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烈日炎炎,县令张安正躺在公堂后的偏厅里打盹,忽的一阵击鼓之声将他惊醒。
张安睁开朦胧的双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待他想明白这是鸣冤鼓的声音时,内心一阵激动,立马从榻上坐了起来。
想当初,胸怀大志的张安来到这宁源镇,立志要成为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可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来了大半年了,也没什么案子可以让他一展身手,平时他除了在街上四处闲逛,体恤民情,就是窝在县衙查看以前的卷宗,感觉人都要闲得发霉了。
今天这沉寂了好久的鼓声终于响起,怎能不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张安迅速换上官服,精神抖擞地迈步上了公堂,将惊堂木一拍,下令将击鼓之人带上堂来。
此时,在外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惊呼:“怎么是她呀?她要告谁呀?”
张安眯缝着眼睛往外望去,只见衙役的身后,一位头梳妇人发髻,身材窈窕的女子牵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从容地走了进来。
张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是她?”
说起这妇人,那可是宁源镇的名人,且不说她那一等一的容貌,就论她和她丈夫的发家史,就已经是宁源镇百姓津津乐道的传奇。
妇人名叫罗三春,本是镇外龙舞村一个普通农夫的女儿,十七岁那年,三春他爹得了重病,倒腾光了家里那点微薄的家底。
恰巧这个时候,媒婆带着丰厚的嫁妆,前来替隔壁村钟家公子钟大生求亲。
三春是个孝女,不忍心见老父亲受到病痛的折磨,便含泪答应了。
为什么要含泪呢?是因为三春听说:钟家虽在村里也算殷实人家,可钟大生是个瘸子,所以直到二十来岁都还没姑娘愿意嫁给他。
委屈归委屈,成亲那天,三春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花轿。
岂料当晚揭开盖头的时候,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都被对方惊艳了一把。大生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笑得那是合不拢嘴。
而三春看到大生的第一眼,也被这个身材修长,眼神清亮的年轻人给吸引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夫君虽是个瘸子,但也是个精神小伙,那一夜,大生的温柔体贴融化了三春的心,她再也不在乎大生的残疾,而是死心塌地地愿意做他的妻子。
钟家老父有一手炕烧饼的手艺,为了儿子以后能够自力更生,在大生十六岁那年,钟老爹又将这门手艺传给了儿子。
而新媳妇三春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尤其擅长厨艺,即使最粗糙的食材只要经她的手,就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没过多久,三春便学会了炕烧饼的本事,她炕出来的烧饼丝毫不输给大生。
自那以后,三春负责在家炕烧饼,大生则挑着烧饼担子走街串巷。日子过得虽苦了点,但小两口的感情就跟蜜里调油似的,大生一回来便跟着三春瞎转悠,一刻都不愿分开。
两年后,三春又为钟家生下了一个女娃娃。三春的到来,为钟家带来了无限生机,钟利老两口乐乐呵呵,整天抱着小孙女四处转悠。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钟利老两口便先后离开了人世,为儿子焦虑奔波了大半辈子,他俩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只是为了大生在硬撑着,现在见儿子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心理一放松,各种疾病也就接踵而至了。
含泪安葬了二老之后,三春跟大生商量,干脆将家里的几亩农田租给佃户,小两口去镇上开了一个早点铺子,主要经营烧饼和杂碎汤。
心灵手巧的三春用极低的价格买来别人都不爱吃的牛羊杂碎,做成浓香扑鼻的杂碎汤,再配上一两个焦黄酥脆的烧饼,那滋味,很快就成为了小镇居民的新宠。
钟氏早点铺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每天早上前来就餐的顾客络绎不绝,甚至很多其他地方的食客都会起个大早,慕名而来,一是为了品尝那一口美味,二是为了亲眼目睹老板娘迷人的风采。
而三春对每位客人都一视同仁,有那好事的轻佻之徒,总想借着吃饭的机会来占占三春的便宜,都被三春用礼貌性的微笑和言语给怼了回去。
在大家的眼里,三春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只可远远地欣赏,谁要敢越雷池一步,必会被她扎得头破血流。
不到两年,两口子便将之前租的铺子买了下来,同时又在隔壁购置了一座宅院,彻底从之前的泥腿子加流动小贩变成了光鲜亮丽的城里人。
而这县令张安也是他们家的常客,每天早晨,张安便会溜达到早点铺,要上一碗汤,两个饼,一边吃一边与食客们聊天,体察着风土民情。
今天早上他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三春依然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大生跟往常一样炕着烧饼,这才半天时间,老板娘这是有何冤屈要申诉呢?
面对老爷和颜悦色地询问,三春抬起头,递上一张状纸。
张安看完状纸,惊奇地问道:“什么?你要跟钟大生合离?”
三春冷静地将一缕秀发拢到耳后:“是的,老爷,民妇要与钟大生合离,原因小妇人已在诉状中说得很清楚了,恳请老爷恩准。”
张安看着状纸摇头叹道:“真没想到,钟老板这样的人也会做这样的事,可这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钟夫人难道就没有容人的雅量?
