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教学神学的差别在于,宗教学追求认知而不追求认信,是最近一百多年的一门社会科学;神学以信求知,适合放在人文学科的条目下。宗教学试图价值中立地将宗教视作一种现象进行对比分析,神学一般而言就是指基督教神学,以认识神作为目的。

我一向认为,宗教学能帮助认信的信徒更好地学习神学。通过人们会普遍启示的错误回应,可以更好地理解特殊启示。

以下是意大利学者达瓦马尼的《宗教现象学》读书笔记,摘录该书第三部分“被表现的宗教”第六章“神话的宗教意义”中关于神话类型的部分,第157—166页。

首先,存在着严格意义上的创世神话,也就是,叙述那个在创世之前没有以任何方式存在的宇宙被创造的神话。这些神话通过一个创世之神的思维或者语言或者热情来描述对世界的创造。这种神话背后的观念是这个世界直接来源于创世之神,而不借助于任何其他外在动因和任何前在的基础。

(2)

其次,存在着宇宙生成的神话,例如,讲述从前存在的基础和借助于某个动因而创造宇宙的神话。在我们探索宇宙生成神话的意义中,存在着如此之多的宇宙生成题材和差异性给我们极深的印象。我们可以如下解释宇宙生成神话的类型学,它向我们表明神话的内在结构和意义。宇宙生成神话可以被划分为三种主要类型:

a.突出宇宙创生之潜水的神话。创世之神要么是自己潜水要么是派一个动物,或者一个神话人物潜入太初之水,以便从中带出一些形成大地的泥土。在许多情形中,特别是在东欧和中亚的神话中,大地的潜水者反叛创世主并成功地行使了对世界的影响力。这种二元论的意义是,尽管潜水者是神创世的帮手,其次要的动因说明了创世的非完善性以及说明了恶的存在。在某些地方可以看出某种形而上学的和伦理学的二元论。

b.把创世解释为分离无差异的太初物质的神话。我们看到三种主要的不同形态:1.世界父母的神话,这种原始的统一性表现为天与地的拥抱成对,它们的分离说明了一种宇宙生成的行动;2.原初的状态表现为一种无定型的密集和混沌;3.原初的统一性被认为是一种包容宇宙总体的宇宙蛋,或者是漂浮在太初之水上的宇宙蛋。创世是从这个宇宙蛋的分解开始的。原初混沌的神话形象表征了水的黑暗和非存在的混乱和无定型的总体性。宇宙生成的活动恰恰包含在水的分解、大地的显露和光的出现之中。

c.讲述宇宙创生行动是太初人或者蛇类的海怪所分裂的结果的神话。这种神话我们所看到的有两种类型:1.这种分裂采取了一个太初人自由或被设想为自愿的承担毁灭的牺牲方式(吠陀神话中的原人和中国神话中的盘古);2.在有些情形中,发生了神战胜海怪的战斗,接着使其分解(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提阿马特Tiamat)。这些神话中共同的重要因素是太初之人来源于宇宙蛋或宇宙胚胎,即使在他成长为成年的时候,仍然保留其初始的样态。

如同M. 埃里亚代所正确评述的:“因为太平盛世的人民相信他们知道如何使他们自己与宇宙开端成为同时代的事实,而使东方最早的存在论沉思以及一般而言的东方存在论体系的产生成为可能。”反思终极实在性的哲学思想并不是产生于了解第一因的理性好奇,而毋宁是产生于与世界开端的“仪式性亲近”,因为在膜拜和仪式中宇宙创生的神话可以被重新现实化,世界得到更新,世俗的时间被超越。这样就开始了为了探索存在的神秘性而对万物初始状态之结构的沉思。

(3)

第三,存在着叙述任何一种事物的起源神话,如讲述一种动物、一种植物或者一种制度等的起源或开端。

起源神话设定了世界的存在,但只是联系了世界上某些事物的新的表象。换句话说,每一个起源神话讲述和辩护了一种新的境遇,这种境遇是新的乃是说它在世界开创时并不存在。起源神话告诉我们世界如何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丰富或者更加贫乏。起源神话在结构上涉及宇宙创生,这种宇宙创生成为任何一种起源的可作为模范的范型。起源神话继续和完成着宇宙创生。因此起源神话开始于宇宙创生就不足为奇了。

