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抽象的情绪和立场之争,或许我们可以从那个曾以真实个体和具体行动构筑的小圈子历史中寻找某些答案:在艺术和运动之间,曾经的行动者如何发出女性的声音,这些声音指向哪里,又能在多大程度作用于现实。
作者 | 刘丹
这是一个小圈子的历史。在过去的20年里,受美国剧作家伊芙·恩斯勒创作的《阴道独白》的启发,中国的“阴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首先是带有先锋色彩和启蒙意味的独白,说出阴道,意味着女性开始主导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然后是与女权行动同频共振的回响,基于本土经验创作的戏剧成为连接公众的武器和宣言,却也随着行动空间的收缩,回归对个体和社群的关照。
《阴道独白》与女权运动的结合早有传统,伊芙·恩斯勒本身就是一位行动者,她创办的“V日行动”曾免费开放《阴道独白》的版权用以义演筹资,她还发起了“十亿人起义”等全球运动,这些活动旨在制止针对妇女和儿童的性暴力。
2021年,V日行动宣布停止《阴道独白》义演,更多关注种族平权与女权主义的交叉。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阴道独白》完成了她的使命,在阶段性的议题更迭和复杂的社会讨论中,一种框架或许不足以理解所有问题。而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围绕女性话题的讨论正在升温,并且很难形成共识。
比起抽象的情绪和立场之争,或许我们可以从那个曾以真实个体和具体行动构筑的小圈子历史中寻找某些答案:在艺术和运动之间,曾经的行动者如何发出女性的声音,这些声音指向哪里,又能在多大程度作用于现实。
我们很担忧,关于阴道,我们在想些什么?我们更担忧,也许,我们根本就从来没有想过什么。
——伊芙·恩斯勒,《阴道独白》
12年前,薪传剧团版《阴道独白》在北京9个剧场首演。舞台上,“阴道”被说出口,说了上百遍。王翀觉得,演员、观众,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紧张感。他们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个特殊的时刻。
这是一个创造历史的夜晚。即使来到2021年,中文语境下的阴道依然带有某种禁忌感。百度百科里,阴道有7种解释,首先是“柔顺之德”,再是“为子之道,为臣之道,为妻之道”,代表女性生殖器官的阴道排在最后一位。
“它是个人的,社会的,也是文化的。”上世纪90年代末,美国剧作家伊芙·恩斯勒采访了200多位女性,她们由阴道出发,讲述自己的身体、欲望、疼痛,由此实现自我赋权。自1996年至今,这部作品被翻译成超过50种语言,在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演。
从独白到呐喊到运动,《阴道独白》和由此延伸出的“V日行动”是全球反抗性别暴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成为中国女权运动的武器。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女权思潮逐渐从知识界向公众延伸。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和非政府组织妇女论坛在北京召开,大量女权运动的理论、策略被引入国内,关注性别议题的妇女组织陆续成立,中山大学等高校开始创办性别研究相关课程。
早在2001年,《阴道独白》英文版就在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中心举行了试演。2003年,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艾晓明带领师生完成了《阴道独白》中文版首演。在性别研究刚刚起步的高校课堂,《阴道独白》提供了一种简单而有力的参与形式,成为老师和学生探索女权行动的学习材料。
纪录片导演胡杰曾拍摄2003年《阴道独白》中文首演的幕后故事。影片中艾晓明提到,《阴道独白》关于性快感、性想象的内容,在中国的文化里非常贫乏。有位参演学生访谈了一对医生夫妇,两人都觉得性是肮脏的。
禁忌在公共场域被提起,就不是独白,而是倾诉和挑衅,以不可回避的姿态。纪录片里,一位英文系副教授要在台上讲述女性愉悦的性经历,“你有没有注意到,观众也在挑战你,看你说不说得出口,看你怎么往下说?”被问到这,她说,“那你们就听着。”
▲伊芙·恩斯勒《阴道独白》
托起这些台词,让独白不止于表演的,是与戏剧同步进行的公共参与。在筹备《阴道独白》的过程中,艾晓明带领学生介入了孙志刚案和黄静案的社会讨论,前者通过舆论监督推动了收容遣送制度的废除;后者让“约会强奸”等概念首次进入公众视线。
黄静案的争议在于黄静生前的男友姜俊武是否犯有强奸罪,当时有“插入说”和“接触说”两种判定方法。艾晓明写下《断绝阳具崇拜之根》,提出“插入说”忽视了女性主体,是典型的男权中心判断。另外,她还通过《约会强奸与黄静之死》指出,“熟人针对妇女的暴力,例如家庭暴力等,经常被当成私事。但这是暴力,不是私事。”
胡杰的纪录片中,一位记者在为黄静争取法律公正一周年纪念会上提起《阴道独白》的演出片段:演员拿出四块牌子,分别写着,第一次她被施暴者强奸,第二次她在法庭上被强奸,第三次她被大众传媒轮奸。第四块牌子问,如果是你的话,你还会报案吗?
