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选好了一个沿海城市,并参加了当地的公务员考试,准备即便是不能考过,也要到那边应聘,找一份工作,一辈子老死在那里后,我去找张良正,告诉了他我的决定。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预料他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那个时候的我,对别人,有一种天生的冷漠,即便眼前这个男人,是我的男朋友,一个恋爱了两年,并且对我十分不错的男人。

事实上,张良正的反应也并不特别,他看看我,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了句:“知道了。”

我们拥抱,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像往常送我回宿舍一样,说:“去吧。”我就转身走了。

回头的一瞬间,我的心是轻松的,好像终于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可以轻装上阵了。至于身后的男人,我知道他的成熟稳重,也知道他的聪明理性,也知道这些天,他也不过是在等我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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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浮浮沉沉的心,终于定下来,我几乎是雀跃着奔向了不确定的未来。

我通过了面试,又在等待着通过了政审,体检也没有问题,终于,在这个城市,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六月底毕业,正式上班却在十一月份,这期间四五个月,我回了一次老家,去看了爸爸,将大学期间挣来的钱,拿出三分之一给了他。常年酗酒,又没有得到细心的照顾,他的身体明显出现了问题,又瘦又小,佝偻着像个被煮的虾子。

我看到爸爸费劲地看向我,好一会才认出我来,嘴巴张张合合吐出一句话来:“你,你回来了。”

我去把几家邻居都走了一圈,在王奶奶家吃了一顿饭,又在张奶奶家那张小床上睡了一觉,最后去了村支书家。我将剩下的钱交给了他,谢谢他这些年给予的照顾,并请他以村里表彰“乐于助人”的名义每个月给两位奶奶三百块钱。

完成这一切,我就一身轻松地走了,来到我向往的这个城市,租了间房子,白天到饭店端盘子,晚上写作,等待考试结果。

等接到上班通知,我又辞掉端盘子的工作,继续白天上班,晚上写作。这种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定。尽管并没有想象中的悠闲自在,尽管也很忙也需要加班,甚至需要连续加班很长时间,可是,它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就是只要不出现原则性错误,没人能开除你。

我是个卖力的人,适应能力也不错,很快成为科里的业务能手。小小科室三四个人,一个科长两个副科长,都是年龄四十以上的女同志。这个年纪的女人,正处在没什么上进心,但母性泛滥的时候,因此虽然我性子安静不爱说笑,但因为工作上从不含糊,也不怕多干活,很快就成为她们集中关照的对象。

我想,大概女人们都是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孩子的。小时候,王奶奶张奶奶,总是毫不畏惧地牵着我的手把我从后妈的唾沫星子里解救出来,然后摸着我的头发叹气:“多乖的孩子啊,怎么那么狠的心!”

所以,在从我的简历中,从我的回话中,一点点知道了我的事后,我的这三位科长,几乎成了年轻版的王奶奶和张奶奶,惦记我吃,惦记我喝,惦记我找男朋友。

我有些想叹气,我以为,欠了张奶奶王奶奶,已经需要我用一生去偿还了,谁知道又碰到了这么多善良的人。

特别是在某一天晚上,科长饭后到公园散步时,发现了在公园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摆摊卖小玩具的我,我不得已交代了自己努力挣钱,想给王奶奶张奶奶养老,想给我们村做点贡献以后,我简直成了科里女同志们共同的女儿,科长甚至慨叹,可惜她儿子年龄小了点,要不一定让我给她当儿媳妇。

总之工作了一年多,除了几位科长们总是念叨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之外,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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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规划中,是没有婚姻这回事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我自己,是从爸爸一脚把妈妈踢飞到墙上又从墙上缓缓滑落下来开始的。我清楚地记得爸爸每一次喝酒,清楚地记得妈妈每一次挨打,清楚地记得妈妈抱着我浑身哆嗦,清楚地记得妈妈离开那个家时,搂着我无声痛哭的样子。因此,尽管六岁以后,每个白天都站在村口等她,每个夜晚都会想她,却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一次,我也并不恨她。