在西藏,伟大的古代家族和朝代开始于宇宙从宇宙蛋中诞生的重述。在波利尼西亚,从波利尼西亚公主怀孕期间直到新生儿出生,创世的故事一直要被草裙舞蹈者们反复地吟唱。就像埃里亚代所解释的:“似乎未来酋长的胚胎的发展也伴随着宇宙创生、世界历史以及部族历史的重演。怀孕一个酋长是世界被符号性地再创造的重要时刻。这种重演同时又是通过歌唱和舞蹈来记忆和再现那些自创世以来已经发生过的基本的神话事件。”在传统社会的、在其行动和生活中的、仪式和习俗中的宇宙创生的功能,最明确地在以下这些波利尼西亚的例子中揭示出来。Hare Hongi一个波利尼西亚人这样描写道:

“伊娥(Io)的话语创造了宇宙——这也就是说,凭借伊娥的话语而孕育了宇宙,使一个光明的世界诞生——在仪式中同样的话语被用来使不孕的母腹中孕育一个婴儿。在仪式中伊娥使用这些话语来照亮黑暗,使阴沉沮丧的心灵得到快乐,使衰微的老人和虚弱者愉悦;使光明照射到隐秘之处和隐秘的事物,使赞歌的谱写得到激励,使其他影响人们在敌对的战争期间感到绝望的心境得到鼓舞。在所有这些事务中,仪式都包括了伊娥所使用的话语来克服和驱逐黑暗。”

世界的周期性更新是许多神话的主题,在宇宙创生神话中它再次成为范型。宇宙如果不是每年被再造就会毁灭的观念,已经成为再生神话每年庆典的动机。澳洲人每年上演用作食物的植物和用作食物的动物起源的神话。加利福尼亚的卡洛克(Kalok)、胡帕(Hupa)和尤鲁克(Yurok)部落庆祝他们的酋长节来“整理”和“修复”世界。在许多原始部落中我们都发现通过符号性地重复宇宙创生的神话来周期性的再生宇宙。没有必要再重复举例子,意义已经足够明确了。

宇宙洪水的神话叙述了整个世界如何被毁灭和人类完全被消灭,只剩下一对夫妇和很少的一些幸存者。我们几乎在世界各地都听到洪水的神话。在许多神话中这个主题经常用来作为惩罚的例子,但也不总是这样。这种神话被广泛地传播,只是在非洲这种神话很贫乏。如果给洪水加上地震、饥荒、瘟疫等,那么可以说宇宙“大灾祸”是神话的普遍主题。在此所暗示的宇宙的结局明显不是最终的结局,因为一个世界之后又紧随着另一个更新了的世界。在洪灾之中整个大地淹没在水下,或者整个大地被火毁灭,最后的新大地的出现象征着重新返回混沌以及宇宙的再创生。所有这些神话都传达着一种宇宙进化与退化的信息,以及与之相应的宇宙周期性毁灭与更新的必然性。末世灾难的神话,它同时也是更新和万物新秩序的征兆,已经在近现代的原始人中产生了许多预言的和祝福千年的运动。

萨特帕塔梵书(Satapatha Brahmana)讲述了一种洪灾的神话,可以在此拿出来作为这类神话的范例:

“早上他们送水给摩奴洗浴,就像今天他们习惯于用水洗手一样,在他洗浴的时候,一条鱼跳到他的手中。鱼对他说:喂养我,我将拯救你。你将在哪里拯救我?一场洪水将卷走所有的生命物,我将在洪水中拯救你。我怎样喂养你呢?鱼说:只要我们很小,就存在着对我们巨大的危险性,鱼吞噬鱼,你把我养在罐子里,当我长大以后,你就把我放进海里,那时候我就没有危险了。它很快长成了一条大鱼,因此它说:在某年一场洪水将会来临,你要按照我的建议准备一条船,当洪水爆发之时你要进入这条船,我将从船上拯救你。摩奴这样喂养它以后,把它放进海里。就在鱼向他预示的那一年,他按照鱼的建议准备了一条船,当洪水爆发时,他就进入船中。鱼游上来到他的船边,他把船绳绑在鱼的角上,用这种方式迅速地飘向遥远的北方山脉。这时鱼说:我已经拯救了你,把船固定在大树上,但当你在山上的时候,不要让大水把树冲断,当水退去后,你可以逐渐地下来。他就这样逐渐地下来了,因此北方山脉的山坡就叫做摩奴下山,洪水那时候冲走了所有的生物,只有摩奴单独留了下来。”

