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二

俗云文无定法,读书亦然。选择哪种读书方法,首先取决于读书人的资质。说起资质,必须承认,人分三六九等,更有金银铜铁之说。如孔子所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生而知之,出自天赐,可望而不可即,不在谈论之列。以下如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等——此处之学,权且简化为读书,以契合我们的论题——依然有高下之分。有人心生七窍,可诸书并读,有人则分心乏术,只可专攻一本;有人一目十行,一眼千言,有人只可一字一句,循序渐进。要言之,聪明人有聪明人的读书法,笨人有笨人的读书法,听人传授读书经验之前,最好能确认自己究竟属于哪种人,长于什么,短于什么。

作为笨人,我只能谈谈笨人的读书法。近世以来,以笨著称的名人,首推曾国藩。梁启超说,曾国藩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最是钝拙。曾国藩亦云:“吾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这不完全是谦辞。在曾国藩的家乡,流传一个嘲讽他鲁钝的笑话:有一天晚上,小偷到曾家偷东西,不巧碰上曾国藩秉烛夜读,短短一篇文章,不知朗诵了多少遍,硬是背不下来,小偷本想等他睡着了再下手,等到半夜,见他还在背书,实在忍无可忍,跳出来骂道:“这种笨脑袋,还读什么书?”——也许连一旁偷听的小偷,都能背下了。

当然,曾国藩的笨,只是相对而言。那些参照系,按梁启超的说法,乃是晚清最杰出的人物,如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各个天资卓绝,雄才大略。倘与凡夫俗子对比,曾国藩显然不能谓之笨。何贻焜《曾国藩评传》云:“曾公之个性,就智力方面言之,虽颇钝拙,究属中材。”中材之说,应是最公正的评语。

中材而自称鲁钝,与其说谦逊,不如视之为大人先生的修身与处世之道。真正的鲁钝是不知自己鲁钝,反而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有夜郎自大之慨;能够意识到自己鲁钝,可谓自知之明,则不见得多么鲁钝,至少迈出了打破鲁钝的第一步。往后该怎么走呢?曾国藩复宋子久信中云:“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总结其意思,一是守拙,二是补拙,补拙之道,在勤与慎。

曾国藩守拙和补拙,表现在读书,曰“读书不二”。其要诀,一是专:“一书未读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看书不必求多,亦不必求记,但每日有常,自有进境,万不可厌常喜新,此书未完,忽换彼书耳。”二是耐或恒:“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显而易见,这是最笨的读书法:一字一字读,一段一段读,一页一页读,一本一本读,读不通便反复读,读通了再往下读,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这么读必定十分辛苦,然而作为笨人,别无选择。笨鸟不仅要先飞,途中也得加倍努力。

读书不二之法,我猜测与曾国藩的家教有关。其父曾麟书,资质比儿子还差,考了十七次,年过四十,才中秀才。他的职业是塾师,自己愚钝,遂以笨法子教学生,包括儿子。他死之后,曾国藩作墓表,其中云:“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召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其视他学童亦然,其后教诸少子亦然。尝曰:‘吾固钝拙,训告若辈钝者,不以为烦苦也。’”这么说来,曾麟书仿佛有些呆气,然而袁昶说,子弟有呆气方能读书。

读书不二之法,常常令人想起曾国藩惯用的兵法:“……又行军过于迟钝,十余年来,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呆仗云云,顾名思义,也是笨人的法子。譬如湘军攻城,不求速成,讲究持久战,以围城为宗旨,天天挖壕沟,如铁桶一般罩住城池(湘军大将、曾国藩九弟曾国荃由此得了个绰号“曾铁桶”),硬生生把对手困死,打安庆、南京等太平军重镇,莫不如是。倘把这里的城池换作书籍,可见打仗与读书正有相通之处。

说到兵法与读书法的互通,古人早有发明。《孙子兵法·九地篇》云:“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黄庭坚取“并敌一向,千里杀将”八字,化兵法为读书法,化巧为拙:“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策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文廷式对此大加赞赏:“黄山谷尝取兵家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二语,以为有如此劲悍,而后可以读书。”并为之举证道:“王船山(王夫之)僻处村坞时,无书可读。遇乡塾中有四子书,即取而训解之,凡数十本。陈兰甫(陈澧)师好读《孟子》,其手批旁注不下五六本。昔人凡读书,必先有一书得力,而后读各书皆如破竹,此最有益。”需要注意,“必先有一书得力,而后读各书皆如破竹”,可谓一经通而百经通,听起来十分神奇,其实仅限于儒家,因儒家经子,纵有百千,主旨则一。朱熹《朱子语类》好讲“融释”“贯通”,亦同此理。