况且,女人首先提出合离,历代虽有先例,但在本县,夫人的这种做法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夫人不怕落人口舌,身败名裂吗?”
三春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错的是他钟大生,小妇人行得端,坐得正,何错之有?并非小妇人无容人之心,而是在成亲之初,钟大生就已跟小妇人再三承诺,今生只爱我一个,昨日 的誓言言犹在耳。
可今日晌午之后,小妇人亲眼见他进了宋寡妇的院子,亲耳听到他俩商议,要将小妇人扫地出门,再将宋寡妇扶正,自小妇人嫁入钟家,自认是孝顺公婆,勤俭持家,并无过错,钟大生这样对我,怎能不让人心寒。
况且,小妇人也不是那等蛮横无理之人,他如果真有纳妾之心,只需好好地跟我说,小妇人断无拒绝之理。
这几年,我夫妻二人日夜辛苦,好不容易挣下这一份家业,这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他钟大生就起了这样的龌龊心思,这样的男人我不稀罕,既然他俩嫌我碍事,那我就主动离开,给他俩腾地儿,就让他们这一对野鸳鸯双宿双栖去吧。”
张安佩服这女子的泼辣果敢,但还是劝道:“你说的倒也是个理儿,但你若离开,这孩子可就......。”
三春看了看紧紧搂着自己的小胖丫,禁不住泪水涟涟,面对丈夫的背叛她没有流一滴泪,但这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她猛地趴在地上,对着张安不住地磕头:“其他的我都不要,只是孩子离不开娘,只求大人将这孩子留给小妇人,小妇人就算带着她沿街乞讨,也不能将她丢在那禽兽父亲的身边。”
看来,罗三春已经铁了心,张安无奈,只得下令将钟大生叫来问个清楚。
正在此时,钟大生已经一瘸一拐冲了进来,他顾不得给老爷磕头,扑到罗三春面前,拉着她的手直摇晃:“娘子,我错了,都怪我鬼迷了心窍,你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以后永不再犯。”
说完,指着天就要赌咒发誓,罗三春抽回手,冷冷地看着他:“不必了,刚才你的姘头辱骂我的时候,你非但不阻止,反而随声附和,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这几年我罗三春哪一点对不起你?从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了,钟大生,你记住,不是你们将我扫地出门,而是我罗三春不要你了,今天我就要休了你。”
面对妻子的指责,钟大生悔不当初,那宋寡妇妩媚妖娆,风情万种,与端庄秀丽的三春截然不同,钟大生抵挡不住,沉沦其中,但他内心还算清醒,知道这个家大部分都是靠妻子给撑起来的,没有罗三春,他依然是那个只会挑着烧饼担子四处奔波的钟瘸子。
因此,他只想着跟宋寡妇逢场作戏一番,并不想真的闹得妻离子散,没想到今天竟被妻子撞见了那最不堪的一幕,三春将话说得这样决绝,他已无力反驳,随即面无人色,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看着这对昔日恩爱的小夫妻变成今日的怨偶,张安倍感无奈,可这老板娘态度坚决,最后,张安还是判定了他俩合离。
被挡在院外的群众不明就里,只远远看见钟瘸子又哭又求,罗三春冷冷相对的样子。于是众人纷纷猜测,说是罗三春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有了些资产,瞧不上自己的瘸子老公,准备要抛夫弃女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所有人都对罗三春指指点点,指责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三春懒得分辩,牵着女儿回到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便离开了。
钟大生呆立在门口,默默地目送着母女俩的身影,邻居们好心地劝慰仿佛远在天际,此刻,他的内心和脑子一片空白。
终于,天黑了下来,邻居们也纷纷散了,钟大生默默地呆坐在昔日热闹的家中,闹到今天这一步,全是自己咎由自取,那么贤惠的妻子,那么可爱的女儿,都让自己给作没了。
隐隐地,一个温软柔滑的身体靠了过来,在他的耳边浅笑道:“伤什么心呀?她们走了不是更好吗?咱俩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呀?”
钟大生心头火起,这往日让他深深着迷的劣质脂粉味儿和温言软语都变成了致命毒药,让他莫名地厌恶和恐惧。他一把扯下粘在自己膝上的女人,指着大门,声嘶力竭地吼道:“滚!滚出去!”
