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为亭台楼阁作记写志的名篇甚多。如果说《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佳作是用大材巨料、精心构筑而成的堂皇富丽、气象阔大的殿堂;那么,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则是选小材、匠心独运而营造的小巧多姿、剔透玲珑的亭阁。
《项脊轩志》全篇虽仅六百余宇,却有归有光青少年时代读书生活的画卷,家庭分崩离析的剪影,长辈抚爱和教育下一代的片断及伉俪之间琴瑟相谐的速写,情真辞切,别具风韵,洋溢着一股浓郁的诗意美、人情美,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项脊轩这间百年老屋,虽然与国计民生、时代风云毫不相干,但却是归有光坎坷身世的见证人,作者在这里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人世悲欢!他选取这座小轩为全文艺木构思的主线,把那些值得忆写的人事串联在一起。虽然它们只是家庭生活中的一鳞半爪、吉光片羽,却都带有作者抚今追昔,伤悼自怜的深意,因此。串成一片后,便成了一首悱恻动人的抒情诗。
这篇散文被推为归有光的“最胜之文”,它的不事雕琢的语言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文章的语言犹如出水芙蓉,却自有风味,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美。
01 细腻的语言中见清淡之美
清淡,也就是清水出芙蓉般的神韵,这种神韵是在细腻耐心的笔墨中的自然流露。这样的语言既厚实又不显得凝重,虽然清淡却极为风味,具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比如作者这样描写项脊轩的更变过程:
“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这段话,将项脊轩中门的大小,狗叫的方向,客人赴宴的线路,鸡栖宿的地方,庭院分隔的标记等等,一一叙写分明,笔墨细腻。但作者又不是流水账般的精细,而是经过挑选,使得铺排轻重得宜:
“小门”是大家庭分立门户的标记,故点出“小”,以区别于大家庭的大门;“多置”、“往往而是”,极言大好庭院,因分家变得七零八落,用语恰当。但至于小门究竟有多少扇,在什么位置,作者没写,也不必写。
原来,作者的目的主要是要表现自己对项脊轩衰败的一种悲哀的情思,文笔最淡处,就是悲哀最深处。其实,即使作者也没有把一切写尽写透,只要稍加咀嚼,便回味无穷。如作者写家中的老婆婆曾对他说:
“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
娘是用手指轻轻地敲门,冷暖饥饱一一问到,从表面上看,是细致到极点了。但却能从表面深入到内里,从此处连及他方,正好体现出深沉的母爱,感受到作者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这里的奥秘在于作者能精心选择典型细节,在点睛之处泼洒笔墨,而且决不轻易直接表露内心的喜怒哀乐,尽力以形象的文字凝结进深挚的情愫。这样的语言分明就是诗一般的。
不过,作者描写虽然细腻,但并不过多顾及文字形式上的连贯性,却十分注重内在的思想感情联系。比如一棵树,近观每一分枝,叶叶相交接,远看整个树型,每分枝之间或即或离,不一而同,疏朗清淡,主要依靠主干连结成有机的整体。
文章记述了项脊轩的变迁,随即跳出老妪回忆作者母亲的一段话: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
母亲的往事写完,也不浪费丝毫笔墨,干净利落直接转入对祖母的追忆: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
显示出细腻而清淡的艺术效果。
02 简练的语言见精确之美
精确的文笔能产生一种真正的朴素美。道理并不复杂,因为精确的文笔意味着真实地反映客观现实,而“真实的面貌就是朴素。”华丽的语言在反映客观事物的精确性上总是有所失的。
《项脊轩志》的语言不但精确,而且建立在简炼的基础上,语言删除了枝蔓,十分贴切地状物写景。作者这样描写旧时的项脊轩:
“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
仅二十一字,生动再现了项脊轩的破败面貌,真是言约意丰,以简驭繁。“渗漉”一词用得极好,本指液体从细孔中透过,用来状写屋顶尘泥,可见项脊轩的破旧程度,岌岌可危。“注”字又精确地反映出雨水通过屋面,像水流下来的状态,足见屋面破损的严重程度。“顾视”精妙,虽未加任何修饰,但令人想象出项脊轩已是处处伤痕疮疖,连一张桌子在雨天也无法安放。些许寻常文字,作者貌似信手拈来,却能传神写照,富有立体感。
文章记述了母亲、祖母、妻子三个辈份、年龄各不相同的女性生活片段。生前她们的动作话语极多,作者能挑选出最有代表性的只言片语或动作细节,已属不易。但作者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恰如其分地写出了她们的个性特点和不同神态。
母亲的一言一行,充满着对儿女无微不至的深情关怀。祖母则以独特的语言动作表现出对孙儿殷切的期望: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明责暗赞,念念不忘祖宗的荣耀,以此勉励孙儿,这决不是母亲所能代替的形象。
妻子“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儿学书。”志趣相投,小轩并坐,感情弥笃,淡淡的笔墨,勾勒了一个贤妻的真实形象。即使由妻子转述的娘家诸小妹的话语,也极有神采:
“闻姊家有阁子,且何为阁子也?”