如果能够判定,“并敌一向,千里杀将”的读书法,要旨首在“须心地”(全神贯注),次在“劲悍”(坚忍一心),则可说回曾国藩的“读书不二”,其专字诀正对应“须心地”,耐字诀正对应“劲悍”。而且曾国藩常言:“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可呼应文廷式所言陈澧读书的故事。不过,“并敌一向,千里杀将”的特色,不仅在方法,更在气势。这则为曾国藩所不及。就读书的气势而言,文廷式《旅江日记》曾引朱熹的读书经验作为佐证:“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读书读到“彻夜闻杜鹃声”,该是何其美好的记忆。

最后要提醒一点,无论“读书不二”,还是“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不仅与人有关,还与书有关。不是所有书都禁得起我们字字研磨,句句细究。相反,值得这么读的书其实寥若晨星,必须是所谓大书或经典。何谓经典?如卡尔维诺所言,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或者参照张文江谈《金刚经》:它适用于所有人,你理解到什么程度,它就相应到什么程度,不但可以作为入门,还可以作为归宿——当一本书神奇如此,便可称作经典。

读书不必求记,却宜求个明白

还得从曾国藩说起。常见朋友抱怨:记性不佳,读书如风过耳,如烟过目,转瞬即逝,一无所余。我则奉上曾国藩给儿子曾纪泽的忠告:“尔读书记性平常,此不足虑。所虑者,第一怕无恒,第二怕随笔点过一遍,并未看得明白。此却是大病。若实看明白了,久之必得些滋味,寸心若有怡悦之境,则自略记得矣。尔不必求记,却宜求个明白。”

针对无恒,曾国藩开出的药方是专、耐二字诀。至于记性,他认为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能“求个明白”,即领会作者之意,则不必强行求记。这说来简单,行之则难。试以陶渊明为例。其自传《五柳先生传》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我们大都记得前半句,因为这是读书生涯的常态,后半句则属偶然,否则陶渊明不至于兴奋到“欣然忘食”。何况“欣然忘食”的情形一多,必定有损身体健康,这也不是好事情。

如何“求个明白”呢?对一般人而言,并无捷径可行,还得遵循笨法子。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主张多读,熟读,读到一定程度,自然明白——只能说这是一种美好的预期,逻辑或事实未必成立。朱熹曾引此语,并加发挥,提出了著名的三到之说:心到,眼到,口到。最关键的乃是心到:“心不在此,则眼不看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却只漫浪诵读,决不能记,记亦不能久也。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岂不到乎?”他强调的还是记忆,我则以为,惟有用心,才能会意;所谓会意,不仅指领略作者的意思,还得读到自家心里去。

倘以会意为读书第一义,则可引出我的一点愚见:读书最高境界,即得意而忘言。此处之言,不是作者说什么,而是怎么说;忘言之所指,则在去其形而存其神。金庸《倚天屠龙记》第二十章,张无忌对战八臂神剑方东白,临时抱佛脚,向张三丰学太极剑,不记招式,只看“神在剑先,绵绵不绝”的剑意,为了领略剑意,甚至要忘记剑招,其学习之要旨,端在一个“忘”字:

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干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

这个故事,我也常讲,用来劝解那些喜爱读书而记性糟糕的朋友。读书如学剑,学剑招不如学剑意,前者讲究记忆力,后者讲究理解力,只要会意,能否记住原文,则不是那么重要。学到哪一步,才能会意?这自然不必照搬张无忌的经验,把五十四式太极剑全部忘记,我们可以尝试一个小目标,对于书中的论点,尽力用自己的语言来转述,而非用作者的语言来重述,好似复读机一般,所学还是剑招。

学剑意或会意,要义在化,不仅指化去招数,汲取意蕴,还指将他人的知识纳入己身,据为己有。古人讲六经注我,金庸小说有化功大法,皆如此理。关于这一点,可参两位明代学者的高论。薛瑄云:“读书体贴到自己身上,方有味。不然,虽读尽古今天下之书,无益也。读前句如无后句,读此书如无他书,心乃有入。口念书而心他驰,难乎有得矣。”王畿云:“读书譬如食味,得其精华而汰其滓秽,始能养生。若积而不化,谓之食痞。”二人所言简直如出一辙。说白了,读书需要消化,不能消化,则难入心,知识再多,终属他人。食而不化的读书人,被王畿讥之为食痞,换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叫两脚书橱——这个绰号,曾落到过目不忘、博闻强记的钱锺书先生头上(这极可能是一种误会),可见读书人的化功大法修炼之难。

我得承认,以得意忘言等来谈读书,有些劝慰的意思。事实上,我无意否认记忆力的价值,无论阅读什么书,好记性几乎都胜过坏记性,而且,哪怕达到了得意忘言的至上境界,该记的东西,如一些基础知识,还得牢记。毕竟,把杜甫与杜牧、霍布斯与霍布豪斯、哈耶克与哈维尔混作一谈,认为列维·施特劳斯与列奥·施特劳斯是同一人,基尔克果与克尔凯郭尔是两个人,属于硬伤,怎么得意,都难遮掩。

一生要读几多书?

