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山河》——火并边缘
何行之与关秀英听汪秀春只是“他妈的、奶奶的、十八代祖奶奶的骂”,却不说正题,心中也不免焦躁,但军队哗变,那是塌天般的大事,定要问明缘由。两人略微安抚了汪秀春,何行之赔笑问道:“师叔,军营那面究竟出什么事情了?”
汪秀春连喘粗气,脸憋得通红,骂道:“两个小毛孩子现在知道问我了,之前干嘛去了?千夫长之上才能议事,你把我这个师叔放在哪里?多说无益,你们自己回去看看吧!”他又对后面七名千夫长道:“别跟傻子一样杵在这儿了,赶紧回去!”
王成远向褚怀圣使了个眼色,把他拉到身边,低声道:“褚师弟,这支义军战斗力非比寻常,一旦哗变,安丰九成九陷落。你赶紧留一名都统,布置弓箭手,占领城墙箭楼,并封闭城门,然后……”
“你俩嘀咕什么呢?”汪秀春正要带何行之和关秀英回到西北军营,见王成远和褚怀圣俩人咬耳朵,心想这俩狗官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骂道:“狗官,你们官军九成都被我们封在军营里了!再憋坏水,小心爷爷点了你的粮仓,烧了你的衙门!”
“无法无天!”褚怀圣一个箭步冲上前,抽出腰刀,直奔汪秀春而去。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脖子一凉,再看时,只见脖子上多了一柄斩马刀。刀刃蓝隐隐,刀光冷森森,肩膀和刀身一碰,寒气登时传遍周身。
刀是寒月,人是杨谦益。
“褚世兄,银甲锐士与十三房义军皆为忠义之士,来安丰就是帮你打仗。若真想夺你安丰,可谓易如反掌。你在背后布置刀斧手、弓箭手阴人,未免让人瞧得小了。”
说完,他收刀回鞘,看了王成远一眼,朗声道:“制置使,您与义军多有交往,又多承义军救援,义军是忠是叛,您心中早有定论。且金晨将军尚在义军军营,您又为何对我等如此防范?”
王成远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等气量小了,我们同大家一起过去便是。”
众人一路向西北军营飞奔,得到了快到了北街尽头是,军营内一片漆黑,大门似是被拒马之类的东西挡住,门口、哨楼的火把也已然熄灭,只是影影绰绰看到每座哨楼上面有几个人影,也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义军。
忽听得箭楼上弓弦响动,尖利的破空之声随后而至,众人均停下脚步,这一箭说准不准,说偏不偏,正落在走在第一名的汪秀春脚尖前。汪秀春再往前走一步,基本就被钉在地上成羊肉串了。
他“嗷”的一声大叫,吓的一身冷汗,窜回了何行之身后,指着上面骂道:“妈的,哪个不长眼的,暗算爷爷?”
王成远和褚怀圣也看得清楚,箭楼离自己约有四十步,这弓箭手只用弓箭,在黑夜之中,竟能取的如此之准、毫厘不差,弓术之强,直追神臂弓手。两人俱是一惊,王成远惊惧更甚,他昨天和义军相处几天,竟不知他们单兵战力强到如此地步!
箭楼上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嗨,是汪老爷子啊!我还以为是哪个狗官呢!晚辈李量天,刘白马手下胜捷军百夫长,让您受惊了!您后面是狗官,还是咱们兄弟?”
当日十三房和王成远汇合之后,关秀英知道王成远恨金国入骨,就特意让刘白马叮嘱了定策军众人,千万不能主动说自己是定策军,而改称胜捷军。
李量天是赵瑞朗手下的羌人,汉话不太标准,赵瑞朗怕夜长梦多,被王成远瞧出破绽,抢先出了人群,大声道:“是你大哥赵瑞朗!你先放我们进去!”
“赵大哥啊!那关先生、何堂主、刘大哥、杨统领也来了?”
“都来了,连王制置使,还有大傻子守备使褚怀圣也来了,赶紧放我们进去!都是为了保卫安丰的,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的,快点开门!”
“上亮子!”军营周围十二座箭楼火把尽数亮起,军营木栅上的栈道上,每隔三步,就有一名身着李量天服饰的弓箭手!
