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艺术经常被误解。
许多人怀疑这种表现形式。
对他们来说,抽象构图随意得来,完全不受任何确切规则的制约,画家只是将颜料随意排布在画板上而已。
其实,抽象画的绘制也需要许多精力、灵感、投入。
抽象画就像是交响乐:在五线谱上随意安排几个音符,写不出和谐的旋律;同理,随意画几笔,也不可能创造出一幅优美的画作。
从本质上讲,艺术作品就像音乐。
有了这样的基础,才能看懂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的艺术。
1988年,法国著名哲学家米歇尔·昂利[Michel Henry,1922-2002]写了一本书,想要揭示这位俄罗斯伟大画家艺术的意义。书名本身《看见不可见:论康定斯基》[Voir l’invisible, sur Kandinsky],就已经展现了意义所在。
用康定斯基自己的话来说,他想要捕捉元素“内在的声音”。
康定斯基认为,在可以触碰、可以感知的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维度,无法通过词汇或现实中的形式来表达。
这个看不见的维度,由情感和灵性组成,需要用到每个人特有的语言。
现实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具有一种内在价值,每个人在表达时,都会采用不同的形式。某一个看到某一件事物,就会与某些情绪关联起来,而这些情绪,与其他人面对同一事物时关联的情绪并不相同。此外,每一种形式,也与特定的地点和时代有所联系。
形式,是艺术家的主要创作工具,用康定斯基的话,“形式是内容的外在表现”。
他强调说,每位艺术家都会选择最适合自己本性的形式,尽可能表达自己的内在。因为,“形式反映出每个艺术家的精神,打上了艺术家的个性的烙印”。
1912年,康定斯基得出这些结论,写于《关于形式问题》[Über die Formfrage]。
在得出上述结论之前,康定斯基曾经历了几个关键阶段。其中一个,1911年1月2日,奥地利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的一场音乐会。
当时,康定斯基住在慕尼黑,在这场音乐会上听到了如此令人振奋的音乐。
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的印象画在一幅画上。
之后,这幅画成为了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名叫《印象3(音乐会)》。
康定斯基喜欢在画作标题中使用与音乐有关的词汇:印象[impression]、即兴[improvision]、构图/作曲[composition]。
单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对康定斯基来说,艺术作品与音乐之间的纽带有多坚实。
如今,这幅画藏于慕尼黑伦巴赫之家市立画廊。
黄色的背景与边缘一系列彩色形状之间,黑色大三角成为统领。它代表着钢琴。它的对面,画面左下角的那些色块,则是音乐会上的观众。一大块黄色,也许代表着钢琴的声音,注入观众群中,燃起他们的热情。这些观众中,似乎有几个探身向前,为音乐家喝彩。
康定斯基参加的那次音乐会上,演奏家是一个女人,埃塔·韦恩多夫[Etta Werndorf]。定稿之前,康定斯基曾有两幅速写,她的形象更为明显。
瓦西里·康定斯基《构图3(音乐会)研习稿》 - 1911 - 蓬皮杜中心,法国巴黎
Wassily Kandinsky, Etude pour Impression III (Konzert), 1911, Centre Pompidou, Paris, France. AM81-65-198
瓦西里·康定斯基《构图3(音乐会)研习稿》 - 1911 - 蓬皮杜中心,法国巴黎
Wassily Kandinsky, Etude pour Impression III (Konzert), 1911, Centre Pompidou, Paris, France. AM81-65-199
通过这两幅速写,我们就能明白画面最左边那些小人的含义:应该是音乐会上的其他演奏家。
左边有一个纵向的白色长方形,上面顶着一个紫红色的圆球,被一条黑线分开。它应该代表着女高音玛丽·古泰尔-朔德[Marie Gutheil-Schoder]。
她周围的四个小人,应当是“罗塞四重奏”小组的成员,在勋伯格慕尼黑音乐会上负责演奏弦乐。
通过这两幅研习稿,能够看出康定斯基的创作过程。这几幅之间的区别相当大。
在第一幅研习稿中,仍能找到一些传统绘画规则的痕迹(能够看到音乐厅结构透视)。成稿中,抽象化程度极高,例如第一幅中清晰可辨的吊灯,此时已经难以辨认,可能是钢琴上方的蓝色痕迹。
康定斯基对音乐会激发的灵感相当激动。几周后,他拿起纸笔,写信给勋伯格。而勋伯格也很高兴地回了信。于是,20世纪最有意思的书信往来开始了。
康定斯基的第一封信写于1911年1月18日。
在信中,康定斯基坚信两人之间有共同之处,他认为,勋伯格在音乐中成功实现了康定斯基想在绘画中实现的目标。
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和谐音”,是超出预设规则的艺术,来自艺术家本人的感觉,而不是学院教育。
这样做的目的,是找到“新的和谐”:康定斯基意识到,勋伯格的无调音乐推翻了古典音乐的规则,他在音乐领域的探索与康定斯基在绘画方面的探索完全相符。
勋伯格的无调音乐,将音乐简化,不再遵循传统的调性等级。
在那之前的音乐,全都围绕一个主音[tonic],由主音来决定整个谱曲。在这样的体系中,为了获得宜人和谐,音乐家必须遵守特定的规则。
勋伯格质疑这种传统。在他的音乐中,没有主音,每个音符都同等重要,没有不可逾越的等级。
作曲家能够自由跟随心意,灵感具有最重要的地位。
勋伯格很喜欢画作。
1月24日,他给康定斯基回信,其中的几句话,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他对艺术的看法(以及康定斯基对艺术的看法):
“艺术属于无意识!
