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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悦觉得,她妈一定是哪根筋不对劲,才会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猫似的婴孩抱回家。

那天雨后放晴,童悦站在门口的水坑里踩水玩,正蹦跶得不亦乐乎,忽然看见她妈急三火四地往家跑,手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童悦紧跟着她妈走到里屋,还听了她妈的吩咐,迅速把门关上。

在里屋的炕上,童悦听到了微弱的哭声。

一层一层剥开花布襁褓,竟是一个挥舞着小手小脚,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儿。

童悦扒过去看了一眼,和隔壁婶子家刚出生的小娃娃差不多大,看上去了不起也就个把月的样子。

原本卧在炕上的童悦爸一骨碌起身,哆嗦着问童悦妈:“这咋回事?”

童悦妈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小点儿声,这是隔壁村黄大头家的小老四,他们家养不起,说要送人,这不刚满月,让我给碰上了。”

童悦倒抽一口凉气,黄大头家,她听大人说起过。

这几年,方圆十里八里的村子,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慢慢好过了,房子也从砖瓦变成水泥,有些跑得快的,甚至都盖起了二层小楼,偏就那黄大头家,一大家老老小小,还守着土胚房,穷得叮当响,黄大头和媳妇儿也不说想法子脱贫致富,倒是把所有精力就放在了生孩子上,铁了心就奔着生儿子去。

黄大头的至理名言就是:“等我生出儿子来,我们家就能翻身了。”

可惜事与愿违,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姑娘。

大半年前,黄大头的媳妇儿再一次怀孕,肚子隆起来的时候,黄大头眉开眼笑地向所有人炫耀,说是已经照过B超,确定是个男孩子无疑。

盼星盼月亮地守了几个月,终于到了分娩的日子,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只可惜,那孩子竟然天生残疾——兔唇。

从鼻沟到下巴,豁出去一大块,看上去很是瘆人。

生了这样一个孩子,黄大头浑身的精气神都像被抽走了一样,媳妇儿坐月子时,他就开始到处打听这病还有没有得治,得到回答说能治,但得费不少钱时,黄大头就已经做了决定,就算是盼了很多年的宝贝疙瘩也好,可只要有病,就不该是他黄家的人。

黄大头托人去问,有没有谁家想抱养孩子的,感兴趣的人家倒是多,可一听说孩子生来残疾,立刻就打了退堂鼓,只有童悦她妈,上赶着去把孩子抱了回来。

“咱家不缺钱,能给这孩子治病……还有……咱大宝没能活下来,就……”

童悦妈一开口,童悦就知道她后边儿想说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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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童悦是有个哥哥的,比童悦大三岁,家里人习惯叫他大宝。

小时候,童悦和哥哥的关系特别好。

那时童悦爸妈离家千里打工,童悦和哥哥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挺差的,一个鸡蛋都恨不得吃两顿。

老人疼孙子,总是要偷偷摸摸把好吃的留给哥哥,可哥哥一心记挂着童悦。

童悦记得,每当家里的伙食好一点了,沾荤腥了,哥哥都要往她的碗里添各种菜,背地里,哥哥还会把爷爷奶奶给的零食分给童悦。

一根玉米,一个红薯,哪怕是一块儿糖,哥哥都要给童悦留着。

在那个重男轻女严重的小乡村里,童悦被哥哥捧在了手心里疼,哥哥一点都没有其他人家男孩子恃宠生娇的戾气。

童悦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在外攒够了钱,回到家乡办手工作坊,她的日子更加好过起来,不光哥哥疼她,爸爸妈妈也是把她宠在心尖儿上。

起初小作坊只有十几个平方大,舍不得请工人,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包办一切流程,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那时爷爷奶奶已经相继离世,照顾童悦的任务,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落在了哥哥身上。

每天早晨,哥哥都是自己先做好了早饭,再喊童悦起床,帮她穿衣,带她洗漱,再催她吃饭,最后还有送她上学。

放学后,哥哥早早就等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她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再领着她回家。

