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山河》——存异求同

《猎山河》——存异求同

王成远看了杨谦益一眼,似有话要说,但随即便住口,只是正了正肩膀上的赵全安的尸体,又向卫兵问清了墓地的位置,便扛着尸体,快步往西面定湖门处走去了。

此时已近亥时,定湖门早已关闭,城门前的卫兵也因支援城内官军,只剩两人值守。俩人并不认识王成远,只看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扛着死尸,后面还跟个拿铁锹挖坑的,心想难道城里面哗变还杀人了?可正要拦阻时,王成远拿出了制置使的腰牌,俩卫兵吓了一跳,忙说小的有眼无珠,没见到制置使大人,制置使大人辛苦,这死尸要么小的帮您抬?

王成远婉言谢绝了卫兵的帮助,也没有接过卫兵递来的油纸伞,一个人顶着北风,冒着暴雨,扛着赵全安的尸体,向安丰城外西南方一里的墓地快步行进。

就算雨水顺着额头留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就算被地上的枯枝绊倒脚踝,向前踉跄好几步;就算踩到泥泞的松土上,脚踝陷下去半边,险些歪倒在地,他依旧一言不发,继续快步向前走。

从下午到黄昏,小小的安丰城,义军和官军从衙门打到军营,从头领打到士兵,各种乱事层出不穷,所有的问题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压,所有脏水都往他一个人身上泼,只要有一丝处理不慎,安丰马上就会炸营。这一肚子的火气、委屈和恐惧,他如何不想找个人倾诉出来?

只是懂他的人,不愿意听他说;愿意听他说的人,却又不懂他。

所以他选择了不说,但脑海中的思绪如怒涛拍岸,冲击着他脑中良知的边界。

赵全安的错?赵全安有错,也可以说没错,赵全安没做错什么,甚至官逼民反都说不上。

如果是官逼民反,为何安丰守备军同样被克扣粮饷,但会为赵全安说话?

因为褚怀圣、赵全安等人真的只是按照“朝廷惯例”在做事情——官员就会看不起平民,北方义军来到南方后就是会受到歧视,上级军官就是会克扣士兵粮饷。

但赵全安贪渎的罪名和数额,完全没有达到“斩立决”的地步,只是打军杖而已。

可赵全安必须死。赵全安的死,也是因为“朝廷惯例”。

赵全安每天克扣下两千斤面,七百五十斤熟牛肉,可赵全安不是饕餮,吃不完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换来的钱,自是交给了懂“朝廷惯例”的人,也就是安丰城内的官员,甚至临安城内的官员。

所以他打死赵全安,一方面是给远道而来的义军一颗定心丸,告诉他们朝廷是英明的,坏人永远是一小撮的,日后也绝不会再有克扣军饷、为难友军之事,毕竟现在的安丰,义军才是抗击蒙古南下的中流砥柱,只有让他们安心为国而战,安丰才有可能守住;

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做给安丰城里的官员看,一棍子打死赵全安,就告诉他们,赵全安贪渎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们还是一家人。只是咱们家来重要客人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下人让客人住了最差的房子,吃了发霉的饭菜,严重影响了和咱们家的声誉和客人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耽误了咱们家的大事,所以才将其打死。至于谁指使这个下人干的,并不重要。

还有一方面,就是打死赵全安,也是在遵循丢卒保车、顾全大局的“朝廷惯例”。这也是自保,因为这一棍子下去,就等同于向同僚宣告:我懂“朝廷惯例”,我做你们的长官,不会让你们无所适从。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自嘲,他口口声声说不要“朝廷惯例”,却是在用另一种“朝廷惯例”禁止原本的“朝廷惯例”。

因为他知道,所谓的“朝廷惯例”,就是共生在大宋这个畸形朝代身上的怪胎!可反过来,正因为怪胎的存在,帮助大宋在江南即使过着纸醉金迷的偏安生活,还能平平安安度过这许多风浪。