王成远心下更寒,看这架势,整个军营已被义军完全控制了。
军营大门“吱吱呀呀”向内打开,十二名身高体壮的士兵从营中跑步而出,尽皆身着鱼鳞锁子甲,背负厚背大砍刀,正是十三房银甲锐士。他们朝关秀英唱了个喏,分成四队,每三人走到一架拒马旁,一人在前、一人在中、一人在后,听得一声大吼,四架拒马尽数被抬起,整齐的码放在了军营两侧。
王成远和褚怀圣更惊,这拒马皆是实木打造,每架至少千斤,这六人本身就身负重甲,竟还有如此神力,当真令人咋舌。褚怀圣虽知杨谦益刚才所说是真,但亲眼所见之后,方知这些义军之战力,别说拿下一个安丰,就算打到建康,也未必不能。
众人赶紧进入军营,只见西面的约有两千人,尽皆身着重甲,手持厚背大砍刀,身强体壮,正是十三房的银甲锐士!他们两侧半蹲着的手持长枪义军士兵,身材明显弱小,正是何行之常胜军的两千长枪手。
银甲锐士后面,则是常胜军剩下的一千弓箭手和没有站到栈道上的定策军。定策军弓箭手站在中央,常胜军的弓箭手站在两旁。所有弓箭都弯弓搭箭,对着对面的官军。
义军阵前,还凌乱的散落着大量的刀枪弓箭,看其模样制式,当是官军所配。
军营东面则是将近五六千名官军,前排的官军身着步人甲,手持大盾,半蹲在地,中排的官军则手持长枪,在后面掩护,虽然同样阵列严整,但身体明显不如对面义军强壮,手里兵刃、身上甲胄,都不如义军的银甲锐士精良,而且不少士兵还带着伤。褚怀圣认识他们,正是王成远手下的两千官军。
他们身后还有将近一千手无寸铁的士兵,是原本驻防在军营、以及晚上回到军营休息的寿春守备军,如今却全被义军缴了械。
一名身着白色长衫的女人披头散发,伸臂拦在官军身前,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目光坚定,紧紧地盯着义军泛着蓝光的箭头,正是王成远的妻子,淮南东路泰州守备使金晨。
她见到王成远,如释重负,再也支撑不住,捂着左腰,摇晃了几下,突然倒了下来。
王成远一个箭步冲上前,托住妻子腰部,可只觉得触手湿润,心中一惊,低头看时,只见金晨腰部箭疮处一片血红,竟是活动过度,箭疮崩裂。他又气又急,却担心自己离开营盘,双方发生火并,吼道:“褚怀圣,赶紧叫郎中,把金将军抬进去!”
金晨这一倒,不光王成远,两面的义军和官军都是一片大哗。王成远以为双方要火并,挡在双方中间,大声道:“都别动,都在原地!郎中!郎中!你们干嘛呢?”
谢灵儿走到王成远身边,柔声道:“制置使,金姐姐的箭疮开裂,我这里有回生龙涎膏,你先处理这里的事情,我带她回屋上药。”说着,她左手托住了金晨的腰。
王成远微微一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朝谢灵儿点头致谢,道:“姑娘恩情,王某没齿难忘。”
等谢灵儿把金晨抱进屋,王成远环视军营一圈,朗声道:“我是朝廷新派的淮南西路制置使王成远,总督淮南西路八州军政,我现在命令你们放下兵器!”
他话说完,义军没有一个放下武器的,甚至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阵型。官军更是不敢放下兵器,生怕这些义军做出过火的事情来。
偌大一个军营,除了众人粗重的呼吸声、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再无其他声响。
“谁先闹事的,站出来!跟我到屋里仔细说清楚!”王成远见没人动弹,怒火更盛,抽出腰刀,重重的插在地上,吼道:“领头的出来,闲杂人等,一概不论!都放下兵器,听到没有?”
双方军阵依旧鸦雀无声,但义军这面的西北角落,已经有弓箭开始瞄准王成远的头颅。
杨谦益发现事情不对,朗声道:“敢问制置使,您把领头的叫出来,是要惩治首恶,余人不论么?”趁说话的机会,他走到了王成远旁边,挡住了西面放箭的路线。
王成远“哼”了一声,答道:“我刚才的话,你没听到么?”
杨谦益正色道:“制置使明鉴。可下官有一疑问,就算制置使杀了首恶,开恩众人,就真的保证以后双方相安无事么?”
王成远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杨谦益,我知道你会带兵,能打仗,但本官带兵的能力,不需要你来质疑!”