那两年,哥哥几乎就成了童悦的小跟班,童悦在哪,哥哥就在哪。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家里的老房子推倒重建,修了五间漂亮的大瓦房,还用一个气派的大院子框起来,童悦和哥哥都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一到晚上,童悦还是会撒娇耍赖地钻进哥哥房间里不愿出来。

后来哥哥缠着爸爸,找木匠打了一张上下床,就让童悦在自己房间里安营扎寨。

那是一家四口最好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

童悦八岁那年,哥哥读五年级,那病是怎么找上哥哥的,童悦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

总之,哥哥迅速地枯瘦下去,先是走路不利索,后来说话不利索,到最后,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医生说,是基因病的一种,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呈倒退势,直到连命都丢掉。

哥哥走的那天,距离童悦的十岁生日还有整整一个月,从那以后,童悦再也没吃过生日蛋糕。

家里一直都笼罩在悲伤的气氛里,童悦以为一家人都要这样悲伤一辈子,可这才过去了两年而已,妈妈就抱了另一个孩子回来,童悦心里的怨气,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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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捡来的孩子,很快在自家的户口本上落了户,有了和童悦一样的姓,叫童安。

童悦心里明白,那是爸妈的期冀,希望他能健康平安。

不管童悦内心有多不乐意,童安真真切切地成了她没有血缘,但法律上承认的弟弟,这个结果她没法改变。

为此,童悦郁郁寡欢了好长时间,有一阵子,她甚至每天放学后都跑去哥哥的坟头上流泪。

那是在屋后自留地里的一个小坟包,简单地立了一块碑。

哥哥下葬的时候,老人都说不能太张扬,不然会阻了他投胎转世的路,眼下,童悦看着那个小坟包,似乎能感觉到哥哥的气息在一点点远去。

童安满六个月的时候,爸妈带他去医院做了第一次手术。

那天童悦上课时有些心不在焉,她矛盾的很,既希望能治好,又希望不能治好。

希望治好,是因为不想看到爸妈再折腾,不希望治好,是因为她私心里觉得,治好了童安,却治不好哥哥,那是对哥哥的背叛。

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童安都还是最开始那副丑丑的样子,甚至比第一次见他是还要可怖,但稀奇的是,这个小娃娃好像能感知旁人对他的善意恶意似的。

只要见到童悦,他就咧开嘴哇哇大哭,但转脸看到爸妈时,他就能立刻淌着口水乐,缝着针的下巴如同一只蜿蜒的蜈蚣,丑是丑了点,看久了却也有些可爱。

时间长了,童悦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暗戳戳地想,这小东西怎么一见我就嚎?

带着这样的疑问,童悦对童安的关注也多起来。

白天童悦要上课,没有时间去管童安,可放学到家后,她在童安的婴儿床前一杵就是半天。

起先童悦看着她妈照顾童安。

饿了怎么冲奶粉,尿了拉了怎么换尿不湿洗屁股,身上起了湿疹该怎么护理……

童悦看着看着,自己就学会了这些琐碎的杂事,碰上她妈忙的腾不开手,她就会接棒照顾童安,也说不上是喜欢,大概就是好奇罢了。

那时小作坊已经扩大成小工厂,也有了自己的工人,厂里只需要童悦爸坐镇就行,至于童悦妈,可去可不去。

可日子长了后,童悦妈连可去可不去的方式都彻底改变了,整天围着童安转,这一转,童悦心头的刺就又尖锐起来。

当着她妈的面,童悦明晃晃地表现出她对童安的厌恶和嫌弃,此后的日子里,她对童安再也没有过好感,偶尔她妈顾不上手,童安哭闹的时候,童悦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也再不会上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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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过着,一下滑过去四年,童悦中考在即,童安的第二次手术也圆满成功,家里的小工厂升级成了大工厂。

