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六世》中,有这样一幕场景:理查·金雀花、萨默塞特公爵和一众贵族、律师们,站在伦敦圣殿的一处花园中,彼此对立的理查·金雀花和萨默塞特公爵在一番唇枪舌战后,眼看其他人都缄默无言,便决定用“无言的记号”让众人表明各自的立场。

出生于约克家族的理查·金雀花,摘了一朵白色的玫瑰,来自兰开斯特家族的萨默赛特公爵,则摘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其他人纷纷用摘下不同颜色玫瑰的动作,来表达对其中一方的支持。

选择“站队”约克家族的沃里克公爵当场预言:“在圣殿花园造成的这派系对峙,将把卷入红玫瑰和白玫瑰两边无尽的灵魂送入死地和死一般的黑暗。”

不幸的是,沃里克公爵一语成谶,在之后的三十年里,红玫瑰、白玫瑰,这两种原本象征着浪漫爱情、真挚友谊的花朵,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它们成了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的纹章,还见证了15世纪后半叶,围绕着那顶充满权力诱惑的王冠,所衍生出的一系列阴谋、战争与杀戮,称其为“喋血玫瑰”并不为过。

英国资深作家、记者、为《伦敦周刊》《泰晤士报》《观察家报》等一线媒体杂志供稿的埃德·韦斯特,在他的《红白玫瑰:15世纪英格兰两大家族的王权争夺与都铎王朝的开启》一书中,从1399年理查二世的倒台说起,将英法百年战争后半段,以及玫瑰战争的复杂历史娓娓道来。

在近百年的时间里,“疯子国王”亨利六世、“驼背暴君”理查三世、“救世主”亨利七世、红白王后等人物轮番登场,英格兰内部战争、与法国的战事连绵不断,这边厢金雀花王朝的帷幕刚刚落下,那边都铎王朝的大幕已悄然开启。这些人物与故事,也成为100多年后,莎士比亚剧本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对玫瑰战争相关历史的认知。

01 血色王冠:权力诱惑的另一面是阴谋与杀戮

01 血色王冠:权力诱惑的另一面是阴谋与杀戮

对于15世纪的英格兰普通民众来说,相较于前一个世纪的糟糕生活,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随着中产阶级和商人力量的崛起,人们的实际收入水平有所提升,城市建设、教育、娱乐和饮食都有了改善。各地新建起不少的学校,还从佛兰德斯引进了啤酒花,人们终于可以喝到口感清爽、而不是混浊油腻的啤酒了。

有历史学家甚至提出,15世纪是“欢乐的旧英格兰时代”。不过,如果我们穿越回这一时期的英格兰,向一位贵族提问“你的生活怎么样”,得到的回应大概率是摇头叹息:“有点惨。”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原因有二。

其一,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作为参战主力的贵族阶层损失惨重,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没能从战场上归来,这时,由商人、律师们构成的新精英阶层很快就取而代之,社会阶层构成发生巨变。

其二,在英格兰内部,贵族群体之间为了争取权力,特别是那顶象征着荣耀与利益的王冠而明争暗斗不断,玫瑰战争实质上就是约克与兰开斯特两大家族间的王权争夺战。

先来看看战争本身,从小镇圣奥尔本斯开始,路孚德桥战役、北安普敦战役、韦克菲尔德战役、莫蒂默十字路战役、博斯沃思战役……大大小小、共计17次战役贯穿整个玫瑰战争期间,杀戮与死亡成为许多贵族生活中的关键词,更让王冠沾染了斑斑血迹。

玫瑰战争初期最著名的国王、“疯子国王”亨利六世是个虔诚无比的基督徒,但性格软弱、缺乏决断力,还患有精神疾病。这位庸碌无为的国王,在第一次圣奥尔本斯战役中遭遇惨败,只能暂时来到一间修道院中避难。

从持续时间来说,第一次圣奥尔本斯战役仅仅持续了约半个小时,但它却是此后长达三十年内战的开端,而且战斗场面十分惨烈。埃德·韦斯特引用了战争亲历者、时任圣奥尔本斯修道院院长的记载:“有的人脑浆迸裂,有的人被利刃割喉,整条街上都是尸体。”就连亨利六世本人也被箭射中脖子,惹得一向脾气极好的国王怒气冲冲地说:“真是的,真是的,你们如此对待一个名正言顺的国王!”

