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么没人性的厂子怎么还不倒闭啊?后来发现,它真的不能倒闭,纵使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它也得一直存在着,给那些贫穷的女工拉拉们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方。
文 | 匡翊
封 |《蝴蝶》剧照
图 |《日常对话》、《蝴蝶》剧照
周日下午,厂区周围才真正热闹起来,超市商场人头攒动,上夜班的人用一个白天的睡眠攒出贫瘠的精力,呼朋唤友聚到一起吃饭聊天。
“操你妈老子说了不结婚”
老张是我见过的最喜欢组局的人,通常在她自己家——一个不甚宽敞的出租屋客厅,L型简易沙发拉开围着茶几,缝隙里塞上塑料凳,一群人坐着聊天和玩手机,另一拨人挤在厨房里,热腾腾的饭菜源源不断地端出来摆在茶几上,不停有人敲门进来,提着车厘子、龙眼或整箱啤酒,啤酒直接塞进冰箱冷冻室,水果拎进厨房洗干净切好又端出来,等所有的碗筷摆齐,饭局就开始了。
主菜是毛血旺,老张的拿手菜,大齐带来的红烧肉和卤鸡爪早被瓜分完,变蛋也是必不可少的,所有人都喜欢吃蛋黄,蛋清就留在盘子里。时令蔬菜和肉类自由搭配,丁丁的炒虾尾放在最角落——每次她的炒虾尾都能吃哭一群人,被辣哭的。
饭局上都是女人,能轻易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在厂区和大街上她们称之为“朋友”、“表妹”,在饭局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介绍:“我女朋友”。
老张在厂子里呆了许多年,现在是个线长,女人在厂子升迁总比男人要困难,尤其是没有学历的女人,老张没什么能升组长的希望,自然也没压力。厂子里的工作没有想象中不见天日,起码饭局上的女人们是如此,年轻便是最大的本钱,不用坐在流水线两边检验成品或半成品的手机,而是被挑去做助理、文员,在办公室做报表出勤接打电话,或者生产周边的各种辅助工作,老张就负责带下面的人去产线上检查员工们的作业手法和生产流程是否需要被扣分。
不论什么工作,对厂子的怨气是相同的,饭局很快熟络起来,永远不会上涨的工资,烂到骨子里的对班,无法正常沟通的同事,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领导,最后变成抱怨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盛满啤酒的一次性杯子碰在一起,话题逐渐转换成家长里短,谁和谁吵架了,谁分手了,谁辞职回老家了,谁兜兜转转又重新进厂了。
老张是个T,短发,抽烟,穿中性服装,她似乎认识厂子所有的T。我曾经有求于某周边部门的助理,胖子建议我直接提老张名字,说你看那助理的打扮跟老张能不认识?最后她们果然认识,还很熟识。
饭局中间总有一起出去玩的提议,多半是泡汤的,白班夜班能凑一天不容易,更因为没有车。
倒是一起去过方特,依然是老张组织,八个人,包了两辆车,太阳很晒,排队比玩的时间长得多,老张排了一半干脆坐在一边看别人玩,旁边女人掏出偷带的老北京方便面嘎吱嘎吱地啃。从这个项目出来一起吃东西,关东煮价钱比外面翻了好几番,每人吃了两串垫肚子,老张咬牙切齿地说:“晚上回去一定要吃火锅。”
玩的是夜场,返程时出了问题,滴滴根本叫不到车,尽管到处都是车,每一辆都在拉人揽客,每一辆都在漫天要价。
老张捏着一瓶矿泉水,愤愤地说,下次回家我要把车开过来。
老张说把车开过来很多次,车却始终没有开过来。
老张有车,工作这么多年攒下一辆十几万的日系车,之前租房子的地方没地方停车,停路边风吹雨淋又实在心疼,开回家后车就归了弟弟。小两岁的弟弟结了婚,正好需要用车。做姐姐的补贴弟弟,似乎本来就天经地义。
老张还有一辆电瓶车,每天载着女朋友一起上下班。老张的女朋友是她们家的小助理,刚20岁,漂亮到来厂里上班都是暴殄天物,老张也宠她,不过吵架的次数更多。小姑娘受不了老张的满口脏话,在厂子里待久了的人,有几个嘴边不挂着虚张声势的口头禅。
其实是因为老张订过婚。小助理把冷冻室的酒摆到茶几上,在火锅蒸腾的热辣气息中清点着中奖的易拉罐拉环数量,“她早晚得回家结婚。”
老张说,操你妈老子说了不结婚。
小助理嗤之以鼻,说,你看,她又说脏话。一边将铝制拉环装进空闲的纸杯里,一边小声嘀咕你跟我说有用吗?