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的童悦越来越感觉到在这个家里的无所适从。

每次回去,她都看到爸妈和童安一副和乐融融的画面。

那时童安的嘴巴和下巴已经恢复得挺好了,除了细长的疤痕在提醒他曾经的与众不同外,其他方面已经与正常人无异。

那天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聊天,童悦捧着一本书,心思却全在爸妈的聊天内容上。

“等安安大一点,咱带他去做疤痕去除手术吧,现在还太小了。”童悦她爸先说。

“我已经托厂里刘会计帮忙带去疤膏了,她侄子在国外留学,听说有效果不错的药膏,得从现在就开始抹了,等安安长大再做,怕去不了根儿。”童悦妈接茬。

两口子一来一去,讲的都是该怎么替童安去除那条疤痕,童悦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从前哥哥在时,一家人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后来哥哥没了,爸妈伤心之余,对她的关心更甚,几乎是给了她双倍的疼爱。

可自从童安来了家里,她似乎就慢慢沦为了透明人。

其实她心里都懂,因为童安小,又有病,更何况一出生就遭人抛弃,所以爸妈才对他疼惜,可心里再懂都没用,童悦就是觉得委屈,替她自己,更替另一个世界的哥哥。

童悦不记得是哪个点引爆了自己,总之那天晚上,她和爸妈扎扎实实闹了一场。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哥哥生前住过的房间,把妈妈小心收进柜子里的书本和衣服,一股脑地拖出来,全都扔到地上去。

在爸妈惊恐的眼神里,童悦哭得像世界末日来临。

“你们就记得这个小儿子,哥哥早让你们忘到后脑勺去了,还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干脆都扔了,一点念想都不留才好!”

她妈扑上去和她抢那些东西,把被她扯碎的书本抱在怀里,坐在地上掉眼泪。

那一刻,童悦忽然安静了下来,她在她妈泪流满面的脸上看到了难以名状的悲伤。

那天晚上,童悦是和她妈一起睡的,当然,还有童安。

小小的童安自己爬到婴儿床里,乖乖盖上小被子,捧着奶瓶,喝着奶睡着了,童悦听她妈絮叨到半夜。

很多话她都忘记了,但有几句,她印象深刻。

她妈鼻音厚重,抱着她说:“悦悦,爸爸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哥哥,这几年我们一直自责,没能早些发现哥哥的不对劲,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点治疗办法都没有,所以安安来了后,我们倾尽所有去救,你不知道,安安屁股上,有一块和哥哥一样的胎记,我也是把他抱回来之后才发现的,他和我们家有缘。”

半夜里,童悦蹑手蹑脚去扒了童安的小裤衩,借着月光看到那块指甲盖大的阴影,喉咙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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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悦对童安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从前哥哥怎么宠她的,现在她就怎么宠童安。

她努力说服自己,童安就是转世的哥哥又来陪她了。

心态平和下来,日子也顺当了不少,童悦努力护着童安,也卯足了劲儿读书,她一直记得,哥哥还在时,兄妹俩常常讨论以后要上哪个学校,她大放厥词,一定要考清华北大,哥哥就不一样了,他想学医。

哥哥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那时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摸索着给童悦擦眼泪:“妹,你好好读书,替哥哥拿一拿手术刀,下辈子换哥哥自己拿,一定健健康康陪着你。”

高考成绩出来,童悦的分数够得上全国大多数医学院的分数线。

她选了千里之外的广州,她想带哥哥去看看世界,从远处开始,慢慢回到家乡。

童悦离家那天,童安正好小学报名。

上午,童悦陪着爸妈带童安去学校熟悉环境,中午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饭后,爸妈和童安去机场给她送行。

机场人很多,八岁的童安,紧紧拽着童悦的手,一双大眼睛里装满了紧张。

童悦以为他是害怕,便弯下身去柔声哄他,谁知道童安一下就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姐姐不要我了。”

童悦笑出声,把他抱起来,像个挂件似的贴在自己身上:“姐姐是去上学,放假就回来。”

“你骗人,爸爸妈妈说了,你上大学就会谈恋爱,谈恋爱就会嫁给别人,嫁给别人还怎么回来?”

童悦身子一怔,整个人都愣了。

解释了好久,童悦保证每天一个电话,一到放假就回家,这才终于让童安松了手。

广播里提示着要登机,童悦背着包往闸机口走,童安跟在后面像个操心的老母亲一样唠叨:“姐姐你不要谈恋爱,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身边人哈哈大笑,只有童悦,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这个她嫌弃了好几年的小男人,已经开始保护她了,她这一生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