别说他王成远,就算是大宋的皇帝,也不敢去摘除这个怪胎,因为这个怪胎早已和大宋朝上上下下连成一体,只要摘除了这个怪胎,整个大宋朝也会随着怪胎的死亡而灰飞烟灭。

可这些话,他不能跟杨谦益说,因为他明白,如果把这件事情掰开揉碎,一五一十的跟义军说明白,义军将彻底对朝廷失去希望,甚至会义无反顾的投奔到蒙古去。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看义军自己的悟性。至少,杨谦益跟他过来埋人了,这表明义军内部对他的处理还算满意。

到了墓地,雨势变小了许多,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墓地深处走,地势也略微高了一些。王成远走到一棵四五丈高的柏树旁,见周围没有别的坟茔,便在柏树前十丈处站下,说道:“杨统领,就在这里挖吧。”

杨谦益点了点头,立刻用铁锹挖坑。王成远把赵全安的尸体放在地上,若有意若无意的问了一句:“杨统领,我刚才看这义军的胜捷军的精锐骑兵,不少人面目并非汉人,而且其甲胄兵器,也完全不似我汉人骑兵装备,你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杨谦益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王成远想起当年三峰山之战中的定策军,心头一动,说道:“制置使明鉴,蒙古肆虐北方,各族生灵涂炭,为了躲避战火不得不南迁。十三房就收拢了这些百姓,这些外族百姓有的擅长骑马,就编入了胜捷军的骑兵。他们长相、作战方法定和我们汉人不一样。”

王成远“哦”了一声,不再询问。过得一阵,他又说道:“没人的时候,就不要再叫我制置使了。尊师泽山,按照辈分算是我族内的叔叔,今年我二十六岁,你若比我小,就叫我王兄,我叫你杨兄弟吧。”

杨谦益哈哈一笑,答道:“好,我今年二十四,就叫您王兄吧!不过说实话,王兄您二十六岁就担任制置使,总督八州军政要务,日后定出将入相,前途不可限量!”

王成远却摆了摆手,说道:“杨兄弟言重了。我在衡阳书院中,论资质不过中人,此次担任淮南西路制置使,亦不过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之举。”

他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人这一生,做多大官并不重要,重要是为国家能贡献多少力量。好比杨兄弟你,洛阳城一片孤忠,谦字营力抗强敌,其慷慨从戎之气,保家卫国之志,以少胜多之勇,委实令我等朝中职官汗颜。”

杨谦益正要谦虚几句,却见来的路上火光闪动,一辆马车向两人缓缓驶来。马车前一人挥动马鞭,不停地督促马匹行进,正是安丰守备使褚怀圣。马车上载着黑黢黢一物,等到了近前,两人才发现是一副柳木棺材。

“若王师兄仅仅是我大宋的廖化,那北伐的诸位将官算是什么呢?岑昏,还是黄皓?”褚怀圣说着跳下车,朗声道:“依我看,王师兄至少是我大宋的姜伯约。”

杨谦益见到褚怀圣,初时很惊讶,但马上就明白了,王成远扛赵全安尸体的时候,褚怀圣肯定也看在眼里。褚怀圣久居官场、又是赵全安上级的上级,肯定不会让王成远孤零零的挖坑,一定会有所表示。

褚怀圣笑道:“唉,赵全安这小子虽然死有余辜,但总不至于草席裹着下葬,下官就连夜找棺材铺,给他取了个棺材板。”说完,他走到赵全安尸体旁,把赵全安尸体扛在肩膀上,回到马车旁,把赵全安脸朝上,轻轻的放进棺材里。做完这些,他在身上擦了擦满是泥污的手。

杨谦益见他举动,不禁一皱眉,道:“褚世兄,你这也不太不讲究了!就你这做派,还瞧不起我们义军,真是……”

褚怀圣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他盖上棺材盖,一边检查有没有缝隙漏洞,道:“杨世兄,你骂我,并不影响我褚怀圣从心里佩服你。你骂得越狠,我褚怀圣佩服得越深。”

杨谦益见他眉开眼笑,神情间真的没有半点生气之意,心想你这人不是脑子有水,就是脑子哪根筋搭错了,或者脑子里面的筋根本就是乱的,可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词反驳才好。

王成远见两人尴尬,走上前来,问道:“杨兄弟,褚师弟,两位是前生有五百代的恩怨,还是后世有五百代的纠葛?如果真是这样,你俩可以继续吵,可如果不是这样,真没必要争这闲气。如今国难当头,我等当齐心协力,报效国家……”

杨谦益微微一笑,打断了他,说道:“王兄,我跟你过来埋人,只是不忍看赵全安这么惨死罢了。至于您说的国难当头,报效国家,我倒认为,这位赵全安赵虞侯,是这场战争中报效国家的第一人。你说是么,王兄?”

