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卫与《马拉之死》:艺术,另一种打开历史的方式

01 大卫与《马拉之死》:艺术,另一种打开历史的方式

1793年7月13日的巴黎,一位面庞清秀、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走进了雅各宾派领袖马拉的房间。同往常一样,饱受皮肤病困扰的马拉泡在放满药水的浴缸里,手里拿着一份待签字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很快要被送上断头台的人员名单。

面对这位声称带来新政府敌人名单的年轻人,马拉显得相当热情,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就潜伏在自己身边。趁其不备时,女子从衣服中掏出一把匕首,不偏不倚地刺在了马拉的要害部位。

在法国大革命时代一度呼风唤雨的马拉被暗杀于浴缸的新闻,一时引发轩然大波。艺术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重大事件,他们纷纷拿起画笔,用绘画的形式隐晦地表达自己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要数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

画面中,遇刺身亡的马拉是唯一的绝对主角,他头裹白色毛巾,赤裸的上半身斜倚在浴缸里,水已经被血迹染成鲜红色,他左手捏着的纸片上写着这样一行字:1793年7月13日,夏洛特·科尔黛致公民马拉:你自命仁慈,却给我带来莫大的不幸。右手中紧紧握着的鹅毛笔似乎在提醒观者:就在前一秒,他还在办公,还是一个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大人物”。

大卫笔下的马拉,有着类似于受难基督般的形象,一度成为巴黎人心目中的“悲剧英雄”,科尔黛则是杀死英雄的“恶魔”。

在此后的两百多年间,只要一提到法国大革命,那个手臂无力下垂、脸色苍白的马拉形象,就会瞬间浮现在人们眼前。大卫和他的《马拉之死》,以生动直接的视觉化形式,让遥远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有了亲切感,这是艺术杰作的魅力所在,也是我们打开历史、读懂历史的另一途径。

艺术史,从来不仅仅是简单的流派变迁、风格演变,在伟大作品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人类历史的真相,有和谐与统一的时刻,亦有矛盾与分裂的瞬间,它们刺激着艺术家们的创作欲望,为人们留下时代风云变幻的生动记忆。

韩国艺术史学者李真淑所著的《艺术的记忆:名画背后的世界史》,就以“艺术+历史”为主题,选取14世纪到20世纪末的数百幅经典画作,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两次世界大战等重大历史事件娓娓道来。

02  走进画布里的世界:探寻伟大作品中的时代风貌

02 走进画布里的世界:探寻伟大作品中的时代风貌

根据日本学者平松洋的观点,西方艺术史上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眼之所见的世界为对象,又称“现实主义”,主要包括风景画、静物画等类型。另一类则以眼之未见的事物为主题,称为“观念主义”,宗教画、历史与神话画等都可纳入这一范畴。

作为一本透过艺术经典来解读世界史的书籍,《艺术的记忆》主要选取后者作为重点介绍对象,过去六百余年间的艺术家们用手中的画笔,捕捉那些或动人心魄、或波澜壮阔的历史瞬间,让后代的人们得以从中窥见不同的时代风貌。

伟大艺术产生于特定时代,又将丰富的历史背景信息定格于画布之上。

在以“黑暗”著称的中世纪,宗教题材画占据主流,《贝里公爵豪华时祷书》中所呈现的宁静乡村图景,是当时贵族阶层奢侈生活的生动写照。

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散发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浓郁的人文主义气息,古罗马、古希腊时代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在艺术家手中被重新赋予力量。

富于戏剧张力、雄伟壮阔、擅长用明暗对比营造舞台感的巴洛克艺术风潮中,催生出卡拉瓦乔的《圣彼得的殉难》、贝尼尼的《圣彼得的宝座》等杰作,折射出16世纪后期,罗马教廷试图用艺术激起信徒们的宗教热情,进而对抗当时风起云涌的宗教改革运动的尝试。

波旁王朝统治下的法兰西,风格纤细轻快的洛可可艺术大行其道,从布歇的《秋千》、勒布伦的《手持玫瑰花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等作品中,王公贵族们迷恋宝石华服、追逐爱欲享乐的氛围可见一斑。在华丽无匹的表象之下,波旁王朝糟糕的财政状况、民众日益高涨的不满情绪已然暗流涌动,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变革运动正在悄然酝酿。

19世纪上半叶,透纳、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开始走出封闭的画室,到室外进行采风作画,他们的作品不仅带来了全新的视觉效果,还传递出工业革命给欧洲带来的巨大变迁:人们的出行方式、城市环境、购物娱乐,都呈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时代风貌。

到了20世纪,战争成为许多画家热衷表现的主题,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基希纳的《穿军装的自画像》等作品,或者是对战争血腥本质的控诉,又或者是以艺术方式对战争进行深刻的反思。

03  杰作之外:以艺术之名,发现被隐藏的历史细节

03 杰作之外:以艺术之名,发现被隐藏的历史细节

艺术,是凝固于画布之上的历史,是文字之外的时代记录者,但绘画作品中的“历史”,往往会受到艺术家的思想、价值观,以及赞助人的个人诉求等因素影响,不可避免地有所扭曲变形。