在战场之外,虽然少了刀光剑影的直接威胁,但背叛、对峙、阴谋却无处不在,父子、夫妻、兄弟相残的事件屡见不鲜。

爱德华四世的弟弟克拉伦斯公爵,跟哥哥的反对者沃里克公爵联手,释放了被废黜的前国王亨利六世,打算重新拥立几乎是“永久白痴”的亨利六世做国王,还四处散布谣言,称自己的哥哥是个会巫术的私生子,“施展诡计毒害臣民”。面对这样一位胳膊肘向外的弟弟,爱德华四世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以叛国的罪名将其处死。

02 红白王后的跌宕人生:动荡年代中的女性们

02 红白王后的跌宕人生:动荡年代中的女性们

中世纪的战争,向来被认为是“男人的权力游戏”,是贵族、骑士们展示英雄气概、收获荣耀与权力的舞台。然而,在玫瑰战争期间,女性们所扮演的角色同样不容忽略,如“红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白王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都铎王朝的母亲”玛格丽特·博福特等。她们以妻子、母亲、王后等多重身份,活跃在这一动荡时代之中,她们的选择也在无形中影响了英格兰的历史进程。

“红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是亨利六世之妻,与优柔懦弱的丈夫截然相反,安茹的玛格丽特自幼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培养了争强好胜的性情和敏锐的政治触觉。当亨利六世陷入神志不清状态、约克家族的理查·金雀花对王位虎视眈眈时,玛格丽特王后一次次走到了台前。她以儿子爱德华的名义,召集贵族们参加大议会,还从考文垂、苏格兰等地招募军队,据说还曾一度穿上铠甲,亲自参加战斗,很有武士王后的风范。

但是,随着小王子爱德华在混战中不幸死去,以及亨利六世在伦敦塔中遇害,玛格丽特王后的人生彻底转向了晦暗惨淡的后半场。说到底,在这场残酷的权力角逐中,玛格丽特王后只是一枚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棋子,更何况,她还是来自法兰西,那个最为当时英格兰人所深深厌弃的国度。

另一位“白王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原本出身于平民家庭,在嫁给爱德华四世之前,她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国王竟然要娶一个身份不高的平民寡妇做王后的消息,在贵族中引起轩然大波,但爱德华四世似乎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决意与伊丽莎白成婚,两人的罗曼史也衍生出了许多充满传奇色彩的版本。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伊丽莎白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她的11个兄弟姐妹也纷纷借着王后的权势,攫取各种各样的好处,与贵族联姻就是他们惯用的方式之一。

伊丽莎白王后20岁的弟弟约翰,娶了三次守寡的凯瑟琳·内维尔,两人的年龄相差了整整46岁,因此被人诟病为“邪恶的婚姻”。王后另一个年仅7岁的妹妹凯瑟琳,则被安排与白金汉公爵领地的继承人、10岁的亨利·斯塔福德成婚。

除了联姻,王后的家人们陆续被赐予爵位,有时,他们还会依仗家族势力巧取豪夺。某次,王后的母亲杰奎塔为了得到一块昂贵的挂毯,就打着“王后的黄金”这一古老律法的旗号,想要以极低的价格将其据为己有。在遭到拒绝后,竟然以“藏匿叛国罪犯”的罪名,重罚挂毯的主人、商人库克,最后不仅抢走了挂毯,还将库克逼到了破产的境地。

