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正是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季节。
此刻,童立群正带着一身的伤痛,埋头在破棉絮堆里,他其实早就被冻醒了,但一直不愿睁开眼睛承认这个事实,可惜鼻子里闻到的阵阵臭气以及耳边乞丐们聒噪的声音始终在提醒他,自己依然身处破庙之中。
眼泪鼻涕将他的脸糊成一片,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如此。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镇上首富童家的大公子,从小过着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日子,前天晚上,他照例在翠红楼宴请自己那一帮狐朋狗友,酒酣耳热之后,他便拥着自己的相好小珠儿进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他醉眼惺忪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在小珠儿的温柔乡,而是躺在一个破庙之中,身边全是臭哄哄的乞丐,他翻身爬起来,刺骨的寒气吹得他浑身直打颤。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锦衣不见了,身上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单衣,而且手脚粗壮,又黑又糙,完全不是以前细皮嫩肉的样子,他再摸了摸脸,也是胡子拉碴,皮糙肉厚。
他惊得尖叫了一声,随即蹲在了地上。
见他起身,正在旁边忙碌的一个小乞丐立刻跑了过来:“哥哥,你好些了么?”
童立群低头不答,他不明白自己睡了一觉起来,样子为什么完全变了,又是怎样成为了这小子的大哥。
小乞丐拉着他继续躺下,关切地说道:“大哥,你还病着呢,今天就别起来了,等下我出去讨点吃的,定不会将你饿着。”
小乞丐身上的臭气熏得他心里阵阵作呕,他一把将小乞丐的手撩开:“滚开,谁是你大哥?”
小乞丐没想到往日最心疼自己的大哥会对自己这样,抽泣道:“大哥,你怎么了?我是二蛋啊,你病得都不认识我了吗?”
“哎呀,他这是烧糊涂了!”旁边几个老乞丐见状上前摁住童立群,有将自己长满了虱子的被子往他身上盖的,有拿着破碗往他嘴里灌热水的,反正是一通忙活,热情得不行。
童立群被折腾得出不了声,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些臭乞丐,熏得老子都快晕了。
待安置好童立群,乞丐们便纷纷拿起破碗出去讨饭了,小乞丐出门前还不放心,又倒了一碗热水放在童立群身边,这才放心地走了。
待乞丐们都出了庙,童立群爬起身便往城里跑,他得赶紧回家洗个澡,再去找那帮狐朋狗友算账,往常怎么玩都行,可这次这恶作剧就实在太过分了,他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来到自家门前,童立群没有丝毫犹豫便往里闯,门房童牛一把将他拦住:“哪里来的臭叫花,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童立群正窝了一肚子气,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连我都不认得了!”
童牛捂住脸叫道:“你这个臭要饭的,还敢行凶,快来人哪!”
话音刚落,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冲了出来,劈头盖脸便朝着童立群打了下来,童立群一边躲闪,一边吼叫道:“你们这帮奴才是要造反了,连本少爷都敢打!”
谁知他不喊还好,一喊那帮人打得更凶,嘴里还骂道:“叫花子穷疯了,敢来冒充咱们少爷。”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童老爷带着夫人自外面回来,童立群拼死扑过去搂住他爹的腿不放,一边声泪俱下地叫着“爹”。
童老爷一脚将他踹飞,骂道:“这是谁呀?怎么来乱认爹,这话可不能乱说。”
童立群立马又爬过去:“爹,我是你的儿子,我是群儿啊。”
旁边的童夫人立刻叫嚷开了:“好哇,你个老不休的,背着老娘在外面跟哪个女人生了这么个乞丐。”
童老爷百口莫辩,正要分辩几句,童立群已经扑到夫人那边:“娘,您说什么呢?孩儿是您生的呀!”
童夫人嫌弃地捂着鼻子连连后退:“呸呸呸!你这臭乞丐说什么呢?我就生了义儿一个,哪里又来你这么一个儿子。”
正闹着,一位身穿粉色长衫,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少爷自门内出来,童立群叫道:“二弟,我是你哥呀!”