作为观画者,有时我们要剥开艺术的“滤镜”,看到画布之外,那些被隐藏、被忽略的历史细节。

开头所提到的路易·让·大卫的《马拉之死》,固然描绘了马拉遇刺身亡的事实,但大卫在细处做了不少的“设计”:马拉的肤色、外貌做了极大美化自不必多言,他手中的纸条,原本是一份虚构的反对者名单,倘若名单为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会面临死刑审判。因此,马拉并非天性“仁慈”,更多的还是对对手的冷血与残酷。

大卫用色彩、光线和各种小道具,将马拉塑造成一个带着神圣光环、从身体到品德都完美无瑕的“《圣经》式英雄”,这与现实情况相去甚远,后世的历史学家对此多有诟病,有人评价它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谎言”。至于凶手科尔黛,她的形象、口碑也开始触底反弹,有人为她“翻案”,甚至给她取了一个新的称号“天使刺客”。

而在之后的若干年中,有“政坛变色龙”之称的大卫,政治立场几经转变,从雅各宾派的支持者,变成了拿破仑的御用画家,还一度锒铛入狱,其作品风格、绘画主题也随之改变。

正如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一样,艺术作品虽取材于生活,但绝非100%的照搬,它们所呈现的是更多是某一时代的“局部”。以艺术作品为原点,我们可以从时间、空间等维度进行延伸,挖掘出更加丰富的历史信息。

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煎饼磨坊的舞会》中充满欢快明媚的气息,人们在位于蒙马特高地的煎饼舞场内,伴随着音乐、美酒翩然起舞、畅意闲谈,整个画面都笼罩在玫瑰色的美好氛围之中。

但是,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几年前,就在同一个场所,巴黎公社的社员们在进行殊死抵抗,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难逃惨遭杀害的悲剧结局。而在更久远的公元3世纪,传教士圣德尼在以身殉教后,据说手托头颅走了10公里,甚至边走边传教,一直走到了蒙马特高地才终于倒下。

雷诺阿画作中的闲适愉悦,与过往的血色记忆形成了鲜明对照,历史的今昔对比之感,借由绘画这一媒介在观者心中激起感慨万千。

从15世纪末期的地理大发现开始,欧洲人在探索世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促进东西方交流的同时,也给“被发现”地区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与灾难。

这一历史进程同样影响了艺术家的创作,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所谓的“异世界”,用充满异国风情的笔触,满足西方人对东方世界和遥远殖民地的浪漫幻想。

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大宫女》、让-莱昂·杰罗姆的《罗马的奴隶市场》《浴室》,以及高更在塔希提所创作的一系列作品,都是东方主义、殖民主义浪潮下的产物。

他们的艺术成就固然毋庸置疑,但画布中容貌美丽、身姿妖娆的东方女性,或如商品般被展示的原住民女子,用萨义德的话来说,其实质都是“西方人在政治野心下催生出的想象地理中存在的女性”,她们被关注的只有与西方人不同的外形特征,至于她们的思想和人格,从未得到真正的尊重。

 04  大师、名画与历史:时光流转,唯有艺术永恒

04 大师、名画与历史:时光流转,唯有艺术永恒

艺术杰作出自大师之手,但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说,作品并不单纯是艺术家本人的创作。英格兰诗人兼神学家约翰·邓恩在《紧急时刻的祷告》中说:人非孤岛,无人可以自全。法国艺术史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也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

艺术家个人的才情固然重要,但时代、艺术与艺术家同样有着彼此成就的关系。伟大作品诞生于特定的年代和地域背景下,又反过来会影响一代人,甚至数代人对某些人物、事件、思想、宗教的看法,进而影响他们的行动与选择。

一方面,不同国家、时代的赞助人作为艺术家的“金主”,使艺术家们不仅温饱无虞,才能也有了发挥的空间。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美第奇家族、荷兰黄金时代的新兴资产阶级市民群体,以及雇佣画家“美化”自己的王公贵族等人在提供资金支持之余,他们的个人偏好、利益诉求等既折射出时代精神的特征,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艺术家们的创作方向和主题选择。

另一方面,在识字率普遍不高的时代,诉诸视觉的绘画、建筑和雕塑等艺术形式,是君主和教会传递统治理念、宣扬宗教思想的重要工具。

无论是路易十四耗时数年修建的凡尔赛宫殿,尖顶高耸入云的哥特式教堂,还是精美绝伦的祭坛画,以及路易·大卫个人风格浓郁的“政治宣传画”,都是如此。

美术评论家大卫·希基说:一个王朝覆灭时,国家崩溃,学说、理论失去说服力,政府机构瘫痪,但是这个时代的艺术品会一直流传下来。

时光流转,画布上的人物早已作古,他们狂热追逐过的名誉、财富也化为过眼云烟,变得微不足道,那些曾经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呈现在历史教科书上,不过是短短数行的冰冷字句。

然而,借着艺术投下的一缕光,我们来到幽暗的中世纪教堂,走进璀璨夺目的文艺复兴重镇佛罗伦萨,在拿破仑三世大改造后的巴黎街巷漫步,穿梭于枪林弹雨的战争现场,尘封的历史在艺术家的手中被再次复活。

艺术,如同琥珀,将鲜活的历史记忆用颜料封存于画布之上,它自身也因此拥有了长久不衰的生命力。

生命短暂,唯有艺术永恒。

参考资料:

1、李真淑,《艺术的记忆:名画背后的世界史》

2、熊逸,《少有人看见的美》

3、中野京子,《名画之谜:穿越时空的对决》

4、卜正民,《维米尔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