他一向儒雅大度,可今天义军和官军之间的分歧已经闹得他焦头烂额,他自负有安邦定国之才,可今日所有事情都让他感到极度无力和绝望。此刻军队哗变,他早已心焦如焚,又被杨谦益当众质疑,盛怒不已,情绪当场失控。
杨谦益叹了口气,反问道:“制置使,您是上官,完全可以杀了双方领头的人。我也承认,杀了人之后,他们会消停一两天,但你能保证在守卫安丰这些天里,他们永远不闹么?如果他们再闹,你还要杀人么?”
他说着抬高了声调,指着双方士兵,反问道:“制置使,您认为从下午到现在,官军义军双方头领刚在屋里打完,士兵就在外面闹哗变,这两件事真的是巧合么?你可以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你的眼神里,都是刻骨的仇恨!如果这个仇恨解不开,他们今天可能不闹,但明天还会找个茬闹,后天找个茬还会闹!你杀得光,你杀得完么?”
王成远把目光看向了十三房义军,这些强壮的军人一脸狰狞,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倒映出周围闪动的火焰,但火焰之下透出的刻骨寒意,却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感觉这些人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最后把他挫骨扬灰,撒到这漫天的黑夜里。
我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王成远不明白,他临危受命,守卫安丰,就是为了保护宋国百姓的安稳,护汉人江山周全,可为什么眼前这群汉人如此恨他?
他陷入了无助和迷茫,这些东西书里没有写,甚至根本不可能写。杨谦益后面的话,他根本没有听清,也没必要去听。其实在历史上都是如此,百姓就是隔一段时间闹一阵,然后皇上杀闹事的一批人,天下安静一阵,然后过不了几年,百姓接着闹,最后发现实在杀不动了,天下所有人都闹事了,那就写个罪己诏,安抚了百姓就算好,安抚不了就卷包袱走人,管他天下战乱连年,洪水滔天。
他摇了摇头,轻蔑地看向杨谦益,反问道:“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
杨谦益点了点头,正色道:“当然有!禀制置使大人,自古以来,法莫如显。今日军营哗变之事,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坐下,让双方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开诚布公,其中是非曲直,大家自有公论,制置使认为如何?”
褚怀圣闻言大怒,大声道:“杨谦益,你不要得寸进尺!制置使看得起你,才提拔你为匪……义军主帅!制置使何许身份,岂能跟这些平民平起平坐?再说,军法如山,什么公论,公论是军法么?”
王成远一摆手,长出了口气,说道:“没问题,咱们就坐下来谈。不过杨谦益,先让你的军队放下兵器。”
“凭什么我们先放!”汪秀春躲在何行之身后,指着王成远骂道:“你这失信小人,当初欠我五百万贯就没给,你让我们放下兵器,说不定你们就抄家伙杀过来了!”又朝十三房义军一挥手,大声道:“弟兄们,别信他花言巧语,要放兵器,他们先放!”
“绝不放兵器!要放兵器,你们先放!”义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呼喊,在夜空中回荡不绝。
“你们这群……”褚怀圣气得连连顿足,他本想说你们这群反贼,真应该给你们砍成肉酱,喂了狗,但生怕这话说出,这群强壮的大汉会真的把他砍成肉酱喂狗,只能强行把后面话吃了,说道:“……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王成远神情颓然,他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自古以来,穷山恶水出刁民。而近年来山东久经战乱,土地荒芜,百姓多以出海捕鱼贸易为生,定极度不服管教。在宣和年间,山东就出过梁山流寇,而如今他眼前这群十三房匪寇,建制完整、兵器精良、后勤充足,比当年梁山流寇可怕一百倍一万倍!而他竟然天真到相信这样一群可怕的匪寇,会因为“国难当头”的理由,帮他保卫安丰!
“先别说了!”杨谦益走到义军军阵之前,朗声道:“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收兵刃,那就听你们的,都不收!”
他又对王成远道:“敢问制置使为什么非让他们收兵刃呢?制置使,十天之后,蒙古军就会抵达这里,战场之上,每个人可都是拿着兵刃的!到那时我们双方将会是并肩而战袍泽。既是袍泽,我们就应该信任对方,有胆量把后背交给对方。”
他大声道:“我提议,我、何堂主,关姑娘同义军的千夫长一起,共十三人,坐在官军前面,用后背面对他们的刀刃和枪尖!”