二弟童学义啐道:“呸!老子就是莫家大少爷,哪来的哥?”然后他冲着众家丁叫嚷:“还不快把这乞丐拖走,免得弄脏咱家的地。”
家丁们一拥上前,一阵乱棍将童立群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完了又跟拖死猪一样将他往街角一扔,大家不再看他一眼,拥着主子进了门。
童立群气得七窍生烟,躺在地上不住口地大骂,他不敢相信,不只是下人们不认自己,连往日最纵容自己的父母和跟屁虫似的弟弟也会对自己视而不见。
童牛被他闹得心烦意乱,去马厩寻了一堆马粪要来将他的嘴堵上,童立群见状忙不迭地逃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他去朋友那里洗漱一番回来,定不会轻易饶过这狗奴才。
可事情偏不如他所愿,他找到那几个酒肉朋友,照样又被一顿乱棍打了出来,他想去找小珠儿,却连翠红楼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闹了一天,眼看天色已晚,童立群又冷又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回到城外的破庙栖身。
二蛋早已烧好了一锅杂七杂八的菜汤,一见到他就欣喜地迎了上来:“哥,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你半天了。”
童立群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坐到了火堆旁,二蛋觉得哥哥是病了才对自己这样冷淡,也不以为意,仍然殷勤地忙前忙后,给哥哥端来了一大碗白米饭,这是几个乞丐今天厚着脸皮,去酒楼后门处等了好久才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童立群饿了一天,一见米饭便两眼放光,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来便狼吞虎咽地扒拉开了,扒了两口,他惊喜地发现米饭里竟然还藏着一个鸡腿。
这些以前他根本不屑一顾的食物,现在竟成了无比珍贵的美味珍馐,童立群抓起鸡腿,三两口便啃了个精光。
他顺手便把鸡骨头扔到了地上,旁边早已垂涎三尺的二蛋扑过去捡起骨头,放在嘴里啜了起来。
看哥哥吃得差不多了,二蛋又给哥哥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
童立群低头看了看,那就是用一些烂白菜帮子加点米糠熬的大杂烩,这连猪都不吃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他的口?
童立群嫌弃地将碗推开,二蛋见哥哥不喝,便给他倒了碗热水,自己端起菜汤稀里呼噜地喝了起来。
童立群吃饱喝足,钻进破棉絮堆里埋头就睡,他多希望今天的一切全是自己的幻觉,等到明天一觉醒来,自己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哥。
可惜,残酷的现实击碎了童立群的幻想,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在破庙之中。
自那以后,童立群就成了个彻彻底底的乞丐,整天跟着二蛋和几个老乞丐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乞讨。
开始他还遮遮掩掩,羞于见人,但是几天之后,他发现根本没人认得他,人人都当他是个臭乞丐,一见到他就掩鼻疾走,避之不及。
城里的混混们也将他当成了取乐的工具,谁心里不爽,随时都可以踹他几脚拿来撒气,跟他以前无事就拿乞丐取笑逗乐子一模一样。
童立群哪受过这样的气,还想要跟混混们争辩几句,结果自然又是招来一顿毒打。童立群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抱着头任由那些人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此刻,他才知道往日自己那嚣张跋扈的嘴脸在别人眼里是多么丑陋。
挨了几顿打之后,童立群也学聪明了,不再跟别人硬碰硬,见了那帮人就躲得远远的。
他想要离开破庙,远离那些乞丐,可自己除了吃喝玩乐,再无一技之长,离开了二蛋,他只能饿死。
幸好二蛋和那帮老乞丐不嫌弃他这个累赘,讨来的好东西都是紧着他先吃,渐渐地,童立群与他们交谈才得知。
这帮乞丐都是从百里外的柳叶村逃难来的,这其中也包括了二蛋和他的哥哥大牛,大牛身强体健,一直这帮老弱病残的依靠。