《阴道独白》从女性视角出发,提供新的思考和解释框架,成为推进公众教育的一部分。但相关活动始终以半地下的状态存在于小圈子中。原定于2004年2月10日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公演的《阴道独白》在开演前两天被紧急叫停,随后,北京的义演活动也被取消。
从这一意义上说,薪传版《阴道独白》的突破不在于观演人数,而是“公开演出”这个动作的象征意义。2009年到2015年,薪传版《阴道独白》在全国多个城市进行了巡回演出,“它似乎变成了一种社会认可的行为”,但这种合法性并不稳定。
“他山之石”,王翀说。或许得益于《阴道独白》处在一个中间地带,是艺术,也是行动,是此处的呼喊,也是彼地的独白,“我们可以说,这个戏在140多个国家都演过了,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演?我们也可以说,我们没说中国的问题,我们只是在演一个美国的戏。”
2013年,独立导演范坡坡回访此前10年《阴道独白》的参与者,他的兴趣在于“一个社会运动的共识来自戏剧文本,又从戏剧文本转化到社会里,这呈现了艺术对社会的价值。”
怀抱这样的预期,范坡坡与艾晓明交流后有些失落。艾晓明告诉他,表演《阴道独白》在一定程度上就像cosplay,不是中国的常态,也不是中国学生的常态。
“当我们借助一个角色的外衣,我们能比较安全地说出我们想说的话。当我们去掉角色的外衣,你哪怕说出一点点,都是无比困难的,甚至是令人畏惧的。”艾晓明说。
她会流血,她是生命的起点,她懂得如何愉悦,她有美妙的高潮,但她也承受着性的暴力,性别的暴力。
—— BCome小组,《阴道之道》
由伊芙·恩斯勒和《阴道独白》延伸出的V日行动体系很难在中国内地落地。李麦子曾参加2016年香港的“十亿人起义”,上千位行动者在街头巡游、跳舞,“很难在内地搞。”
另外,被授权方不得修改《阴道独白》剧本,尽管伊芙·恩斯勒陆续增添了慰安妇等内容用以选择替换,总体而言,这依然是一部以美国白人女性经验为中心的作品。
薪传剧团的《阴道独白》是少数遵循授权规则的版本,只在翻译过程中对一些细节进行了本土化转译。比如CUNT,阴道的一种说法,多用于辱骂。伊芙·恩斯勒拆解了这个单词的音节,延伸出各种联想,赋予CUNT新的含义。
王翀把CUNT译作“逼”,由“bi”的拼音出发,“b”是博大、博爱,波伏娃;“i”是一心一意、一丝不挂,一次一小时。“它毫无疑问是带有贬损意义的,默认生殖器是肮脏的、下流的。我们试图通过反复使用和集体呐喊去收回这个词。”
作为戏剧导演,王翀关心《阴道独白》的政治性,“我们用什么方式去言说身体,我们的身体到底属于谁,谈论身体也是在谈论政治。”这来自他一贯的戏剧观,女权并非特定的指向。
他强调戏剧本身的能量,“当人们真正看到这个戏在讲什么的时候,偏见是会消退的,那种性别解放的感觉绝对不止于女性。让人遗憾的是大多数人看不到戏本身,只停留在偏见上。”而戏剧的影响范围也很有限,“基本上是一二线城市中产里偏文艺的那波人。”
对于女权行动者而言,《阴道独白》是一种宣言,一种武器,必然要对社会现实作出更多回应。借由伊芙·恩斯勒版《阴道独白》发出普适性的女性声音后,她们开始在内容和行动层面探索自己的路径。一切来自阴道,并成为阴道的组成部分。
BCome小组创建于2012年,很多女权行动者都是其早期成员。2013年,肖美丽等主创完成了《初夜》《性侵害》《呻吟》《自慰课堂》《月经》《在妇产科》6个原创剧本,一个更加本土化的《阴道之道》,李麦子等行动者都曾加入剧本演出。
2012年被称为中国女权行动元年。这是女权运动的造星时代,一批80后、90后年轻人选择了更高调的策略,以“占领男厕所”“受伤的新娘”等行为艺术引发媒体关注,让自己成为新闻、成为案例、成为议题。
▲“受伤的新娘”行为艺术