她有什么错?她只是眼瞎嫁了个除了喝酒打老婆啥也干不了的男人。后来,爸爸这样的男人,竟然再婚了,娶的是个带儿子的寡妇。家里天天吵天天闹,爸爸已经不是当初的爸爸,还是喝酒,却不再年轻力壮,喝了酒也打不了老婆了,后妈厌恶爸爸,尤其厌恶一身酒气的爸爸,打几下,骂几句,越骂越生气,忍不住指桑骂槐,波及到我,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有时候惊异于自己的早熟,早早地将一切看清楚了,就不怨也无恨了。奶奶去世后,爸爸的家我有时候进得去,有时候进不去,每天放学,我都要在门口站一会,听听里面的动静,若是悄无声息,我就推门进去,到南屋的板床上躺下,等到夜晚到来,等待太阳升起。若是传来后妈的咆哮,我便坐在门口,等王奶奶或者张奶奶过来将我捡回家去。

我小学的时候特别盼着时间过的快一点,我好快快长大,最好能一下子就像村里的姐姐们一样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初中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姐姐出国打工挣了一堆钱回来嫁人,没两年抱着个儿子回娘家了,说是钱被男人骗光了,男人嫌弃她又老又丑不要她了。我便突然开了窍,学习上突飞猛进,以我们镇上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我们县城最好的高中。

是村里供我读的高中,我憋了三年,考上了我们省里最好的大学。大学期间,尝试了各种挣钱的法子。

所以,我的人生规划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然后尽量多挣一点钱,回报那些给我温暖的人们。

至于婚姻,至于男人,至于孩子,我都没想过。

张良正是个意外。我们是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同是一个中介公司的金牌家教,一来二去就碰上了,慢慢就熟悉了,不知道哪天就成了恋人了。

但是意外终究不是常态,所以分手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我的心态还是乐观的,几位科长时不时的唠叨也只换来我的微笑,我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偶尔写作遇到瓶颈的时候去摆摆摊,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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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当我循着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一堆闪闪发光的玩具中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笑得灿烂:“好久不见,你摆地摊的样子还挺漂亮。”

我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这个笑靥如花的男人,占据了我的地摊,帮我卖了三个泡泡机,两个小兔子发箍,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然后这个鸠占鹊巢的男人,收拾好我的东西,骑上我的小电瓶车,带着我回我家了。

我敢发誓,分手之后,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可是那个晚上,我浑浑噩噩沦陷在他温柔的笑意中。

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醒来,那种感觉,尴尬多过羞赧,我从自己的家中落荒而逃。

我发现张良正变了,以前的他,是个十足的谦谦君子,像温吞的水一样,从来不过界,从来不擅自参与到别人的世界,所以当初恋爱的时候,我的感觉十分舒适。

可是重逢后的张良正不一样了。他端着一张温润的笑脸,不容置疑地进入了我的家,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陪老婆。洗衣做饭收拾家务,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他走了。

那天科里聚会,欢送副科长聂姐退休,我在她们的怂恿下,喝了点酒。第一次喝酒,没喝醉,但是有点晕,被她们送回家的时候,抬头看到我的那间小房子小小窗口隐隐透出的光,忽然有些想掉眼泪。

张良正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书,昏黄的灯光下,这个男人有些模糊。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将他手中的书扔在一边,努力看着他的眼睛。

我真的没有喝醉,但是酒真的是个神奇的东西,特别容易让人放纵心中的情感,能够让人心醉神迷。我想,如果不是喝了酒,我永远不会说出那些话。

我扶住他的肩膀:“张良正,你为什么来?”

我拽他的衬衣:“张良正,我不想恋爱。”

我啃他的手:“张良正,我不要结婚。”

我趴在他的怀里掉眼泪:“张良正,我不要生孩子。”

我大概像个祥林嫂一样,不知道唠叨了多久,才昏睡了过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也忘记了张良正是什么反应。

第二天一早,我被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匆匆洗刷完拽去了民政局。出来的时候,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我叹口气:“结婚这么简单吗?”他揽着我往外走:“我们去买个戒指。”

我想我绝对不是个合格的老婆。我觉得反正我表明了我的立场,但是他明明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选择一头栽进来,那就是愿打愿挨了,我就不客气了。