可是不久前,二蛋在城中一位富户门口乞讨时,被那家人放狗驱赶,大牛为了救弟弟,与大狗厮打在一起,被咬得遍体鳞伤,回来后就烧得不省人事。
童立群打尖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大牛。二蛋也想不明白哥哥病了一场怎么就不像以前那样疼自己了,不过他依然像个小尾巴,整天跟在童立群身后。
渐渐地,童立群也对这个弟弟从厌恶变成了喜爱,二蛋年纪虽小,却非常懂事,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这个假哥哥,比他那个只会撩鸡逗狗,不务正业的亲弟弟童学义不知强了多少倍。
哥儿俩的感情逐渐深厚,童立群也开始学着如何关心别人,有什么好处也开始想着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童立群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尝尽了人间冷暖,心态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一天,童立群正带着二蛋在沿河的街边乞讨,忽听到女子呼救的声音。童立群冲到河边,来不及细看,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河里,将河中一名正在扑腾的女子给捞了上来。
这时,河边聚集的人也多了起来,几位与女子熟识的人拥上前来,将女子带走了。可怜童立群浑身湿透,被初春料峭的寒风一吹,全身瑟瑟发抖。
二蛋赶紧将他拖到一人烟稀少处,生起火堆,让哥哥烤干了衣服,这才作罢。
一个月后,一位商人打扮的老者寻到了破庙,要对童立群表达感激之情,他自称姓常,在城东开了一间米铺,童立群那天救上来的女子,便是他唯一的女儿常茹雪。
常茹雪年方二八,人如其名,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而且她知书识礼,是远近闻名的知性美女。
前段时间,城中首富童家的公子童学义也不知在哪里见到了常茹雪一面,当即就被茹雪的美貌勾得失去了心魂,回去后便闹着要来常家提亲。
本来依童家的财势,是看不上常家这小门小户,但架不住童学义撒泼又耍赖,向来最纵容儿子的童夫人第二天便找了媒婆抬着聘礼来到了常家,硬要将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童立群听到这里羞得脸上绯红,他们童家的作派他是最清楚的,当初,自己也干过不少这样欺男霸女之事。
幸好他的脸黑,没人注意到他的窘迫。
常老爷继续讲道:自家这宝贝女儿是个气性极大的女子,宁死也不嫁给童学义那个纨绔子弟,那天早上,趁着家人不备,她一个人偷摸到河边便跳了下去。
幸好丫环觉得不对劲,跟了过去,见状赶紧呼救,这才引来了童立群,救了茹雪一命。
不过,那一次惊吓也让小姐身染风寒,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期间,恰逢常老爷的好友,官至尚书的宋缙宋大人回乡省亲,顺道来常家探望,听说了小姐这事儿,便派人向当地父母官程儒打了个招呼,让他约束一下这些仗势欺人的富户,切不可闹出强霸民女的事儿来,否则......。
传话的人后面便没说什么了,具体的让程儒自己去体会。
宋大人是朝中老臣,程儒巴结都来不及,见宋大人亲自发了话,哪敢怠慢半分,当即便跑到童家,狠狠地给童老爷敲了一番警钟。
童家虽在朝中也有些关系,但跟宋大人比起来,那就差远了,见此情况自然不敢顶撞,默默地收回了聘礼。
常老爷这才有时间寻找小女的救命恩人,昨天他刚打听出来,今天便带着礼品来到了破庙。
常老爷还请童立群去自己的米铺作工,每月给他二钱银子的工钱,虽然不算多,但总比窝在这破庙,整天向别人伸手乞讨强。
童立群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直到现在,每次向别人伸手要东西,他还是臊得满脸通红,他一直想自食其力,可又苦于没有门路,现在常老爷既然给了一条出路,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从此,童立群便在常老爷的米铺里做了个打杂的工人,他头脑灵活,做事勤恳,常老爷对这个年轻人颇为赞赏,还让米铺的侯掌柜教他经商之道。
童立群以前虽是纨绔子弟,但还是有一些文化功底,学起东西来倒也挺快,很快便可以独当一面了,常老爷又将自己的分铺交给他打理,也让他做得有声有色。