中途还去楼下超市用拉环兑了一箱酒,喝得烂醉的人陆续离开,老张送她们下楼,小助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告诉我她俩没有以后,过一天算一天,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走哪算哪,省的将来自己后悔,去他妈的,谁还能管得了以后。
“我挺想她的”
胖子离得近,总是留到最后帮忙洗碗。
胖子不说脏话,学历最高,年龄最大,还是唯一一个单身狗。
因为看不到也没有以后,这群女人都选择活在当下,谁都承诺不了明天,只能把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周六福的黄金吊坠当作今天的惊喜和礼物。
这些不能秀在朋友圈的恩爱,都会发在群里再特意艾特胖子,听到她在听筒里愤怒地喊你们这帮人太过分了才算心满意足。
胖子毕业后一直待在沿海城市,有个交往了四五年的前任,一份曾经很光鲜的工作,后来她哥打电话说她爸欠了高利贷被人找到了家里,胖子就回来了,用多年攒下的钱替她爸补那个窟窿。
补不上的,那么大的窟窿,她哥有老婆有孩子,总不能让她哥搭上自己的家,胖子卖了那个城市的所有东西,转头进了厂子上班,每个月工资和信用卡来回倒腾,工资不高——反正工资高或低和她关系不大,钱又还不完,她只想找个离家没那么远不需要动脑子又能让人忙起来的工作。
胖子家里给她介绍个男的,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相普通,那个男的好像不介意胖子家的债,两家人见面都觉得挺合适,但胖子看到他觉得浑身难受。
他来看过一次胖子,胖子接到电话人都傻了,一起吃了顿饭,打电话让我假装偶遇冒充借宿的同事以便回绝那个男人的留宿请求。
胖子租的房子客厅有电视,她们租的地方都很近,有时饭局会定在她家,有人带锅有人带电磁炉,胖子做饭很好吃,这个技能很鸡肋,毕竟所有饭局的主角都是酒,烟雾缭绕中,一半人喝得烂醉,另一半人负责生气,然后带她们喝得烂醉的伴侣回家。
那时《乘风破浪的姐姐》正火,胖子每期都看,吃饭时她就投屏到电视上,大家一边围着茶几喝酒一边抽空回头看一眼电视屏幕。万茜出场的舞台胖子就会让大家安静,她说她前女友笑起来特别像万茜,胖子说话时抽着烟,盯着电视,眨一眨眼睛开始笑:“我挺想她的。”
每次饭局都有人哭,开始是骂工作,后来就开始难过,每个人都害怕提到未来和以后,没有人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幸福如火中取栗,未来是缘木求鱼。
饭局结束胖子会把易拉罐都收起来,踩扁后放在阳台的箱子里,她攒了很多瓶子,还存了收废品的电话,每次饭局结束她留到最后都会把垃圾和瓶子一起带走,除非是丁丁和大齐带的酒——丁丁家的酒是燕京,瓶身上印着王一博,大齐不允许别人动她的爱豆,胖子第一次习惯性捏扁易拉罐时,大齐差点冲过去跟她拼命。
丁丁和大齐家客厅摆着一个很大的王一博立牌,每次进门都能吓到人,丁丁每天说要扔掉,结果搬家时还是小心翼翼地摆在新的客厅。
老张第一次到丁丁家就感慨:“卧槽你家真适合聚餐。”
丁丁和大齐租的是两居室,除客厅外还有餐厅,有个巨大的餐桌和带电扇的吊灯。天冷的时候还可以在闲置的次卧开着空调吃火锅。
后来在丁丁家的饭局上,胖子喝得半醉,很高兴地说,她和那个男的退婚了。
鸳鸯锅一半是牛油特辣一半是番茄浓汤,咕嘟咕嘟翻滚着一层比一层更红艳的浪潮,喜气洋洋的,一群人跟着开心,在桌子中央碰杯,透明玻璃杯盛着琥珀色液体映着吊灯的倒影和火锅的红浪,周围簇拥着摆盘整齐的菜品,红白交错的培根牛羊肉卷,白色的年糕豆腐金针菇莲藕,黄色的豆皮面筋,青色的笋绿色的蔬菜,灰色的乌鸡卷,以及各色的丸子,老张把这一幕拍下来发了朋友圈,配文“来吃火锅。”
丁丁结婚了
丁丁和大齐是圈子里最幸福的一对情侣。两个小时见不到就会打电话,遇到好吃的一定要带回去给对方尝尝,熟记对方的生理期准备好益母草,给对方剥虾仁石榴核桃瓜子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她们会争吵,但很快又和好如初,甚至看上去比之前更好。