当年6月,上海地铁二运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张女孩身穿黑纱连衣裙的背影照片,并配文:乘坐地铁,穿成这样,不被骚扰,才怪。几天后,两位女性来到地铁二号线,头裹黑布,手持“我可以骚,你不能扰”标语进行抗议。
2012年11月25日,国际反家暴日,BCome小组成员选取了伊芙·恩斯勒《阴道独白》中的一幕在北京地铁13号线进行反性骚扰快闪演出,“我的短裙,它不是一种邀请,一种挑逗,一种暗示,我只是想要它,我只是穿着它,我只是沉迷于它。”
除了向外表达,本土剧目的创作也是女权行动者的内部实践。有感于此前中大师生的行动,张累累在毕业后来到广州,成立了F女权小组。“当时你几乎可以认识全国所有的女权行动者”,在这个小圈子中,参与《阴道之道》成为建立共识的一种方法。
基于《阴道之道》的大框架,小组成员通过故事工作坊进行讨论。创作过程往往是主题先行,而主题的选择则是一种议程设置的演练。“比如我们觉得反对家暴很重要,我们就会公开招募一些人,大家一起把家暴这个话题拆开讨论,分享跟家暴有关的故事。”
在这个过程中,小组成员重新审视性别框架如何作用于自己的身体,也由此发现更多个体经验之外的女性困境。2015年,国内开始实施全面二孩政策,F女权小组在剧本中加入了有关二胎的内容。此外,她们也曾创作过女工、残障女性等群体的独白。
▲《阴道之道》海报
范坡坡主要拍摄的就是2013年前后围绕戏剧展开的女权活动,他把这部片子命名为《来自阴道》。现在回想起来,拍摄过程十分美好,空气里似乎永远充满花香,许多瞬间让他心潮澎湃。他跟着行动者走进地铁,觉得自己见证了历史。
期间也有失落。比如多年前的一位参与者后来成了党支部书记,拒绝谈论相关话题。还有一位曾经的参与者问他,现在都已经这么平等了,讨论《阴道独白》还有意义吗?谈话中途,对方去了趟洗手间,因为女厕所排队耽搁了很久。范坡坡问,这不就是一种性别不平等吗?对方说,去大商场就不会排队。
那时距离李麦子等人“占领男厕所”不过一年,多个城市的行动余温尚未消退。以这番对话为参照,很难说下个十年过去,这一批年轻人是否也会被政治、消费主义或者别的什么改变。至少从正在活跃的女权行动者身上,范坡坡看到了强烈的信念感,“大部分人还是信的,起码在那个时候是信的。”
影片顺利完成,到了要联系场地放映的时候,范坡坡开始四处碰壁。年底,北外性别行动小组宣传《阴道之道》的照片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女生们手持白板,上面写着“初夜是个屁!”“我想让谁进入,就让谁进入”“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等标语。
这些内容并不新鲜,有的来自剧本台词,有的是此前的行动口号。争议不是对标语或者戏剧内容的讨论,更多是对人的攻击,“北外女生”这个词条很快登上热搜。
两年后,包括李麦子在内的女权五姐妹被捕,由她们开启的行动时代戛然而止。薪传剧团版《阴道独白》的巡演也停在2015年,在公众领域讲述阴道的艺术和行动同时噤声。
“我们在一个气泡里面”,范坡坡说。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里,不同群体的人们,仍然为着一些小事而努力着——如果说,反对污名和压迫,争取权利和平等,这也算小事的话。
——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社团,《Ta》
2017年,高压状态下的李麦子决定去英国伦敦读研。换了环境,就有了新的活动空间,而她也需要探索自身角色和行动策略的转变。
李麦子在伦敦成立了女权社团VaChina,读音与阴道的英文“vagina”相近,核心活动是演出《阴道之道》,使用中文剧本,面向中国留学生,“她们回国后就能促进国内的发展。”李麦子不强调成员价值观的统一,“我组织起这些人,然后让她们自己创建一个平台。”