两年后,童立群已经入赘常家,成为常家的乘龙快婿。这时的他已是脱胎换骨,跟从前的富家贵公子完全不一样了。
他与常小姐都是经商的好手,两口子相亲相爱,有商有量地经营着家里的生意。
他将二蛋送进学堂,鼓励他认真读书,再也不要当一个睁眼瞎。
他在城郊买了几块地,修了一座宅院,妥善安置了自己那几个同乡大叔。
他乐善好施,时常与夫人一起周济城里的穷人。
城中的人开始对这个常家的入赘女婿还有些轻视,但现在一说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这天午后,天降暴雨,童立群和夫人正在家中喝茶聊天,享受着悠闲的午后时光。
忽地下人来报,说是大门外坐着个瘸腿道人,门房见他全身湿透,着实可怜,便请他进来避雨。
道人却闭目不语,实在问得急了,他只睁眼说了一句:“要想我进去,还得你们家姑爷亲自来请。”
“喔,瘸腿道人!”童立群有些讶异,心里头隐隐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不敢怠慢,当即便与夫人来到门外,果然,一位道人正在雨中打坐,仿佛这漫天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听见动静,道长睁眼道:“童大少,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童立群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道长微笑道:“三年前,翠红楼外......。”
经道长这样一说,童立群的思绪立刻回到三年前,自己变成乞丐的前一天。
那日傍晚,童立群与自己的几个跟班又相邀去翠红楼吃喝玩乐,来到翠红楼门口,只见一位浑身脏兮兮的跛脚道士正靠在墙角打坐。
童立群张口便讥讽道:“怎地?这臭道士也想到翠红楼来修炼一番吗?”
旁边几个纨绔子弟也跟着起哄,道长闭目不语,对这帮人的叫嚣置若罔闻,大伙儿闹了半天,也不见道长瞅他们一眼。
童立群恼羞成怒,将手一招,命众人将道长给抬进去。这时,道长猛地睁开双眼,射出两道精光,他跳起身来,将拂尘一甩,指着童立群骂道:“你这恶少,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便胡作非为,老道在此修行,与你何干,既然你这样喜欢戏弄别人,本座便让你尝尝众叛亲离,受别人戏弄的滋味。”说完,哼了一声便一瘸一拐消失在了黑暗的街角。
童立群被那道士盯得背心发凉,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别人将他拖了进去,这才如梦初醒,众人开始吃吃喝喝,很快便将这事给忘了。
谁知第二天,他便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乞丐。
如今回想起来,此事必定与道士有关,童立群慌忙恭敬地将道士请了进去。
入座以后,道长笑道:“怎样,这三年的滋味如何?”
童立群满面通红,他抬头看了常茹雪一眼,羞涩地笑道:“有苦又有甜!”
道长哈哈大笑,瞅了一眼常茹雪道:“本来依本座的脾性,定要让你这一生都受尽苦楚,幸好你还存有一丝善念,救了夫人,这才改变了你的命数,如今,若让你恢复童家大少的身份,你可愿意?”
童立群有些恍惚,童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已恍如隔世,如若再回到童家,他可以不用再奋斗,又能过回以前一掷千金的日子,但那样的生活真的是他现在想要的吗?
他看着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
道长点了点头:“如此,你便好自为之,切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凡事多留三分余地!”
随即一道金光闪过,消失了踪迹,童立群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高声说道:“多谢道长教诲!”
常茹雪过来扶起他,夫妻二人相拥着看向屋外,此时,雨过天晴,一抹金色的阳光冲破浓云,将庭院晕染成了一片金黄,犹如他们的人生,将会迎来更多的希望。
清心故事集:讲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态。荡涤心底尘埃,才能清心静念。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