王成远被他抢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再说话。

杨谦益冷笑一声,斜眼看向褚怀圣,笑问道:“褚兄,我也很奇怪,你和义军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可自打进了安丰,你就处处针对我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听汪秀春说,你在安丰是朝也盼,夜也盼,就是盼我们来,可我们真来了,你却这样排挤我们,这也太奇怪了!各种缘由为何,如今四周无人,褚世兄能否告知?”

褚怀圣嘿嘿一笑,仰头望了望天,笑道:“聊了这么长时间天,雨都停了。”

他拍了拍棺材顶,笑道:“杨世兄,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棺材埋了,否则过不了半个时辰,尸体就臭了!”说完,他用绳索把棺材前后缠住,拿过一根粗如儿臂的木杠,从绳索中穿过,笑道:“杨兄,咱们还是把棺材抬到坑里埋上吧!”

杨谦益听他明显话里有话,当务之急是抬棺材,意思就是当务之急是打蒙古,这些东西以后再说,便也不再追问,微微一笑,就和褚怀圣一前一后,挑着棺材,走到了坟前。

褚怀圣朗声道:“棺材这玩意沉着呢!放坟里的时候,一定要两面一起往下蹲,一面往下蹲的快了,这棺材就侧歪了,弄不好还把扛棺材的人腰给闪了!棺材棺材,升官发财,要是棺材侧歪着进坟里,惊扰了死者不说,咱也不能升官发财了!”

说话间,他见杨谦益身子往下沉得有点快,棺材要往杨谦益那面滑,大声道:“杨世兄,你慢点,等等我!”

杨谦益也感觉棺材要往自己这面滑,可自己背对着棺材,很难发力托住,便依褚怀圣之言,慢慢地下蹲,可这样一来,褚怀圣那面蹲得快了,棺材又往褚怀圣那面滑。

褚怀圣大惊,叫道:“杨世兄,你那面再蹲快一点,棺材底儿快砸着我了!”

杨谦益眉头一皱,不耐烦的问道:“到底快还是慢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王成远却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木棍中央,生生把褚怀圣那面抬高了些,让木杠重新恢复了平衡。他笑道:“褚师弟,杨兄弟,别着急,我在这给你们把着!”

“你们听我指挥,一、二、三,蹲!一、二、三、蹲!”

“诶,好好,到底了,到底了!撤劲,撤劲!”

杨谦益觉得肩膀轻松许多,起身回头看时,只见棺材平平稳稳落在坟里,丝毫没有磕碰痕迹。

褚怀圣抽出了木杠,又抽刀斩断了缚在棺材上的绳索,笑道:“王师兄,赵全安确实是家里唯一的独苗,上有老下有小,还望师兄予以通融。”

王成远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你就负责吧,保证他孩子能上学,也千万别让他们家饿到。”他又对杨谦益道:“杨兄弟,你放心,现在所有在安丰城的人,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守卫安丰。我相信,时间会化解我们之间的分歧,也会让我们更加了解对方。”

一阵夜风吹来,杨谦益早已浑身湿透,凉风袭体,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遥望远方天空,云开月出,群星璀璨,间或传来一声夜枭“咕咕”的叫声,衬得整个安丰愈加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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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战固守加铁壁

本名杨天宇,而立之年死胖子一枚,中医学硕士,主治医师。爱好军事、历史、武侠,由于平日精研岐黄之道,时间吃紧,致脑洞若干,无暇去填。为人爱真诚不爱客套,喜实际不慕虚名,愿与有肝胆人共事,乐从无字句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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