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安庆的乡下不像现在这么燥热。那些清凉如水的夏夜,一个小男孩,洗完澡,在凉床上躺着。
真有山风,不远处树影晃动,风近身了。和风一同近身的,还有黄梅戏。星光暗淡,黑黢黢里只能看到人脸庞的线条与轻轻挥舞扇子的样子。风中的戏词也暗淡,断断续续,时断时续。
那天在黄梅戏会馆看戏,吃橘子,一颗颗牛眼大小。橘皮剥开,一股幽香,酸甜的幽香与绿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杯茶,随着剧情起伏,到底喝得淡了。稀薄的淡里,一回味,茶香还是自唇齿间泛开来。忽然想起张充和一九八五年写过的那副对联: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字是馆阁闺秀体,清疏、明净,一笔笔是修养是境界是性情。喜欢“十分冷淡”,更喜欢那“一曲微茫”。
世上事纷扰熙攘,戏里有十分冷淡。到底是戏,台上的事情再热烈激荡,台下人也能以冷淡心去看,戏终了,散场,一曲微茫。其中自有道也。
书写中的张充和
采茶之类大抵是女子的事。女人是水做的,只有水才能泡出茶的清香与纯净。采茶有歌,采茶歌的声音,是慢慢流出来的,从唇间轻轻吐出,像春风轻轻拂过大地,溪水灿然,水缓缓流过那菖蒲、石头与沙滩。
陆羽《茶经》上说舒州潜山一带产茶。唐人的采茶歌消失在唐人的山水之间。从采茶歌到宋代民歌到元杂剧,民间戏曲渐渐发芽长大。至明代,南北一体,戏风颇盛。
安庆的地方志上说,明崇祯年间,十月农闲后,是属于乡戏的时间。地方志上还说,那时候乡村常有庙。庙中虽塑有泥神,老百姓不全迷信。庙宇不独做敬神之所,因为庙门口大多宽敞,也是唱戏的戏台。一村或几村合伙出钱,请来戏班演出。然后就到了清朝,此时乡戏已经不限于农闲时了,祭祀,婚庆,生育,也请来伶人。
一代代黄梅戏艺人走村串乡、走州过县一年年。道光时,有竹枝词言道:
多云山上稻荪多,太白湖中渔出波。
相约今年酬社主,村村齐唱采茶歌。
光绪年间,桐城有人组织了黄梅戏班子,在怀宁乡间演出。民国《宿松县志》记载“邑境西南,与黄梅接壤,梅俗好演采茶小戏,亦称黄梅戏”。
那年回乡,微雨薄凉,在镇上祠堂里玩。老人不无惆怅地告诉我,当年这里是戏台,一唱黄梅戏,嚯,那个热闹。
拾步走上戏台,能嗅到旧日的气息。是弦歌,是清音,是铜锣皮鼓,是岁月天地,是家常烟火与众生百态,也是旧梦里永不褪色的粉墨回忆。
我记得的。
有一次听黄梅戏,在老街祠堂二楼戏阁。观众不少,远远近近的村民都来了,闹哄哄挤满中堂庭院。一男一女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几个老太太点头轻轻相和。
那次演的什么,想不起来了,不能忘记的是看戏人一颗颗晃动的脑袋。那出戏没完没了,似断又续。我坐在母亲腿上,完全被阻挡在热闹之外,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回家的时候方才醒来,有人牵牛过桥,夕阳穿过古亭尖上的画戟,照在母亲的脸上。那年她不到三十岁。
有年春节回老家,猛地从路边的瓦宅里传来黄梅调。一个轻妙的女声袅绕在风雪中,朗朗的,说不出地柔顺,像轻泉流过山石,忍不住停下来听了好久。
此后若是天气不佳的日子,书读厌了,也不想写字,就守着那一脉轻吟浅唱,打发着飞雪连天、阴雨绵绵的时光。
天南地北的戏剧有各式各样的生长环境,水土不一,样式迥异,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男女一方戏。昆曲是精描细写的工笔闺秀,京剧是纵横捭阖的浊世公子,秦腔是粗犷飞扬的高原大汉,越剧是略施粉黛的写意仕女,黄梅戏则是布衣粗裙的农家姊妹。