这样摩奴就在船中躲过了卷走所有其他生物的大洪水而获救,拯救他的是一条鱼(后吠陀神话把这条鱼叫做毗湿奴的化身),摩奴后来通过他的女儿伊达Ida而成为人类的祖先,伊达是从他的子孙中产生的。

第四,存在着关于神和其他神圣存在着的神话。在原始民族中,高尚的神的神话讲述至高存在者哉创造了世界和人后,离开世界和人而退回到天上;其他的神或者神圣存在者要么完成创世的工作要么负责对世界的管理和维护世界的秩序。在有些情况下,至高之神的隐退伴随着天与地之间交流的断裂,或者伴随着天与地之间的更大分裂。在有些情况下,天堂的原初近切性和神与人之间的友谊和亲密关系构成了人的至极福乐和不朽状态,人生活在与神的完美和谐之中,生活在与动物的祥和友谊中,生活在愉悦的悠闲之中。

(5)

第五, 是人类起源的神话或者人被创造的神话。人是神用物质材料所创造的,例如,用泥土造人(尼日利亚的约录巴Yoluba),用石头造人(印度尼西亚和美拉尼西亚神话),用土造人(澳洲),或者从一种动物造人(东南亚)。这个主题有着多种不同形式。第一个人是大地母亲和上天父亲的神圣结合而产生的,或者由一个雌雄同体的神所创造,或者如上所解释的被一个创世之神用泥土或植物所创造的。

弗雷泽区别了与死亡的原因相联系的四种神话:两个信使的类型,圆月和缺月的类型,蛇脱壳的类型,香蕉树的类型。这些类型的例子,参看埃里亚代《从原始人到禅》。一种阿兰达神话表现了死亡的另一个主题,也就是死亡源自于一个神话的野兽形态存在的武断和残忍的行为。两个信使的主题通常是在非洲,讲述神如何派变色龙给神话中的祖先捎信说他们是不会死亡的,而他又派一只蜥蜴捎信给他们说他们是会死亡的。蜥蜴先到达并传布了死亡的信息,于是死亡进入了世界。

按照一种非洲神话,上帝允许最早的人抽取生命之签和死亡之签,抽签的结果是死亡之签。按照另外一些非洲神话,死亡是人不遵循神的戒令的结果。

让我们来看一些死亡原因的例子。首先是一个美拉尼西亚神话——脱皮:

“开始人是不死亡的,而在他们的生命进程中像蛇和蟹一样蜕皮,然后以一种新的青春形象出现。一个妇女在一段岁月中变老了以后,她就去到一条河边换皮。她在水中脱去了老皮,看见老皮顺水飘走而挂在一根树枝上,然后她回家,她的孩子在家里,而这个孩子拒绝认她是母亲,哭着说他的母亲是一个老妇人而不是这个年轻的陌生人,为了安慰她的孩子,她回去取了她那张脱去的皮并把它披在身上,从那以后,人类再也不脱皮而是死亡。”

一个印度尼西亚神话例示了香蕉树类型的神话:

“斯勒布斯(Celebes)中部地区的婆苏(Poso)土著人传说,在太始之初天与地离的很近,住在天上的造物主常常用绳子的一端吊着礼物都送给人。一天他吊下来一块石头,但我们的始祖父和始祖母不愿意要石头,并对造物主呼叫道:我们要这石头干什么,给我们点别的东西吧。造物主同意了并把绳子拉回去,石头升得越来越高直到在视野中消失。不久绳子又开始出现,从天上垂下来,这一次绳子的末端系着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香蕉。我们的始祖跑上去拿了香蕉。这时从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说:因为你们选择了香蕉,你们的生命就会像它的生命一样。当香蕉树结果实后,他的母本就会死,因此你们会死去,而你们的子女会继承你们。倘若你们选择了石头,你们的生命也就会像石头的生命一样不变和不朽。始祖为他们的选择而悲哀,但为时已晚,这就是人如何因为吃香蕉而死亡来临人间。”

