可你是曾经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好像烈火一样,骄傲任性。”

“阿贞,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会,还请你原谅我。”

贪狼知晓他将要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但他已经决意要承担那后果了。

他天性贪婪,不肯放下与廉贞的情根,亦舍不掉与廉贞的缘分。

他更想要廉贞变回曾经那骄傲的的样子。

于是当风雨剑劈砍向那汇聚了天下情男情女愿力的紫姑树时,他甚至向站在不远处的小廉贞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意,好似小孩子终于吃到了他想要好久的糖。

风雨剑方砍上紫姑树,就见一些初结花苞的紫花被摇得散开了,而廉贞的身形果真跟着一晃,好似生出了变化,但很快又缩了回去,贪狼不由一喜,廉贞却蓦地心慌,忙唤了一声:“贪狼,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贪狼随手丢出一个光罩,将廉贞护在其中,清斥一声,掌中剑光大盛,再次劈向紫姑树。

就见紫姑树顶忽笼聚起一阵旋风,接着就听一阵哭声骂声叫嚷声,皆是世间爱人争吵恶言之时的毒言秽语,哭喊叫骂,接着花心里钻出一条一条吐着红芯子的赤焰蛇,冲向贪狼。

廉贞只觉那些蛇是世间所有难成眷属的恨意所化,那恨的源头不见得是贪狼,但却将贪狼当作了怨怼世道不公与情路坎坷的靶子。

廉贞死命捶打那光罩,抽出无雨刀想要将光罩劈砍开,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她太小了,她的力气太少了。

于是她只能看着贪狼在那万千紫花与红蛇的潮水一般的攻击噬咬之中,依旧在不断寻找契机劈砍着紫姑树。

“贪狼,不要砍了……”

“贪狼,你回来啊……”

“贪狼,是我错了,贪狼……贪狼……贪狼……”

一声一声的呼唤夹杂在那世间痴男怨女的恨意之中,就好似一艘纸折的小舟,在波涛汹涌之中,可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停下。

7

红鸾与莫西北藏在一棵桃花树下,看着不远处坐在桃花树下的廉贞,她的腿上躺着贪狼。

贪狼沉沉闭目,周身一点活气都没有。

廉贞随手从树上桃花间拿下一根红绸,展开,冲着贪狼念一句,念罢了就将那红绸挂在桃花树上,然后再拿一根,再写,再念,再挂。

桃花树上已经挂满了红绸,有些是先前红鸾写的,有些是她自己后来写的。

她神色温柔,一句一句念着,声音不高,耳语一般。

她已经在这桃花林中许多日了,红鸾与莫西北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晓得她念的具体都是什么,但知道那都是情话。

莫西北不觉红了眼圈,小声道:“红鸾,那赤焰蛇的毒真的无解吗?”

红鸾也吸了吸鼻子:“赤焰蛇毒一沾就入骨,无解的。”

“那贪狼星君会怎么样啊?”

“他现在星魂已碎,只是残余的星力聚合着躯体,等到星力散尽了,他也就消失了。紫姑树并没有被砍断,廉贞恢复了身形,就是因为贪狼星君星魂碎了。

莫西北心中难受:“那也总不能就看廉贞这样一日一日地念下去吧。”

红鸾也很不安:“我也不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去砍紫姑树啊,要是知道……”

“要是知道如何?”司命的声音忽从二人背后传来,红鸾不觉尴尬,转头看向司命,一时红了脸,喃喃道:“要是知道,要是知道……”

司命没再理他,绕出了桃花树,向廉贞走去,快要靠近时就听得廉贞说:“我要乘着一艘小舟,向你驶去,因为我方察觉,你是我的港湾。”

廉贞念得认真,竟没察觉到司命站在了不远处。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我什么都不会,除却相思。”

“我愿意成为你的心火,照亮你眼前的所有暗夜。”这句念罢,廉贞伸手又要去取,却发觉红绸已经被她念尽了,她歪着头想了想,从怀里拿出红鸾星君生辰那日那根红绸,展开,笑了一声。

一滴泪落在贪狼的脸上,就好似落在一抔清水中,荡漾了开去,贪狼的脸也跟着散开了,化作了一阵星尘,星尘环绕着廉贞绕飞,久久不愿离去,仿佛是对那句情话的应答。

桃花纷纷落下,廉贞起身,她已经将这桃花林里所有的情话都对着贪狼念了一遍,每一句都用十万的诚心去念,可怎么就不能如愿了呢?

她冲着向她走来的司命星君微微扯了一个笑,没说话,就准备离去。

司命从怀里拿出一个命运簿,交给她:“东北漠河,有承贪狼星命之人即将出世,此人将助紫微帝君扫海内升太平。”

廉贞眼中一亮,接过了那命运簿。

司命又道:“此去命运坎坷,世道不公,许多阴差阳错,暧昧不明,若要再加个情字进去,实在不晓得会有多少伤痛,廉贞星君可愿?”

那一线星尘飞绕廉贞,将她的脸照亮,瞬间,她竟也消失了踪迹,与那一线星尘混在一处,熠熠生辉,飞向了东北方向。

她手中最后的一根红绸飘落,司命伸手接过,就见那上面写着:“你问我怎么了,没怎么,只是心中忽觉,甚是爱你。”

桃花纷落,盛满了晴光。(作品名:《情话谱》,作者:别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