静下心来听戏,大抵是走向成熟走向中年的表现。
一个人太年轻,往往不能领会戏曲的底蕴与内涵,及至长大,染世渐深,直到有了戏梦人生的沧桑时,才体会出舞台深处的咿呀滋味。
记忆中关于黄梅戏的更多是乡野的场景。
田垄里,火粪的幽香澎湃而来,天幕上彩云追日。田里的稻茬清干净了,农人扛着长凳或者小椅子簇拥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下。那戏台以门板楼板之类搭建而成,铺有红毯。去得早的坐前排,去得晚的只能踮起脚尖在后排,更远一些的索性站在板凳上甚至爬上树。开演时,锣鼓敲起来,三打七唱,自有一番富足的热闹。几个本地和邻村的闲汉不时疏疏朗朗地打一声呼哨。
台下也热闹,各类小吃,臭干子、韭菜盒子、爆米花,那些摊点还兼卖杂货。台下烟熏火燎,台上咿咿呀呀,各安其事。
看戏,总让我觉得在梦里,台上穿红挂绿,还有大胡子、高帽子、白鼻子、长辫子、大花脸等,嘴里喊着念着唱着,一句不懂也一句都不喜欢。然而夜气很清爽,真可谓沁人心脾,我后来再也没遇到过那么好的空气,回想起来仿佛是梦境。
戏结束了,人跺跺脚,拍拍衣服上的浮尘,扛起凳子回去了。前排的总会等到谢幕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除了凳子,还有人扛着或者抱着小孩回去。有人像棵树,身上挂着三个小孩,左挟右抱,背上还有一个。
这种演出,带着泥土的芳香。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戏,戏则是拓宽了的生活。黄梅戏里的男欢女爱,所表达的,是人心美好的愿望。爱情,是黄梅戏舞台上永不凋谢的风景,老人们说,黄梅调,就是这样开始的。
冬日农闲,偶尔会唱连本戏,每天夜里唱一场,连续好多天。北风呼啸,人披上大衣和厚重的棉袄,三五成群,有时跑十多里地。
村里后来唱了很多场戏。记得清楚的是《珍珠塔》,取材于陈王道嫁女。
陈王道的旧宅在苏州同里古镇,我去过。前人旧事烟消云散,站在他家后院的河道边,流水依旧,柳枝依旧。
那一回看了锡剧《珍珠塔》。也是在苏州。
网师园,雕栏朱楼,水畔有柳,园中有花。假山后传出黄梅戏的声音,唱腔柔曼,软语醉人:“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哇罩婵娟哪。”朗朗有致,一时竟凝在那里。
一阵风来,树上桃花兜头吹下,落得满身满地,有些漂在水池内。花瓣浮在水面,游游荡荡,引得几尾小鱼摇曳而至。
有次与一黄梅戏演员同车回城,雨水漫窗,请她清唱了一段《牛郎织女》:“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只觉得苍茫陈旧,音调婉转,又得了人间正气,那朗朗乾坤里一片无邪一片烂漫。
戏文中常有绝妙好辞。《红楼梦》里薛宝钗庆生,为讨老夫人喜欢,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钗说,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
宝玉见说得这般好,不由得凑近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赞不已。
戏事本是俗务,俗中透着雅,仔细一琢磨,忽然余味很长。
最喜欢无所事事的时候坐在竹椅上听黄梅戏。清晨或者傍晚,天光微亮的景致里,黄梅戏里的江南小调带来说不尽的旖旎风光,让人不知今夕何夕,甚至让人活在那戏词里,忘了此岸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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