张累累也在2018年来到伦敦,担任VaChina负责人期间,她努力避免小组内部形成权力层级,维持平等的组织结构和讨论氛围。除了《阴道之道》的演出,VaChina还发起过“性别理论共学小组”,以及性别主题相关的讲座、电影放映等活动。“我们不停地去尝试各种方法,不停地去寻找空间,尽量影响多一点的人。”
国内女权行动小组的探索更为艰难。BCome不断经历着成员的流失,现任负责人Zoe在2016年加入小组,她越发觉得“做女权主义者也好,做BCome小组也好,其实都在和这个世界对抗。”除了活动空间被压缩,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生活压力。小组成员大多是学生或者刚上班的年轻人,在北京面对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很难长期参与志愿活动。
Zoe相信社群的力量,如果线下没有空间,那就在线上建立共同体,哪怕只是一个微信群,一个脱离于现实生活的小世界。她希望为女性提供安全的表达氛围,未必都讨论女权,也可以谈性,谈个人经验,“这种表达是需要被支持的,但现实生活中很多女性都是孤立的状态。”
她存着一张微博截图,“我相信哪怕一切都毁灭了,我们还是能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共同体。真正可怕的不是我们无法改变世界,而是就这么轻易地被这个世界改变。”
生活在云南昆明的小鸥也曾体会到那种“和全世界对抗”的感觉,来自作为女性和女权主义者的双重现实压力。她在一个省级科研部门工作,想为性别平等做点事,但搞科研写文章就是在小圈子里忙活。家人朋友催她结婚生子,觉得她关心的事情都很怪。
临近30岁,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女权主义和个人生活是结合在一起的。”
在小鸥看来,云南有天然的女权活动土壤。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召开后,云南很快就出现了一批具有性别意识的研究者,再加上当地NGO十分活跃,各个领域多少会与性别议题有交叉,“妇联系统、学术圈和行动者们之间于公于私都是紧密联结的。”只不过,当北上广的女权行动者走上街头,云南更多的动作还局限在研究领域。
小鸥想连接起更多云南的年轻人,用新的语言和策略进行公共倡导。她遇到了小彭、小陆、缺缺等想要在高校里做一些行动的年轻人,以及同样在高校工作的伙伴武老师。2014年,《阴道之道》来昆明演出,小鸥帮忙对接了一些场地资源。两场演出跟下来,更多对性别议题感兴趣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小组就这样建立了。
根据BCome小组的经验,成员们通过故事工作坊来进行交流,大家聚在小鸥家里,把灯关了,每人拿瓶啤酒,通过分享秘密变得紧密。
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小组在《阴道之道》的启发下创作了《TA》,从剧名就能看出,阴道和女性身份不是《TA》最为强调的内容。“我们的策略就是要广泛地吸引学生来思考、讨论和行动。传播性别平等的理念并非只能用女权主义的方式,而且也没有所谓女权主义的方式。”
▲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小组活动现场
小鸥没有纠结过这种微妙的转变。得益于当地妇联和高校的支持,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小组在一段时间内获得了合法性,顺利地在高校开展活动。
2015年五姐妹事件后,北京上海等地的线下活动举步维艰,云南的反应只是相对慢了一点。云南高校性别平等促进小组的活跃短暂地存在于一个时间差里。近几年,尽管越来越多的学生参与活动,很人只是为了拿到学分,未必真的关心性别议题。