这与《红楼梦》中,贾赦借由贾雨村之手,强行抢走石呆子手中的古扇不说,还把石呆子弄进监狱的恶劣情节几乎一模一样,而伍德维尔家族无限膨胀的权力欲望,终究还是遭到了反噬。

贵族群体的反对声浪日益高涨,爱德华四世的王位也并不总是固若金汤,一度被沃里克公爵所俘虏,伊丽莎白王后不得不躲进伦敦塔中。在爱德华四世去世之后,随着王位争夺战的白热化,这位平民王后和7个子女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转向:她的两个儿子死于伦敦塔,小女儿嫁给了亨利·都铎,也就是都铎王朝的第一任君主亨利七世,而伊丽莎白王后本人一直活到了亨利八世时代。

03 “被魔改”的理查三世:莎翁戏剧与真实历史

03 “被魔改”的理查三世:莎翁戏剧与真实历史

从1455年到1485年,英格兰内部的这场王位争夺战断断续续打了30年,一场场战争留下了惨痛的历史记忆,国王、王后、贵族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为后世的艺术家、文学家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大文豪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就有不少就以玫瑰战争中的人物和事件为原型,进而塑造出许多经典的角色,其中,最典型的便是“驼背暴君”理查三世。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理查三世个头矮小,还是个驼背,在剧中,理查三世自白道:“(大自然)把我的胳膊缩得像一棵枯萎的灌木;在我背上鼓起一座怀恨的山峦,畸形端坐,在那儿嘲笑我的身体;……只要我活着,便只把这人间当地狱,直到撑着我这颗脑袋的畸形身体,箍上一顶荣耀的王冠。”

理查三世的“劣迹”除了外形丑陋,还是个阴险贪婪、嗜血好战的暴君式人物。他设计杀死亨利六世和小王子爱德华,毒死妻子安妮,还把两个年幼的亲侄子爱德华五世和理查囚禁在伦敦塔中,几个月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两个小男孩的踪迹。在很多伦敦市民看来,两位“塔中王子”消失的幕后黑手,正是他们的叔叔“恶棍理查”。

此外,理查三世还是狂热的战争爱好者,他在年幼时就宣称,要“用亨利心头那半冷不热的血染红我佩戴的白玫瑰”,还在战场上手持弯刀、纵马杀敌,一直激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莎翁戏剧中,他在临死前高呼:“一匹战马!一匹战马!我愿以我的王国来换取一匹战马!”

莎士比亚塑造的理查三世形象深入人心,但在真实的历史上,理查三世并不像剧中所描述的那样邪恶不堪,英国还有。根据考古学家的研究,理查三世的确患有轻度脊柱侧凸,但绝非畸形,而且理查三世在经济、宗教、教育等领域也颇有建树,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暴君”“恶棍”。从这一角度来说,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不免有“魔改”之嫌,英国民间就成立过一个“理查三世学会”,长期致力于为理查三世“洗白”。

理查三世的真实形象与戏剧形象之所以有显著反差,除了“艺术≠现实”这一因素,还有更现实的考量:莎士比亚生活在都铎王朝时期,而理查三世是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任国王,成王败寇是永恒不变的历史铁律,而且都铎王朝开创者亨利·都铎(即亨利七世)的血缘继承权相当薄弱。

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一方面,亨利七世娶了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为王后,试图以联姻的形式进一步化解两大家族的冲突。另一方面,借由戏剧等形式,对前任国王进行“抹黑”似乎很有必要,莎士比亚的戏剧正是顺应了这一深层次的时代需求。

亨利六世临死前发出无奈慨叹:“王国之事皆是烦恼。”

王位、权力固然充满诱惑,但王冠的另一面则是无穷无尽的斗争、权谋和杀戮,无论是“失败者”亨利六世、理查三世,还是“成功者”亨利七世,无一不为它们所困,正如那一朵红白相间的都铎玫瑰,远观娇艳动人,近嗅却闻得到刺鼻的血腥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