所以我还是过着我的日子,白天上班,晚上写作或者摆摊,顶多,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我甚至没有去问张良正他做什么工作,也不关心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直到三年后,他骑着我的小电瓶车,将我带到一个小区,走到一座楼前,然后上楼,打开一间房门,我才知道,他买了房子。不大的房子,七八十平的样子,两室一厅,窗明几亮。

我才知道他考入了这边的一家国有企业,干得还不错。也才知道他跟我一样,也还有点副业,所有才能三四年的时间,就攒足了首付,买了这么个小房子。

于是,我们有了新家,真正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日子。生活真正有条不紊,进入了最佳状态。上班,下班,做饭,吃饭,写作,他也差不多。偶尔也会放松一下,出去到海边溜达一圈,甚至学着去赶海捡几个贝壳。

有时候,写作到烦躁,写不下去,我转身就能看到张良正的侧影,他也在电脑前忙碌。我看看他,有时看一眼就回头继续忙,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出神。

毫无疑问,我是幸运的,我从来没想到,我会碰到这样一个男人,并且嫁给他。

他其实并不容易。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家里第一个男孩子,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父亲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意外事故去世了,他从小就挑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重担。

他比一般人早熟,初中就开始琢磨着挣钱养家,寒暑假都是在打工中度过,大学一边当家教一边自主创业。

按照他的计划,他是要回家乡发展的。我也是他的意外,当初我跟他提分手的时候,他正要说服我跟他一起回他的家乡,没想到我先发制人,他只好让我自由飞翔了。

他回家待了一年,将老家的房子翻新,又在县城买了套房子,让妈妈和还在上高中的妹妹住,便来找我了。

后来,他的弟弟大学毕业,回家乡当了一名老师,他的妹妹也考上了大学,我看他松了一口气,将老家县城的房子过户给了他弟弟,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婆婆便留在家乡跟着二儿子生活。

老太太来过我们家几次,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我并不反感,因为我的张奶奶王奶奶就是那样的人,我已经十分习惯跟她们相处。我看婆婆也十分有些跟着我们过日子的意思,但是张良正却还是把她送回了弟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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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十分认真地表示过我不介意,毕竟这个家是他辛苦打拼出来的,孝敬他的母亲,是一个儿子的责任,我不能让他因为顾及我的想法就放下对母亲的关心。

张良正当时的神色有些玩味,很是意味深长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认真严肃地分析婆媳矛盾并顺带解读我。

他说:“我的母亲自以为将我们兄妹三人培养成才,很是辛苦和成功,难以避免有一些强势,强势的人往往缺乏界限感,往往会仗着自己有生活经验插手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次两次可以忍,多了就是矛盾,我不希望你跟我母亲产生矛盾,因为我会不自觉地偏向我的母亲。”

他说:“我虽然习惯了做一个大家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一辈子照顾他们,我的弟弟妹妹在我的庇护下这些年一直生活无忧,那么照顾母亲的责任他们就没有理由推脱,何况每年我也会给母亲足够的生活费。”

他说:“我其实也希望跟自己的老婆一起有一些独立自由的生活空间,我很喜欢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节奏,我也不喜欢老人来我们家指手画脚。”

他说:“你并不是多情的人。虽然你每天笑眯眯的,一副十分乖巧的样子,但是你的心里自有一套你自己的规则,什么人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你自己分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每个月给王奶奶张奶奶的钱不是你自己直接给,非要通过村委会以表彰的形式给?因为你的心里,只爱护尊重王奶奶和张奶奶,对于这两位奶奶的家人,比如她们的儿子儿媳妇这些人却是不愿意接触的,即便是哪天她们遇到困难了需要帮助了,你宁愿是暗地下里帮一下,也不愿意产生更多的交集和感情。”

他说:“在你的心里,王奶奶张奶奶,你的爸爸,你的后妈,你的那几个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的同事,还有,我,你的心里都有一杆秤,这些人都是你的情感负担。”

他看着我:“别人你都安排好了,只有我,你不确定,所以当初你宁愿一拍两散,却不愿意跟我争取哪怕是商量一下两个人是不是能够走到一起。即便是现在我们结婚了,共同生活好几年了,你也一样,如果哪天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过你的负担,你还是会选择一走了之。”

我非常恼火地将他扑倒让他闭嘴,我讨厌他一针见血的样子。

三年前,我意外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我沉默了一个星期,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

张良正将我抱在怀里叹气:“你不想生,就去做掉。”

我还是哭,他耐心地帮我擦眼泪:“你要是不舍得,就生下来,我保证不喝酒不打人,保证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一个体贴的老公。”

他说:“我也没觉得人非要恋爱结婚生孩子,但是碰到了喜欢的人,那就去试一试,成功了不是皆大欢喜?”