女人脸色一变,想要哭闹一番,又怕招惹来左邻右舍,坏了自己名声,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第二天,邻县过来吃早饭的食客们扑了个空,小食店门窗紧闭,冷冷清清,再无往日的热闹场景,店铺的门上,挂着一块此店出售的牌子。
人们纷纷摇头惋惜,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而他们再也吃不到那一口熟悉的味道了。
几天以后,钟瘸子也身背包袱,趁着没人的深夜,离开了这个带给他希望,又将他抛入无底深渊的地方,此后的余生,他都将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十年后,距离宁源镇百里的青远县,罗氏饭庄门前张灯结彩,今天是饭庄老板娘罗三春招女婿的日子,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门外,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议论纷纷,说起这个老板娘,很多人是一脸佩服。
八年前,这个名叫罗三春的女人带着女儿,只身一人来到这青远县,开起了这罗氏饭庄,老板娘美丽大方,凭借着一手好厨艺,没几年就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同时,她左右逢源,将黑白两道的关系打点得妥妥帖帖,使那些觊觎她美貌,想要上门挑衅的人不敢造次。
这些年,想要娶她为妻,纳她为妾的人不计其数,可都被她的巧言妙语挡了回去。她只想安安静静守着女儿,过几天清静日子。
而罗三春的女儿巧丫,也在母亲的调教之下,成为了一个能干的小掌柜,大有超越母亲之势,大家私底下都称她为“赛三春”。
这次罗家招的女婿,就是饭庄的学徒,名叫常胜,自八年前饭庄开张之际,常胜便在店里做帮工和学徒,常胜生得漂亮,人又机灵,与巧丫也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常胜是个孤儿,家中并无其他人,罗三春便主张将婚礼办在罗家,等以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便跟着常胜的姓,也算是为常家留了后,第二个孩子跟着母亲姓罗,这样两边都不亏。
在那样的封建时代,罗三春能够提出这样的想法,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了。常胜没想到丈母娘能够这样体恤自己,自然是感激不尽。
现在,知道内情的群众将这件事一讲出来,引来了旁观者的阵阵惊呼,纷纷表示这罗三春真是个奇女子,有见识。
人群之中,一位面目清秀却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痴痴地盯着门口的罗三春,耳里默默聆听着众人对老板娘的夸赞,忍不住嘴角上扬,喃喃道:“还是那么厉害,不愧是我钟大生的娘子。”
人群嘈杂,并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片刻之后,宾客都已进门,男子从身边的烧饼担子上取出一个鲜红的包袱,一瘸一拐走到迎宾的店小二面前:“恭喜恭喜!劳烦小哥将这份贺礼交给老板娘。”
小哥一见他满脸堆笑:“哟,这不是烧饼大叔吗?您也认识我们家老板娘啊?”
钟大生愣道:“你认识我?”这些年,他只敢远远地守护着她们母女,从不曾往这条街踏上一步。
小哥嘿嘿笑着:“之前在东街买过您的烧饼,那是真不错呀。”
钟大生苦笑道:“贵店的烧饼肯定比我的强上百倍,难为小哥还能瞧得上我这瘸子做的烧饼?”
“烧饼,我们店从来不卖烧饼呀!”小二摸了摸脑袋,诧异道。
钟大生脸黑了:“那杂碎汤呢?”
小二笑道:“也没有,咱家主要经营各类小炒和面食,大叔若有兴趣,有空可以来尝尝,不过今天咱们办的都是大席面,您快请进去入席吧。”说完,指引着钟大生就要进去。
钟大生脸色更加黯然,摇摇头:“不必了,礼送到就行了,我还有事,告辞!”
他拱了拱手,转身抹掉眼角的泪,嘴里喃喃自语道:“娘子,这些年了你一直不肯原谅我,连与咱们家有关的东西你都不愿再触碰,你呀你,咋就这么倔呢?”日头已高,映照着钟大生渐渐远去的身影,让人倍感心酸与落寞。
这边,小二哥用红纸写上烧饼大叔四个字,再将红纸压在了包袱之上,放在了礼品堆里。
第二天,巧丫整理礼品时发现了这个包袱,当她看到包袱里的东西时,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新郎官见娘子泣不成声,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慌得赶紧上前安慰,巧丫拿着包袱里的小衣服和布娃娃,靠在夫君的怀里泪如雨下:“我爹...我爹来过了!”
闻声赶来的罗三春拿起一根木钗,也是思绪万千,那根木钗是新婚不久,钟大生亲手做好,戴在自己头上的。
在罗三春的心里,这木钗比世间任何金银财宝都要珍贵,可惜那一次她寒了心,瞬间觉得这木钗是莫大的讽刺,看见就觉得扎心,离家时便将这木钗丢弃在了院内。
没想到,这么些年,他还将钗子保存得如此完好。罗三春擦了一把眼泪,唤来昨天负责收礼的小二哥,询问着烧饼大叔的去向。
小二哥只是偶尔买过大叔的烧饼,大叔住在哪儿他并不知道,见老板娘和小姐着急的样子,机灵的小二哥赶紧出去打听。
待众人赶到城东的一间小院,屋内已是人去楼空,据房东大娘介绍,租房的大叔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年了,平日里就靠做烧饼为生,只是昨天晚上,他就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具体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众人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惆怅不已。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随意挥霍别人对自己的真心,一旦失去,就得用一生的悔恨去偿还。
当然,这里只局限于那些尚有人性,能够及时止损之人,如若是那些狼心狗肺,执迷不悟之徒,只会任由自己一步步错下去,跌入无尽的深渊。
清心故事集:讲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态。荡涤心底尘埃,才能清心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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