少女的天真好奇神情跃然纸上。
为词造句,犹如下棋,必须互为呼应。《项脊轩志》篇幅短小,笔墨之间的语言特点。文章的结尾写道: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突出枇杷树是妻子死去那年亲自种植的,是为了寄托对妻子的缠绵凄恻思念之情。结尾写上这么一笔,貌似突兀,实则必然。
从近处看,写妻子“来归”,同窗切磋,充满乐趣的家庭生活;写妻子病逝,悲哀无聊的心情;接下来着笔于批把树,把对亡妻的怀念推向峰顶就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从远处看,开篇不久,就挥笔写道:
“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
这是为了写出项脊轩庭院的静谧清幽,平淡的笔墨中交织进作者欣喜自悦的感情。结尾补写批把树,却激起感情的波澜,寄托作者深深的悲哀。悲喜映照,倍以动人。
03 变化的语言见自然之美
《项脊轩志》的语言朴素还表现在于变化中见自然。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第一,文章语言的波澜顺应了作者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通观全篇,字字句句浸透了作者的真挚感情,先写喜,再写悲,又写喜,结尾写悲,悲喜交加,以悲为主,以喜衬悲。
寻常语句,因为感情的起伏形成自然的波澜。在大的波澜中的每一段落,语言也依据感情的发展发生自然的变化,逐步推向高峰。“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几个短句过渡,开始了悲哀情思的抒写。
项脊轩志的衰败固然令人心悲,但毕竟是大家庭,字里行间只是隐隐使我们感到作者悲痛之心。写到母亲,生活上的体贴关怀,固然令儿子心动不已,但毕竟是老妪转述,而且是对尚在襁褓之中的姐姐的关怀,年代久远,感情虽烈,但并未到达爆发的程度。所用措词,很有分寸:
“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再接下去写祖母就不一样了,这是作者亲身经历的事情,而且已是成年,时间近得多,所以作者“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感情终于经过层层铺垫,到达爆发的境地,悲哀的情思直上顶峰。
第二,句式的变文也妥贴顺应了内容感情的发展变化。先从内容上看句式的选择。文章描写项脊轩的旧貌新颜,共用了二十一个四字句,四字句短小整齐,琅琅上口,前后成为鲜明的对比,使我们对项脊轩的旧貌新颜留下深刻印象。
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可以找到许多用四字句状物写景的范例。但是下文一转到家庭琐事的追忆,涉及到人物的语言行动,为四字语描写,无疑是套上了枷锁,故作者及时换上了长短不一的散句来描写,短则一个字,长则十多字,显示出一种鳞羽参差之美。
其实,即使描写同一内容,由于事物的复杂性,用同一句式描摹,也是不必要,不可能的。作者写项脊轩的旧貌新颜,尽管以四字句为主,但就在四字句的句群中,也不时冒出长句:
“日影返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立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
其中,“杂植兰桂竹木于庭”前后皆是四字句,为何这句独独不采用四字句?倘若改成“杂植兰桂”行不行?不行。从这句开始,由室内转到庭院的描写。“又”字表示着空间、层次的转换,“于庭”是决不能少的。光说“兰桂”,“杂”的意味就不强,无从照应这个“杂”字。看来,非九个字不能尽情达意。
再细一步,众多的四字句,结构形式各不相同。有的主谓齐全,如“明月半墙,桂影斑驳”;有的省略了主语,如“积书满架,偃仰啸歌”;有的还包含着两个小句子,如“风移影动”,句子虽短,结构倒并不单纯;还有的是假四字句,实际上只是句子的一个部分,只是形式上给人以四字句的感觉。如“旧时栏循”只是“亦遂增胜”的主语,“三五之夜”仅是“明月半墙”的状语。
再从感情的变化来看句式的选择,从整体上看,《项脊轩志》寓含作者的情思,虽长、虽深、虽浓,却是纤徐含蓄的,以不事雕饰的清淡面目出现,所以通篇以陈述句为主。
但由于感情的丰富复杂性,感情的发展变化性,作者也灵活运用了疑问、感叹等多种句式。比如母亲对儿女的关怀是用两个疑问句表现的,祖母对孙儿的期望主要是用感叹句表现的,作者的议论还用了疑问句式中的反问句。
归有光在《与孙敬甫书》中说:
“今世相尚以琢句为上,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剿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翁然成风,可为悼叹耳。”
他讽刺拟古主义者“颇好剪纸染采之花,遂不知复有树上天生花也。”可见归有光在语言美上是有所追求的。表现在创作实践上,达到了文从字顺,清新素雅,感情真挚的艺术效果,《项脊轩志》便是一例。
清代桐城派诸大师无一不把归有光视为明文之宗匠,推崇《项脊轩志》,多写生活琐事,多学其平淡,也可见《项脊轩志》语言风格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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