胖子退婚的很大原因是丁丁和大齐——因为丁丁结婚了。
丁丁喝醉了说别结婚你会后悔的,大齐喝醉了就一直哭。当然不是在同一场饭局,对方也不在场。因为她俩在同一个饭局只会无休止地秀恩爱,直到丁丁接到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大齐脸上的笑忽然尴尬。
丁丁和大齐在一起很多年,比丁丁结婚的年头还要久。
丁丁染蓝绿色头发,鬓角剃出纹路,内里却是听话的,听话辍学打工,因为母亲生病,妥协结婚,婚前和那个男人没说够十句话。结婚前第一次去那个男人家,新房早已布置好了,家具是新买的雕花欧式风,丁丁像客人一样看了一圈,问未来婆婆能不能把梳妆台挪一下,婆婆说你们自己家你做主,丁丁把梳妆台移到了床前,结婚那天看到梳妆台又摆回了床头柜旁边。
丁丁结婚的时候,在外打工的父亲没有回来,上班的地方不好请假,还要扣好几天的工钱,“不回去了,划不来”。丁丁说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事。
听话是农村女孩子的本能,尤其是有哥哥或弟弟的家庭,没有人把她们当掌上明珠,她们已经自发地学会做懂事的小棉袄。除了听话,她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丁丁唯一一次叛逆是提出离婚,最终以失败告终。那个男人甚至不需要说软话,只要把电话给她哥哥,自然会有人让她回心转意。
怎么可能离婚呢,对于朴实的农村人来说,家暴不需要离婚,出轨不需要离婚,没有感情就更不需要离婚,过日子嘛,忍一忍就过去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大齐嘴上说理解,毕竟不是谁都跟她一样梗着脖子不结婚,像一条法斗,不分青红皂白地狂吠,替父母得罪所有的亲戚长辈。
但心里总归没那么好受,解不开的心结只会引出无休止的吵架。
老张的朋友圈很快有人评论,是老张的组长,她说喝酒呢,带我一个。老张不好拒绝,发了位置,一桌人立刻开始紧张,对口供谁是室友谁是表妹谁是同学谁是邻居,小助理脸色不好,大齐悄悄翻了个白眼,嘟哝一句吓死你们。
“你以后也是肯定要结婚的”
总有人是不怕的,山子就会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我喜欢女的。
山子说其实没那么可怕,大家都那么忙,没人在乎某个同事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如果能接受大家就做朋友,不能就趁早远离,省得揣着各自的小九九貌合神离。
事实证明或许生活中没那么多歧视,坦坦荡荡反而会轻松很多。事不关己,所有人都开明包容,男人会请教怎样追女朋友,女人会羡慕山子体贴照顾人,感慨两个女的在一起也挺好。
山子第一任女朋友就是这样认识的,办公室一群人起哄让小安猜山子性别,小安猜中后就有人说山子喜欢女的。
山子天不怕地不怕,小安比她还莽撞,山子表白时她已经填了辞职单说需要考虑,一个礼拜后又坐飞机赶回来说考虑好了。
山子和她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最后一个地方是小安的家,年轻人天真地认为出柜是幸福的开始,现实却告诉她们出柜其实是故事的结局。
小安妈妈逼她在自己和山子中间选一个,于是小安就结婚了。新郎很丑,据说人挺好。
山子颓废了很长时间,直到遇到小荷。小荷和山子出来打工时年纪相仿,山子把她当孩子养,小荷跟别人介绍山子时说是恋人、女朋友。
小荷喜欢汉服,JK和Lolita,她似乎天生就能驾驭这些需要经历各种探寻眼光的东西。她每天穿着它们上班,在她的世界里,汉服JKLolita都只是衣服的种类,就像同性恋也只是爱情的一种。
她们会一起穿着汉服逛街,手牵着手,陌生人问你们是网红在直播吗?遇到认识的人会打趣山子又带老婆买奶茶?
