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历史上,国王们的“重名率”极高,叫亨利、爱德华、詹姆斯、查理、爱德华的国王……都有好几位,但是,叫“约翰”的却只有一个。

这位“约翰王”又称约翰一世,是金雀花王朝的第三位国王,人们送给他的称号有“无地王”“失地王”“软剑”,寓意似乎都不怎么好。事实上,约翰王在位期间的口碑极差,无论是个人品行,还是统治手段,都被世人所诟病,称得上是恶名昭彰。

然而,正是这位堪称英国史上“最糟糕”的国王,给英国历史留下了一笔宝贵的制度财富:《大宪章》。时间回溯到1215年6月15日的兰尼米德,约翰王在25位贵族的胁迫下,不情不愿地在《大宪章》文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同意那些限制国王权力的条款,之后它的副本又被分发到英格兰各地。

身为一国君主,约翰王是怎样一步步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他究竟做了哪些令贵族忍无可忍的事情?贵族们为什么不选择换一个国王,而是“逼”他签订协议呢?1215年之后,《大宪章》真的如贵族们所愿,起到预期的制衡效果了吗?

关于这些问题,英国资深作家、记者、《泰晤士报》《卫报》《伦敦周刊》等一线媒体杂志等长期撰稿人埃德·韦斯特,在他的《1215:约翰王、贵族战争与〈大宪章〉》一书中,逐一给出了解答。

这本书是“一小时英格兰史”系列丛书的第三册,作者为我们细致地梳理了金雀花王朝时期,约翰王与亨利二世、亨利三世、理查一世、阿基坦的埃莉诺、路易七世、腓力二世等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生动讲述了英国国王与贵族、教会的利益斗争,将《大宪章》诞生的始末清晰呈现在读者面前。

01 “最糟糕的国王”:四面树敌的约翰王

01 “最糟糕的国王”:四面树敌的约翰王

约翰王是金雀花王朝开创者亨利二世的第四子,他的兄长“狮心王”理查一世没有后嗣,这时约翰和他的侄子亚瑟,就成了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人选。

理查一世去世后,约翰抢占先机,在威斯敏斯特加冕成为国王,不久后,伦敦人便在塞纳河上发现了亚瑟的尸体。至于亚瑟的死因,究竟是被约翰王亲自用石头砸死,还是被约翰王下令处死,人们众说纷纭,但约翰王的冷血残酷一面显露无疑。

在中世纪的英格兰,一位新国王要想获得认可,通常要得到三方力量的支持:民众、教会和贵族。然而,约翰继位前后的一系列做法,把三方势力得罪了个精光。

对于民众来说,亚瑟浮尸河上的悲惨结局,让他们对约翰王的“正统性”的疑虑更深一层。事实上,早在约翰继位之前,人们就对他的许多行为心有不满。

在理查一世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约翰曾联合法国的腓力二世反对自己的兄长,把诺曼底的大部分土地拱手让给法兰西等事宜,让英格兰民众不禁怀疑,一旦约翰成了国王,他们的日子可能不大好过。

后来,当理查一世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的俘虏,并向英格兰索要10万马克(约相当于四年政府开支)的高额赎金时,英格兰民众的选择竟然是,他们宁可缴纳更多的税款,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约翰王取代理查一世,成为他们的国王。

英格兰民众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成为国王的约翰是个狂热的“战争爱好者”,但军事能力着实一般,他在与法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先后丢掉了安茹、曼恩、都兰等地,“失地王”的称号就由此而来。

长期对外战争意味着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为了筹措资金,约翰王不断增加税收名目,如“兵役免除税”“盾牌税”,到1209年时,英格兰的税收整整上涨了300%,民众苦不堪言。

约翰王的坏名声,还来自于他在宗教信仰上的不虔诚态度。在宗教仪式上,他经常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人选问题上,他又与教皇英诺森三世发生分歧。当英诺森三世任命斯蒂芬·兰顿,而非约翰的亲信约翰·德·格雷为大主教后,约翰立马就宣称教皇为“英格兰的公敌”。

国王与教皇的对峙引发了一系列后果,英格兰境内被禁止举行所有宗教活动,死去的教徒无法被安葬在教堂里,只能草草葬于沟渠之中。约翰本人则“趁火打劫”,通过对教堂征税、没收教士财产的方式,积攒了不菲的财富。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约翰王》中,腓力二世指责约翰对教皇不敬,约翰如此回应道:

“尽管你和基督教王国的所有国王,任由这多管闲事儿的神父如此愚弄操控,害怕那道交了钱就能免除的诅咒;尽管你们想凭着下贱的黄金、废渣、垃圾,从一凡人之手买走堕落的宽恕,其实那只是一个凡人把他自己的宽恕卖了;尽管你和所有其他人甘受愚弄操控,以税收滋养这骗人的巫术,但我偏要独自一人,孤身与教皇作对,并把他的朋友视为我的敌人。”

对于贵族阶层而言,约翰王的私德糟糕透顶,与他们所推崇的骑士精神背道而驰。

继位之初,约翰王曾与封臣威廉·德·罗切斯等人宣誓,承诺“将成为永远的好朋友”,但没多久就背信弃义,把当初的承诺抛在了脑后,罗切斯转而成了腓力二世的盟友。与此同时,约翰王的脾气暴躁、性情残忍,他强迫囚犯在恐怖的刑罚令上签字,还被指控威逼贵族们的妻女与他同床。