艺术家必须表达自我!
必须以直接方式表达!
而不是表达自己的品味、自己的教育、自己的智慧、自己的知识、自己的能力。
简而言之,不能表达自己曾经习得的东西,而是表达天生的、本能的东西。
我不认为绘画必须客观。
我的信念与此恰恰相反”。
在勋伯格的启发下,康定斯基开始精心设计一种艺术,通过明亮的色调来具体展现表达“不和谐音”的意愿。大片色彩并排放置,一个个抽象形状演变接续,就像谱曲一样,不再有僵硬线稿和图案的痕迹。
康定斯基作为先驱,将艺术从现实中解放出来。艺术史上,他是第一个不再尝试呈现世界已有元素的艺术家。
抽象艺术从此开始。
在许多评论家看来,康定斯基的第一幅抽象作品(也是整个艺术史上的第一幅抽象作品)是1910年的一幅水彩画,也就是遇到勋伯格之前[注:如今,1910这一日期被许多学者质疑,现在主流观点认为这幅画绘于1913年]。
瓦西里·康定斯基《无题》 - 1913 - 蓬皮杜中心,法国巴黎
Wassily Kandinsky, Sans titre, 1913, Centre Pompidou, Paris, France. AM 1976-864
1911年《带圆圈的画》是一个重要转折。
瓦西里·康定斯基《带圆圈的画》 - 1911 - 格鲁吉亚美术馆,格鲁吉亚第比利斯
Wassily Kandinsky, Picture with a circle, 1911, Art Museum of Georgia, Tbilisi, Georgia.
《带圆圈的画》[注:原文为德语Bild mit Kreis]是康定斯基亲自为这幅画取的名字。他本人也曾说过,这恐怕是历史上的第一幅抽象作品。这样的认可相当重要。
1935年,他写信给画商以色列·贝尔·纽曼[Jsrael Ber Neumann,1887-1961]时,曾经这样描述这幅画:“这幅画极大,几乎呈正方形,画上有鲜活的形状,右上角有一个大圆圈”。
这幅画是色彩的欢宴,充满了自由自在、各式各样的形状。很明显,它们所遵循的和谐节奏,来自康定斯基本人的感受。
有人认为,这幅画里有一张面孔,有眼睛有嘴。
也有人认为,这幅画里是一个动物。
当然还有其他假设。
不过,尝试从这幅画中看到现实元素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
重点只有一个:对康定斯基而言,这些颜色就像乐符,艺术家把它们排放在乐谱上,希望能够触动观众的灵魂。
起初,康定斯基对这幅画不太满意。他可能觉得,自己没能充分表达想要表达的一切(当然,后来他改变了看法)。当然,这也是他仍在继续探索、追求圆满的信号。
对康定斯基来说,艺术是人们对真实世界的反应。他认为,想要寻找脱离现实的艺术,说明艺术家本人生活在一个堕落的时代。引用著名艺术评论家马里奥·德·米凯利[Mario De Micheli,1914-2004]的话:“对康定斯基来说,新的艺术观念似乎是从历史中解脱出来的方式”。
康定斯基认为,生活在幸福世界的艺术家描绘写实的艺术,只有生活在不幸年代的艺术家才会描绘主观艺术。
1914年的日记中,康定斯基写道:“当世界越来越可怕的时候(就像今天的世界),艺术就会越来越抽象;幸福的世界则会产出写实的艺术”。
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端。康定斯基与勋伯格多年的书信关系,不得不停止。
1922年,两人恢复通信。
但是,次年,作为犹太人的勋伯格,听说了一个谣言,以为康定斯基仇视犹太人。
当然,康定斯基不能接受自己的友谊遭人中伤。
两人澄清。
不过,之后的书信往来变得冷淡和疏离。不再有第一阶段的那种规律和密度。
一直持续到1936年。
1911年1月2日的慕尼黑,如果康定斯基没有和朋友一起去听勋伯格的音乐会,也许艺术史会走上另一条路?
参考资料
Vera Giommoni, Arnold Schönberg pittore, CLUEB, 2008
Walter Frisch, German Modernism: Music and the Art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
Hartwig Fischer, Sean Rainbird, Kandinsky: the path to abstraction, Catalogue (London, Tate Modern, June 22 - October 1 2006), Tate Gallery, 2006
Daniel Albright, Modernism and Music: An Anthology of Source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4
Fred Wassermann, Esther da Costa Meyer, Schoenberg, Kandinsky, and the Blue Rider, Scala Publishers, 2003
Vivian Endicott Barnet, Thomas M. Messere, Kandinski, Mondrian: dos camins vers l’abstracció, catalogo della mostra (Barcellona, Sala d’Exposicions de la Fundació “la Caixa”, 25 novembre 1994 - 22 gennaio 1995), Fundació “la Caixa”, 1994
Mario De Micheli, Le avanguardie artistiche del Novecento, Feltrinelli, 1988 (prima ed. 1959)
本文摘自意大利文报刊Finestre dell'arte,原作者Federico Giannini。潘特西蕾的艺术文摘已获得授权将其翻译为中文。意大利语原文请点击原文链接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