说完,他第一个走到官军阵前,盘膝坐在地上,又对十三房众人道:“阿青、关姑娘、刘大哥,何堂主,你们也来坐。这地上全是草,还挺软乎!”
关秀英微微一笑,打开折扇,第一个走到杨谦益身前,道:“月朗星稀,乌鹊南飞,正是摆酒论道的好时节。诸位不如一同过来坐!”说完,她坐到杨谦益身边,一拍杨谦益肩膀,笑道:“行啊,小子,姐姐没看错你!”
杨谦益见她眼波流转,嘴角含笑,虽不是如谢灵儿般温婉可爱,却娇媚调皮,心中不禁一荡,赶紧收摄心神,招呼杨青等人过来坐。
她这一来,杨青、尤锐、何行之、刘白马、汪秀春以及十三房的千夫长也尽数走了过来,在官军阵前坐成一排。
杨谦益见王成远与褚怀圣这些官员还在犹豫,大声道:“刚才制置使的夫人,泰州守备使金晨小姐,身负重伤,还敢用自己身躯去面对刀剑,挡住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哗变。怎么,你们这群读了春秋大义的男子汉,胆量都不如一名身负重伤的弱女子么?”
他又朝褚怀圣一笑,大声道:“褚兄,你要是怕了,我能体谅!毕竟,你腚沟子里面刚长个火疖子,万一坐草地上被草稞子扎破了,就得在床上撅屁股趴好几天了!”
义军众将士听完,尽皆爆发出一阵大笑。褚怀圣臊得满脸通红,他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可啥话不说,别人还真以为他腚沟子里面长火疖子了呢。
王成远朝褚怀圣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坐下,免得受更多羞辱,褚怀圣恨得牙根痒痒,一撩长衫下摆,向下便坐。
可他刚坐下,后背就被轻轻拍了一下,他以为后面的匪寇要哗变,蹭的站了起来,刚要抽刀叫骂,却见这人有点眼熟,正是刚才箭楼上放箭的百夫长李量天。他见李量天手里拿个草垫子,一脸关切,愣在当地,也不知李量天要干啥。
李量天见褚怀圣仿佛被踩了尾巴,一跳三丈高,也很是惊讶。他把草垫子悄悄递给褚怀圣,低声道:“垫屁股底下。要不然腚沟子里火疖子被扎破了,真就惨了。别问我咋知道的。”
褚怀圣也知李量天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好心,可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自己腚沟子里有火疖子,气得只想抽刀砍人,可又不知从何砍谁是好。
李量天见他表情狰狞,挤眉弄眼,又想起他一跳三丈高,还以为他刚才那一坐,正好被草稞子扎坏了腚沟子里的火疖子,脸色一变,探问道:“大人,是不是……破了?没事,我这里有祖传痔疮膏,抹上清凉舒爽,要不然……”
“抹个屁!”褚怀圣一把抢过李量天手里的坐垫,气得须眉戟张,一撩长衫下摆,坐在了地上。
李量天见他如此无礼,心里也是不爽,暗道:“火气这么大,难怪腚沟子里会长火疖子!哼,不抹祖传痔疮膏排毒消肿,明儿拉屎时候疼得你直叫亲娘!”
褚怀圣一坐,其余官员也在义军阵前做成了一排。只是这些官员后背虽然离义军的刀枪有三五尺远,但要么感觉后背有虫子爬、要么感觉后背凉飕飕,总之不停地扭着身子,心中狂跳,生怕这些流寇聊着聊着,火爆脾气上来,刀枪招呼到他们身上。他们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真把命交代在这,也太不值当了。
这些官员坐立不安的样子,王成远尽收眼底,只看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他定了定神,把这口怒气呼出,凛然道:“诸位同僚,尔等都是读过书之人,在此如坐针毡,岂不是堕了朝廷的威名?”
四名参军和五名都统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但心里都把王成远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妈的老子辛辛苦苦搏个功名,难不成是跟你在这装大玩命的?
杨谦益见对面官员也都人五人六的坐好了,大声道:“既然是我们这面挑的头,就让我们这面先说吧!有哪位英雄自告奋勇,跳出来说说为什么挑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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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战固守加铁壁
本名杨天宇,而立之年死胖子一枚,中医学硕士,主治医师。爱好军事、历史、武侠,由于平日精研岐黄之道,时间吃紧,致脑洞若干,无暇去填。为人爱真诚不爱客套,喜实际不慕虚名,愿与有肝胆人共事,乐从无字句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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