更让贵族阶层不能忍受的是,约翰王的贪婪、势利到了毫无底线的程度。各种名目的征税、收费几乎掏空了贵族们的口袋,约翰还会不时巧立名目,让贵族上缴巨额罚款。1214年,约翰还试图以2万马克的价格,把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强行“卖”给贵族杰弗里·德·曼德维尔,倘若曼德维尔拒绝接受,那么在他死后,他的遗产将全部归国王所有。

02  忍无可忍的贵族们:《大宪章》的诞生

02 忍无可忍的贵族们:《大宪章》的诞生

不得人心的约翰王通过横征暴敛、到处搜刮,成了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但他的王座周围早已危机四伏。约翰尤其担心贵族们发动反叛,为了保命,他整日游走于遍布英格兰的50余处皇家城堡中,从不敢在某一座城堡中住超过三天。

不过,约翰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从1212年开始,愤怒的英格兰贵族们开始联起手来,对抗国王的掠夺与压迫。在中世纪的欧洲,参与反叛是风险极高的举动,因为一旦失败,面临的不仅是性命之忧,整个家族都可能受到牵连,但这些贵族们已然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只能选择这一极端方式。

埃德·韦斯特的《1215》中提到,反抗约翰王的贵族集团成员中,威廉·德·福兹的母亲被国王索要5000马克,否则就得接受他指定的再婚对象。吉尔斯·德·布里乌兹的哥哥和母亲被活活饿死,后来又被国王以复职的名义,要求缴纳9000马克。罗伯特·罗斯只是想“拿回自己被侵占的土地和城堡”,同样得给国王交2000马克。

由此可见,在约翰王的统治下,贵族们的权利被不断侵蚀,就连婚姻、遗产继承等事项都会被国王粗暴干涉,成为他疯狂敛财的借口,双方的关系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1215年6月,在大主教斯蒂芬·兰顿的斡旋下,国王与反叛贵族们坐在了兰尼米德的谈判桌前。此时贵族们已经控制了伦敦城,他们无意要求国王退位,而是起草了一份有63条规定的《大宪章》,要求国王在上面签字,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冲突,结束内战。

在此前的英格兰历史上,国王签署并颁布宪章的情况早已有之。1100年,亨利一世在加冕之初就颁布了《自由宪章》,其中规定了国王与贵族各自的权利。亨利二世时期,则颁布了《克拉伦敦宪章》,首次提出了人身保护权的概念。

与以往宪章不同的是,这次提出并且制定宪章内容的主体是贵族而非国王,国王是“被迫”接受的,毕竟《大宪章》的内容更多是限制国王权力的滥用,以保护贵族阶层的利益。

比如第39条就明确规定:“任何自由人,如未经其同级贵族之依法裁判,或经国家法律判决,皆不得被逮捕、监禁、没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权、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损害。”第61条则约定,如果国王践踏《大宪章》之约定,25位男爵可以联合全英格兰人,褫夺国王的城堡、土地和财产,直至其纠正错误行为,由此赋予了贵族监督国王的权利。

03 历史的反讽:“魔鬼”却留下宝贵政治遗产

03 历史的反讽:“魔鬼”却留下宝贵政治遗产

在17年的国王生涯中,约翰的统治给英格兰人带来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灾难,罗宾汉的故事正是在这一时期流行开来。人们评价他是“怪物”“偏执狂”“恶魔”“人性之敌”“谋杀犯”,唯一可被人称道的“优点”,不过是跟那些暴君相比,显得稍微温和了那么一点点。

《大宪章》的历史命运也十分坎坷,历史学家霍尔特说:“1215年《大宪章》是个失败。它的目标是和平,但却引发了战争。”

在签署《大宪章》后不久,约翰王就公开宣称这是一份没有任何效力的协议,还鼓动教皇英诺森三世,将参与反叛的贵族和伦敦市民通通开除教籍。国王言而无信的举动,点燃了第一次贵族战争的战火,几乎三分之二的贵族都站到了国王的对立面。

到了1216年,约翰王因暴饮暴食猝死,刚继位的亨利三世由于年纪尚幼,为了获得英格兰贵族们的支持,《大宪章》才得以重新发布。但是,直至1275年爱德华一世统治时期,《大宪章》才最终被正式写进法律,此时距离兰尼米德签署《大宪章》,已经过去了整整50年。

但是,从更长远的历史维度来看,“魔鬼国王”约翰并非一无是处,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在《英语国家史略》中,就如此评价约翰王:

“对英格兰民族和英语世界来说,约翰王的罪恶比那些仁义之君的勤劳有更大的“贡献”,因为通过许多反约翰势力的大联合,我们最重要的自由与权利的里程碑得以树立起来。”

一方面,从《大宪章》的内容来看,虽然其主要目的是用来约束“坏国王”,但其中一些条款也对商人、农奴的利益有所保障。第1条中“国内一切自由人民……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将永远享有这些自由”,以及第38-40条之规定,更是赋予了平民所拥有的平等权利,虽然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严格履行这些条款并不现实,但这一具有开创性的理念,深刻影响了后世“人人平等”的法律思想。

另一方面,在约翰王死后的三百多年间,每一位新上任的英格兰国王,都会被贵族要求重新签署《大宪章》,以维持国王与贵族之间微妙的权力平衡状态。到了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大宪章》中的条款又成为新兴资产阶级的有力“工具”,为君主立宪制的建立提供了支撑。18世纪末期的美国独立战争,同样搬出了《大宪章》中的相关原则。

一个恶名昭彰的国王,因为自己的“恶行”,竟在其后的数百年时间里,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力,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