除了大环境的变化,在体制内进行活动,也需要一种温和的合作姿态。小组需要配合的项目越来越多,小鸥有时候会怀疑,“我们写的可能不是我们真正想写的故事。”
“社会运动就是这样的轨迹”,李麦子说,女权运动进行必须要面对这些转变。激进和高调曾让她成为所谓“元年”中最具符号意义的明星,“整个人是被社会运动驱动的”,后来她更加关注持续性,“社会运动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在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耗尽了。”
李麦子想要成为促进者,连结各方力量,推动政策的变革。“造星运动有它的局限性,你只是提升了大众对议题的认知,但是没有人去促进这个变化也是不行的。”
对于李麦子来说,姿态一直很重要,“我的姿态就是反抗反抗反抗。”回国后,她无法在国际组织或者官僚系统中找到契合自己的位置,相关领域的工作都在去敏感化,这是一种安全的方法,但李麦子觉得没劲。所以,还不如多赚点钱,“来日方长”。
现在李麦子在一家留学机构上班。工作之余,她加入了北京酷儿合唱团。合唱团最近在排练《女人之歌》,改编自音乐剧《悲惨世界》的经典插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你可听到女人在歌唱?”
我要说——阴道,说上一千次,一万次,我要说,理直气壮地说——阴道——我知道,如果我不说的话,恐惧会再度征服我,阴道……,它又会回到最初的,尴尬的低语。
——复旦大学知和社2004版《阴道独白》
如果以演出规模来说,《阴道之道》也曾有过一个创造历史的夜晚,在一个戏剧节的大剧场,面对超过300位观众,那些同温层之外的“普通观众”。
这个夜晚无法以“阴道”之名开始,《阴道之道》被改成《她说》,海报彻底换过,票价1毛,来的人并不知道舞台上会发生什么。然后,阴道就被说出口,说了上百遍。
在场有很多中老年人,演到《自慰课堂》,有人离场,但大部分观众也就笑笑。此前Zoe参演过两次《阴道之道》,也组织过两场演出,“每次来看的都是差不多的人。”所以这场演出是特别的,“应该让更多普通观众看到我们想表达什么。”
此前十多年里,阴道故事的讲述曾以一种颠覆的姿态挑战禁忌,或者与社会运动紧密结合,成为旗帜和宣言,但总体而言,这些声音只在特定的群体间激起回响。回归阴道,回归戏剧本身,“所谓的先锋和激进不过是一群女孩子想要说出自己身体的欲望和疼痛。”
▲《她说》演出海报
诞生于不同阶段的阴道故事有各自的性格和使命,重要的是声音一直存在。一直以来,伴随着“阴道,我说出来了”的问题在于:说出来了,然后呢?在《阴道之道》里,紧接着这句,表演者们大声地说,反复地说,用各种方言说,“阴道,我说出来了。”
后来的两三年里,时不时有女孩找到Zoe。那场意料之外的演出改变了她们的生活,哪怕不说阴道,不提女权,让“她说”被听见、被看见,同样也是一种力量。
VaginaProject(以下简称为VP)是一个关注女性生命经验与性别平等的艺术项目,创建于北京,正在筹备2021版《阴道说》。基于对几十位华人女性的采访,VP在2016年完成了第一版剧本,并同步发起“灰粉色运动”,向高校学生和组织提供《阴道说》的使用权。
2021版《阴道说》有7个故事,都改编自 VP 对真实个体的访谈内容。海辛是编剧之一,她没有强烈的想要输出观点的想法,更相信故事本身的力量,“鼓励女性勇敢地分享出自己的阴道故事,或许比限定一个议题更重要。”
在海辛编剧的两个故事中,有童年目睹父亲出轨的跨性别者,也有曾被家长过度控制,成年后决定自己给自己“破处”的女性。看似戏剧化的内容都是被遮蔽的真实人生。海辛觉得,“讲述”本身就具有力量。
这种理念也符合VP现阶段的功能定位。受限于资源和精力,“灰粉色运动”很难推进,VP的活动重心围绕着《阴道说》,主要是组织小规模的线下演出和剧本朗读活动。