一个澳洲神话讲述了另一种类型的死亡起源的神话:

“在沃特加巴鲁克(Wotjobalok)传说中,有一个传说讲述在宇宙开端时,所有的动物都是男人和女人,其中有些死亡了。月亮常说:你再起来吧。他们就复活了。那时候有一个老人说:让他们保持死亡状态吧。那时候除了月亮之外,没有人再复活,而月亮一直盈缺至今。”

在非洲一种广泛的信仰是死亡与不幸必定是由于那种对抗自然秩序的力量所引起的。一种流传甚广的神话讲述人只是在反复拒绝变色龙分享人的食物并咒骂了它之后才开始有死亡的。

“按照瓦古苏人(Vugusu)对这个故事的叙述,一天变色龙来到部落祖先的长子梅拉(Maina)的一个儿子家中。梅拉的儿子坐在茅舍前吃晚餐。变色龙向他乞求食物,但他拒绝了。变色龙不断地乞求直到梅拉之子变得烦恼并将变色龙赶走。在离开之前,变色龙说了诅咒的话:我将离开,但你们都会死亡。然后人们开始呼吸空气,得病并死去。后来变色龙到蛇那里去,也向他乞求食物,蛇很乐意地给了变色龙所乞求的东西,作为回报,变色龙说了祝福的话,说蛇将会永远活下去。因此,当蛇老了后,它仅仅是脱皮不会死,除非他被外力杀死。羚羊也是这样,如果不被杀害,它将永远活下去。”

(6)

第六,存在着转变的神话。这些神话所讲述的是世界和人类状况随后所发生的改变。然后就存在与天体和自然生命相联系的神话;这些神话讲述了日月等的起源。最后是讲述英雄故事的神话,这些神话描述某个神或者被神所鼓舞的存在者努力给人类带来作为人类文化基石的东西,例如火、家庭组织、法律和政府,以及道德法令。这些神话也被叫做文化英雄神话。在魔鬼精灵(trickster)的神话中,一个神人同形的动物,例如大乌鸦、兔子郊狼,他们相继的成功和不幸以这种骗子的方式被讲述,不仅解释了世界某些特征的历史起源,而且还传达了这种道德观念:骄傲的危险,贪吃的危险,自负的危害。这类神话被叫做魔鬼精灵的神话,是幽默的和娱乐性的。

当我们思考一组只是部分的造物主的至高存在着,并和其他的神话英雄融合在一起的宇宙生成神话时,这些魔鬼精灵的形象就会表现得更鲜明。它所合为一体的主要人物是在原始人的神话中的主导角色,在人种学的文学中表现为转变者、文化英雄、魔鬼精灵。它的任务是要把世界转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并给予人不同的文化因素。至高之神体现为万物的创造者,慈善而又合乎道德,完全不同于被创造物,而魔鬼精灵是变换者,完全非道德的,只是偶尔和间歇地表现出慈善。魔鬼精灵的人格是矛盾的,它的作用也是模棱两可的。在许多神话中,它对死亡的来临以及当今充满悲哀的世界状况负有责任。依靠狡计和欺诈,它在其事业中取得了成功。

魔鬼精灵关于神的矛盾态度特别引人注目。它嘲弄神和教士,以及萨满,而它的这些嘲讽又使他自己受到伤害。M. L. Richetts在魔鬼精灵中看到了人的试图成为世界主人的意向。他对抗神使人成为有死者的,并保证给人一种幸福的生活。它发动了对神和宗教的反抗,但百般努力最终仍然失败,犯了如此多的错误,最终没有产生任何完美的结果。

▲(意大利)马利亚苏塞·达瓦马尼《宗教现象学》,高秉江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