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启阵
今天微信朋友圈不少人在转发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康震先生在“名师成长大讲堂”的讲座视频片段,5分多钟。会场显示屏上打出的讲座题目是“中国校长:创新与发展大会”。康教授开讲第一句是“我们这些中学校长之所以干得非常出色很优秀”,可见听众应该是各地的中学校长。
讲座中对杜甫的著名诗篇《石壕吏》作了如下创新的理解:《石壕吏》“表达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价值观,就是当国家和民族遭遇重大灾难的时候,我们的老百姓还是毅然挺身而出的。”围绕这个创新,还有“这是咱们的军队在征兵”,“石壕吏是国家的公务员……这个人没有错”,“不要老是把他归类为统治阶级里面的腐败分子,不是那么回事”,“杜甫在这首诗里没有做任何的评价,他两难啊。为什么呢?他很同情老太太,又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这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置一词”,等等新颖而别致的说法。(不得不指出:“表达了明显的价值观……”跟“只能不置一词”的说法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不用说,朋友们的纷纷转发,是因为被康震教授的观点震惊到了。如上创新的解读,新颖而别致的说法,在许多人看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震撼。无他,我以前注射过两回病毒“疫苗”:第一回是少年时代阅读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第二回是多年前在四川杜甫学会上拜读的一篇参会论文。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提出了与他早年称赞李杜为中国诗歌史上“双子星座”截然不同的扬李抑杜观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成了杜甫腐朽没落的地主阶级思想与生活的证据,屋上三重茅冬暖夏凉说明杜甫生活奢侈,南村群童是农村无产阶级后代,寒士是即将要成为统治阶级的读书人,如果真有广厦千万间如雨后蘑菇般出现杜甫将是第一个搬进去居住的人,诸如此类。参会论文称《石壕村》中的吏是执法者,逾墙走的老翁是可耻的逃兵云云。前后跨越三十年的两针疫苗,使我多少有了些免疫(惊)力,抗震力。
不得不承认,单论解读《石壕吏》观点的新颖尺度,康震教授的讲座视频还是大大“超越”了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郭沫若不过是对“呼号很猛的差役”“没有奈何媳妇儿”提出了质疑:“不知道是否碍在司功老爷的面前不敢胡为,还是诗人行文有所文饰”(杜甫时任华州司功参军,七八品的芝麻小官职)。
理论上讲,“诗无达诂”,“论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康震教授,那么创新解读《石壕吏》,他有这个权利;言论自由的国度,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依各自的身份、立场、利益去发表言论,表达自己的观点,抒发自己的感情。比如说,民间人士可以认为《石壕吏》是控诉官府穷兵黩武的,和平人士可以认为《石壕吏》是控诉战争呼吁和平的,人道主义者不妨借《石壕吏》批判世间一切不人道的制度,站在新社会角度不妨认为《石壕吏》是控诉旧社会的,置身庙堂或许读《石壕吏》而感动心中生出为民、恤民、役民种种念头。最令我感兴趣的是,站在官吏差役的角度会怎样想。我猜,官吏也有鹰派、鸽派之分吧。
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有“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的感悟,给它稍微改动一下,凡事只须稍加研究便会明白,也是有道理的。
《杜甫字子美》
明白是明白,但有一点我仍不免感到吃惊:作为一个高校教授,古代文学的专业人士,解读诗歌居然可以置众多常识、知识于不顾!
常识之一,儒家是讲民为贵的。孟子有名句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口口声声自称出身“奉儒守官”家族并引以为荣,终身以儒生自许的杜甫,不可能不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常识之二,杜甫的政治理想不同于随时以“奴才”自称的清廷官员,他可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人——杜甫有诗句云: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常识之三,整部杜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悲悯情怀,简直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不要说知人论世了,只要通读过一遍杜诗的人,不可能不真切、深刻感受到这一点。
常识之四,杜甫用诗歌反映民生艰难,是他忧国忧民的组成部分,是他忠君爱国的表现。封建时代的文人学者、帝王将相,无不深谙此道。苏东坡称杜甫“一饭未尝忘君”;人们奉其为“诗圣”,都是证据。
常识之五,“三吏”“三别”都是饱含感情的“哀民生”之作。这一点,封建时代的文人已经阐述得太多太多了。随手举例:仇兆鳌《杜诗详注》谓此诗写“驱民守河阳也”:“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归,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哉!”浦起龙《读杜心解》:“丁男俱尽,役及老妇,哀哉!”杨伦称杜甫作“三吏”“三别”“上怜国难,下痛民穷”。袁枚《马嵬》诗:“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常识之六,《石壕吏》中老妇人的表现是百般无奈情景逼出来的机智勇敢。王嗣奭指出:“此老妇盖女中丈夫,至今无人识得。‘吏夜捉人’,老翁走,此妇出门,便见胆略,而胸中已有成算。老翁之逃,妇教之也。吏呼则真,而妇啼一半装假,前致词未必尽真也……宁使老妪随至河阳执炊,不敢辞也。吏虽怒而到此亦心软矣。非不知有老翁在,而故带老妇以覆上官,必且带妇致辞而纵之使归,所云‘备晨炊’,设词也,吏不知也……此妇当仓促之际,而智如镞矢,勇如贲、育,辩似仪、秦,既全其夫,又安其孤幼”。浦起龙《读杜心解》也说:“妇出应,则身犹可脱也。偏云‘力衰’‘备炊’,偏不告哀祈免,其胆智俱不可及。”硬把老妇说成识大体、顾大局“挺身而出”,借用一句网络语言,这是侮辱谁的智商呢?
常识之七,“呼号很猛的差役”夜里到老翁家“捉人”属于“超标执法”。同属“三吏”系列的《新安吏》可以证明:“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顾炎武指出:唐制人有丁、中、黄、小之分,天宝二载,令民十八以上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浦起龙《读杜心解》:河阳役与《新安吏》之守王城同一役也。在新安县征募18到22岁男子入伍,在石壕镇(今天三门峡市陕州区观音堂镇石壕村)却变成了烈军属之家的老翁、老妇都在捉拿之列!
解读一首家喻户晓的古代诗歌,能够置众多常识、知识于不顾,这需要多大的勇气!究竟是无知者无畏,还是因为道德没有底线,不得而知。
我担忧的是,以具有如此勇气的教授去造就名师,教育众多中学校长,“春风化雨”,“薪火相传”,若干年后,《石壕吏》将不再是一首诗,杜甫将不再是一位诗人——那样一来,子美就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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