我读过的育儿书,以范福潮《书海泛舟记》《父子大学》最为难忘。从名目来看,这两本书,似乎与育儿无关。其主题,乃是一位生于清末、学于民初的父亲,在一个以革命与反智为特征的动荡年代,教儿子读书、作文,进而立志、成人。然而,倘若我们足够了解正大而厚重的中国古典教育,当知这正是育儿的内容。2018年初,范福潮把二书合一,更名为《一生能读几多书:我的私人阅读史》,重出江湖。新书名志在从俗,不能说不好,却不复言约旨远的古典意味。

“一生能读几多书”原是《书海泛舟记》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我对此文印象极深,因为作者帮我们算了一笔账:今人之寿命,照七十岁计算,自七岁开始读书,每天读五六十页,平均三四天读一本书,一年读一百本,六十年读六千本(这还不包括报纸、杂志、公文、课本等),如果有些书需要精读、重读、研究、摘抄,再打一个对折,那么一生能读三千本,大体可称读书人。

这个话题,读书人几乎无不关心。我认识一位书痴,极其清高,于金钱全无概念,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唯独对读过的书目和数量锱铢必较,一本不可缺漏,稍有轻视,立马横眉立目,仿佛侵犯了其身家性命。与此相应,朋友圈则有一些人,喜欢制定读书目标:本周要读多少书,本月要读多少书,本年要读多少书……对此我曾吐槽,这些喜欢立flag的人,往往都不读书或不爱读书,十之七八难以兑现诺言。这两个情节,恰好从两个方向,呈现了读书人的数量焦虑。

有些人焦虑到了什么程度呢?以前每逢新书出版,我都要去豆瓣看看,多少人想读,哪些人在读,读后评价如何。好玩的是,曾有两次,新书尚未上架,已经有人点击“读过”,并打了三五颗星。我问责编,此人是不是出版社同事或朋友,近水楼台先得书,她也一头雾水,表示素不相识。后来承蒙行家指点,这才明白,有些人只读书名,抑或翻翻目录、前言或后记,便宣称“读过”一本书,所以他们每年能读一两千本,不出两年,即可达成我辈一生的读书量。我不知道这样的读书方式,除了自欺欺人,还有什么意思呢?对读书量追逐至此,也许已经不是焦虑,而是谵妄。

大学期间,我也曾追求读书量,曾立誓第一学期读遍学校图书馆的哲学书架,第二学期读遍法理学书架等,读了两个月,渐渐发觉,这一计划一来难以实现,二来意义不大:纵使把那一架书甚至整个图书馆的书都读完了,又能如何,如果所获得的知识不能化为己用,如果最终人与书毫不相干——王闿运说曾国藩是读书人,张之洞是看书人,读书人能通经以致用,看书人则人是人,书是书,二者了不相涉——那么充其量不过成就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两脚书橱,书橱再大,终归还是书橱。所以说读书量固然炫目,却可能导向一条不归路。

我尝试改动一字,不再问“一生能读几多书”,而追索“一生要读几多书”。须知能力是一码事,需求则是另一码事。洞察到这两个问题的差异,应在2013年初,我从市区搬到乡下,大批藏书都留置城中,只挑了两百本随行。到乡下之后,发现还是带多了,真正需要的不过三五十本。由此开始思量,书海无涯,弱水三千,当只取一瓢饮,一生要读或者说要精读、重读的书,应不超过两百本,也许一百本足矣。彼时还悟出一个道理,读书到了一定阶段,第一不该求快,而当求慢,正如思想到了一定阶段,不该求锐,而当求钝;第二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人到中年,也是如此。

我们的问题还可以精确一点:一生该重读多少书。我常说,读书不是比数量,而是比质量,与其读十本烂书,不如读一本好书,与其把十本烂书读一遍,不如把一本好书读十遍。这番道理,如果由叔本华来表达,想必更具说服力:“阅读好书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不要读坏书。”“坏的东西无论如何少读也嫌太多,好的作品无论怎样多读也嫌太少。”其要义,即对于好书,当一读而再读。不用担心一本书经受不起我们的重读,真正的经典,如卡尔维诺所言,你每次重读,感觉都像初读一般,能带来新鲜的发现。

蔡清云:“欲为一世经纶手,止熟数篇紧要书。”

供《同舟共进》2021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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