他说:“你看看外面的人,也会哭也会笑,也会生气也会难过,总不能因为怕伤心日子就不过了,也不能因为怕受伤连外面的太阳都不晒了。”

他说:“你想生就放心生,你想想,万一哪天真的我们两个人过不下去了,孩子无论是跟你还是跟我,都不会挨饿受冻,更不会挨打挨骂,是不是?”

我焦躁不安地度过了孕期,然后像个壮士一样写好遗嘱才进了产房,又经过漫长的宫缩,生下了儿子。

婆婆匆匆赶来,要伺候月子,张良正让她在我家待了三天,就开口将人送走了,我在月嫂的帮助下,顺利熬过来。月嫂走后,我也基本学会了怎么做一个新手妈妈。

本来,我以为孕期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已经是一个女人的极限了,我没想到孩子生下来,我以儿子为中心,被困在半径不足两米的地方,足足五个月。我的工作停顿,由新来的同事暂时代替,我的写作竟然也停顿了,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我整个人处在一个极为焦躁不安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中,我完全没有了底气去写哪怕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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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夜晚,孩子睡了,我爬起来,走到客厅,坐在窗边,盯着外面的天空,忽然有种不知道身在何方的迷茫。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坐在了我的身边。张良正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你会找我,会告诉我你在害怕,会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办,我一直在等,但是你一直不说。”

我哑口无言,他叹气:“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是一个母亲,但是你首先是一个人,你不能指望一个人完成照顾孩子的所有责任。你在害怕什么?”

我泪流满面。是的,我在害怕,我怕哪天我会觉得这个孩子是我的负担,我怕我哪天会跟我妈妈一样一走了之,我怕哪天我会突然死了,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那些年,太阳灼人的夏天,我在太阳底下割麦子割到中暑自己晕晕乎乎走到小河边,一头栽倒在水里被张奶奶惊慌失措提起来的感觉我记得;冰冷的冬天,我窝在门口的石阶上,一边听着门里的谩骂,一边等待王奶奶将我捡回去的感觉我记得。

我害怕,我怕哪一天我没有了,这个孩子,能不能像我一样幸运,遇到善良的人。

张良正又叹气:“你啊,感情永远停留在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的时候。你想想,从你怀孕,我有没有出差过?我有没有应酬过?我是不是每天都在研究怎么照顾孕妇和婴儿?你生产后,月嫂下班,我是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这些日子,我是不是尽量早点下班?是不是一直跟你一起照顾孩子?”

他说:“你想想自己,是不是孩子一生下来你就把他当成了一个人的千斤重担,是不是我动一下孩子你都心惊胆战?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愿意做甩手掌柜的,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冷漠无情的,至少我不是,至少你得给我一份作为父亲的信任。”

我渐渐从几近病态的患得患失中走出来,等到产假结束上班的时候,大概成了一个正常的妈妈。

我开始有精力工作,有精力重新拾起我的写作,并有精力观察这个陪伴了我十年的男人。

我问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我存在很多问题,明明你也并不是一个多么博爱的人,总不能是为了拯救我的可悲的灵魂?”

他温柔地看着我笑,我接住他的话:“别说是因为爱我迷恋我,我不信那东西。”

他笑了:“哪能没有爱,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他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回头看我:“我们是一样的人,孤独地在这个世界挣扎,经受过痛苦,感受过温暖,本质却是冷漠的。”

“那样的人生,太孤独。”他将我拥进怀里:“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个世界,感受到温暖和陪伴,感受活着的感觉。”

我想,我真的是幸运的,我遇到了一个人间清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