根据决策组成员小明的介绍,VP想要创建一个安全温暖的空间,以艺术的形式为社群成员提供情感陪伴,“我们其实是抱着一种比较柔和的态度去关注不同阶层女性的经验、情感、思考,提供一个平台让她们说出自己的故事。”
▲VP《阴道说》剧本朗读工作坊
自2004年5月首演,直到2018年,创作和排练《阴道独白》几乎是复旦大学知和社的年度保留项目。对于2015年加入知和社的Kinsley来说,阴道从不是一个带有禁忌感的词。她在高中就接触了女性主义理论,到了上大学的这几年,性别研究开始走入主流研究视野。
和VP的定位类似,“知和社提供了一个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讲出你自己故事的平台。”像一个互助组织,社群的存在基于个人经验范畴内的共情,而非集体性的对某种主义的追随。“知和社的《阴道独白》是一个更私人的东西。这种私人不是说它只适合在几个人之间看,而是说我们表达的东西虽然不大,但很现实。”
在2017年知和社版《阴道独白》中,Kinsley写了《直播》这一幕,反映直播间里的性骚扰问题。采访过几位主播后,她发现自己的很多预设是错的。“你要讲女人的故事,首先就要意识到女人也是真实的人。”主播是性骚扰的受害者,但也可能会主动利用这些伤害来造势。“不存在完全符合女权主义理论要求的人。”
因此,比起抽象的理念,或许具体的故事更容易被接受。“其实女性主义是一种共情。女性主义不一定永远是先锋的、前进的,也有踌躇的、徘徊的、犹豫的时刻,这也是需要被说出来的事情。”
在今天,很难说这些阴道故事还能带来多大改变,或许影响力的消退也意味着禁忌的脱敏。
紫霞生活在上海,是一位跨性别者。从家庭到学校、职场,一路走来,紫霞遇到的大多数人都给予她理解和支持。2020年的最后一天,紫霞和朋友们一起朗读《阴道说》剧本迎接新年。在这之前,还有位女生找来紫霞等朋友们围读《阴道之道》庆生。
在日常场景中说起阴道,不是独白,没有那么沉重,也不为谁表演,是派对的一部分,也是自我确认的一部分。
竹子在2020年初参演了两场《阴道之道》,角色是性暴力反抗者。起初,作为生在城市中产家庭、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竹子对自己的性别角色并不敏感,“我希望作为一个有职业能力的完整的个体被看待,而不是作为一个女性或者一个性对象。”
直到卷入一段不平等的亲密关系,她一边努力想要超脱双方权力和地位的差异,一边开始怀疑,“是不是女性本身就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中,而浪漫爱情是其中最大的陷阱。”
参演《阴道之道》是一种仪式感,竹子以此找回自己的声音。舞台上,受害者与反抗者分别穿着白衣和黑衣,竹子觉得她们是一体两面。“我是浸透其中的。”直面强奸犯,反抗者和受害者交替发声,竹子知道,她真正地走出了那段关系。
演出第二场,台下来了正在参与高校反性骚扰活动的行动者。竹子曾是她们的观众,现在她们也是她的观众。舞台上下形成互文,竹子鼓起勇气,加了段台词,来自斯坦福大学性侵案当事人张小夏在法庭上的一段陈述。
遭遇性侵后,张小夏成为“派对上的醉酒女孩”、“失去意识的受害者”,没有姓名、身份、性格特征,主动行为,只有一个化名。2019年,她出版了回忆录《知晓我姓名》,作为张小夏,一个真实的、具体的女性,反击对性侵受害者的贬低和物化。
她说,“我不是他的受害者。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瞎摸索了一会儿,但我一直有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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