两个勇敢的人在一起理应是幸福的。
山子已经到了晚婚的年纪,家人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催她相亲,山子拖了很长时间,索性回家坦白自己喜欢女人。
这是她第一次跟家人出柜,山子说这是她欠小安的。
山子能想到最差的结局是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忠孝两难全,总得选择辜负一边,她还有两个哥哥,小荷却只有她。
现实否决了她所有选项,父亲骂她有病,揍了她一顿后,媒人开始带着不同的男人出入她家。
山子尝试过偷跑和自杀,母亲一边骂她“要死远一点不要给我们丢人”,一边更严格地看管禁止她出门。
故事的最后,山子和小荷分手了。山子跟小荷说“你以后肯定也是要结婚的。”
“姐,那你也喜欢女的吗”
我刚进厂子里的时候,还跟着大家一起感叹,这么没人性的地方怎么还不倒闭啊?后来发现,它真的不能倒闭,纵使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它也得一直存在着,给那些贫穷的les们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方。
底层的蝼蚁艰难生活,互相倾轧压迫,les更是食物链的最底端,她们从不被疼爱的原生家庭里走出来,从大城市辗转到小城市,在一个离家没那么远也不太近的地方摘下面具,过着浑浑噩噩的安稳生活。她们自称“老张”、“胖子”、“大齐”、“小王”,隐藏起名字里父辈敷衍取出的“艳”“丽”“芬”“芳”,山子曾经一直是“珊子”,丁丁在厂子之外的地方叫“小娟”。
我离开的时候,饭局上的人换了很多,有老人离开,又有新人加进来。丁丁和大齐分手了,老张和小助理也分开了。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频繁的争吵与和好,终于消磨掉了空中楼阁的幸福假象。
老张的婚约依然没有推掉,一天天往后拖着,如果足够幸运可以等到对方退婚,或者遇到一个同大齐一样道德底线薄弱的人,跟她一起在没有未来的日子里假装幸福地分手再和好。
山子准备结婚了,山子脾气好,又擅长照顾人,那个男人是需要经常出差的工作,挺好。男人家里有个修车的门店,山子可以跟着学。将来有孩子了,不管男孩女孩,不管孩子将来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会支持。
胖子在厂子里遇到一个女人,已婚,老公早在外面组建了家庭,因为孩子一直没有离婚,胖子帮她挺多,两个人谁都没有挑明,不忙的时候就躲在车间监控拍不到的角落里靠在一起说悄悄话。胖子说那感觉像是初恋,胖子说其实这样也挺好。
新来的小孩刚成年,听到办公室的人在山子出去后用很难听的话嘲笑她的性别和取向时吃惊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
“姐,你说山子喜欢女的,那她和隔壁那个特别娘的男的在一起不是正好?”
我想了一下,告诉他:“本来一般的男的她都不喜欢,娘娘腔她就更不会喜欢了。”
小孩点点头,继续问我:“姐,那你也喜欢女的吗?”
我忽然紧张起来,矢口否认:“没有!我怎么可能是!刚刚那人是我合租的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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