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思惟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刚过十二点,这是她杀人分尸的第十五天。

下了床,把脖子上挂的两枚古钱捏在手里,她赤着脚,悄无声息走进厨房。冰柜一拉开,充沛的冷气喷薄而出,她费了点力气,从密密麻麻的罐头底下拖出一条大腿,放在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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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完整的腿,因为冻的时间久了,高跟鞋跟脚底板融为一体,思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杀她的时候,她脚上明明没穿鞋!

思惟有点蒙,手上动作没停,手起刀落,结束了二者的难舍难分。

先把肉剔下来,又在楼上洗衣机轰鸣的间隙里,把肉搅碎,一一分装好了,扣上罐头瓶盖子。她做得十分娴熟,一边倾听卧室里的动静——丈夫郑明亮的呼噜声激昂澎湃,郑小宝今天倒是没哭,或者是哭累之后又眯过去了。

思惟擦了一把汗,把大腿骨原样扛回冰柜里,预备明天剁一剁带到厂子里去粉碎。可是这一只高跟鞋让她犯了难,这鞋从哪儿来,怎么会无端穿在一个死人脚上?

她盯着那鞋看了半晌,金闪闪带着亮片,又纯又骚,绝不是镇上能买到的摊儿货。

烧了吧,舍不得,留着又不敢穿,也没法穿。鞋上的亮片在夜里也闪,越闪越诱人。

“妈妈。”郑小宝在身后唤了一声,奶声奶气,“那是谁的腿?”

思惟头皮发紧,脊梁骨乍然一寒。

2

楼上的洗衣机停了。

深夜里儿子在身后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思惟完全没有察觉。

“小宝······怎么醒了?”

“妈妈我饿了。”郑小宝歪着头,瞬间忘了刚才的话题,“给我煮个罐头吃。”

思惟干哑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脑子里混乱,手却不听使唤地往冰柜里伸。

“这是爸爸的鞋!”小宝发现新大陆,指着那只亮闪闪的高跟鞋。

“不是。”思惟厌恶地说,“这不是······”

“就是!”小宝嘴一瘪,“爸爸到城里买的!藏在冰箱里,小宝看见!”

孩子说话颠三倒四,但是思惟明白了,这是郑明亮从城里买来的鞋,既然藏起来,就一定不是送给自己的,既然不是送我······

郑明亮估计怎么也想不到,他买的鞋阴差阳错穿在了要送的人脚上。

思惟为儿子煮了个罐头,来自半截手掌,她细心地把指甲挑出去。肉放的时间久了,在开水里泛出一捧酸涩味儿,一勺耗油,一勺盐,再下两颗小白菜。她尝了尝,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一口吐在水池里。

肉熟了,她转过身去看儿子的时候,发现郑小宝在背对着自己,跟空气说话。

“郝阿姨很久没来了。”

思惟心头一紧,“小宝?”

“她之前每次来,都给小宝带一包酸枣,”小宝捏着手指头,低声絮叨着,“郝阿姨不来了,酸枣没了,但是爸爸不会把小宝关在门外了······”

小宝不停念着,用最幼稚的、断断续续的话,把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屡屡偷情,翻云覆雨的画面勾勒清晰。

思惟浑身发抖,这不可能,自从郑小宝出生之后,郑明亮已经不举四年了,无论她如何风情,郑明亮的无力都挂在脸上,软得像条蛆。

“你在跟谁说话?!”

“妈妈杀了郝阿姨。”小宝说。

年幼的小宝比手画脚,好像在与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同龄人对话。

思惟被某个认知吓了一跳,手上端的肉汤撒出来一点,飞溅到手腕上。

——他是在跟门说话!

伴随着小宝奶声奶气的一句话,大门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随即发出些绵密的声音,门上的铁皮凹凸不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铁里生长出来!

思惟心脏骤然狂跳,一声尖叫差点脱口而出,肉汤晃荡不休,一小截小拇指从碗里弹跳出来,横断面白森森,露出来一线骨髓。

“小宝,离门远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抱儿子,但郑小宝却始终没有反应,下一秒,小宝缓缓转过头来,头和脖子连接部分咯啦咯啦响。那是一个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一百八十度转头,思惟猛然捂住嘴,儿子的嘴角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极力撕扯开,鲜血喷涌。

“妈妈杀了郝阿姨。”

3

上工的时候,思惟还在想昨晚上那个梦。

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个梦境当中,哪一部分是真实发生的,哪一部分是穿插扩展的,她一概不知。

郝文娟消失的第十五天,厂子里一如往常,两千多号人挥汗如雨,没人关注谁的死活。除了雷打不动站在厂子门口那个老头子,眼珠浑浊,日复一日拎着饭盒不知道在等谁。

但今天的确有些不寻常。思惟把腿骨放在绞肉机里搅碎的时候,董建从她背后路过,顺手在思惟屁股上捏了一把。

董建是个老赖。早年下海倒腾山货发过家,年轻时候吃喝嫖赌都占齐了,后来欠了一屁股债,隐姓埋名躲进厂子里,厂里女工没有能逃过他毒手的,除了思惟。

倒不是思惟不好看,而是按照辈分来讲,思惟进罐头厂早,算他半个师傅,董建对她向来尊重。

思惟没惯着他,半截大腿骨当场抡起来,咚一声砸在董建后脑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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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建火了,一手捂着头,凶相毕露,“臭婊子,装什么贞洁烈女,给你梯子都不知道爬?”

流水线上全围着看热闹的人,乌泱泱起哄,“反教了,反教了!徒弟调戏师傅了!”

“呸!”董建啐了一口,“她男人不行,老子这是可怜她!”

思惟脑子轰一声炸了。

他怎么知道?谁告诉他的?!

后背像顶了个刚被捅翻的马蜂窝,无数毒针刺进皮肉,耳边董建的话一刻没停。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隔墙吸老鼠,我前儿个还瞧见她在机床上蹭屁股呢!”

老子好心好意给她解解痒,就这种货色,在床上指不定多骚呢······”

“啧啧,”旁边人起哄,“说的就像你睡过多少女人似的。”

“别说她了,连郝文娟那破烂货,老子也沾过!啧,骚的没边儿了都!”

思惟脑子里的弦险些绷断了,厂子重名的多,但叫郝文娟的就那一个,她杀的那个。

“嚯——!”

周围一下子炸开了锅,“郝文娟?!机床三组一朵花儿郝文娟,看着清纯的嘞,你小子扯牛逼吧······”

“清纯?”董建嘬牙花子,盯着面色青白的思惟,“她纯么师傅?她做那些天理不容的事儿,还是你跟我说的,你忘了?”

厂子里沉闷,八卦就是强心针,大伙一下子来了神,架秧子似的叫好儿,“说说!快说说——!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儿!”

越天理不容,越让人兴奋,如果是爆炸性的消息,就能让绝大部分人撑着闲聊一下午。

一双双贪婪的眼睛舔过来,蚂蝗一样吸附在身上,让思惟从头皮麻到脚趾缝。董建两手扣着她肩膀,越说越带劲,眼睛也顾不上疼了,满嘴污言秽语毫无把门。

“说啊,你可把你告诉我的事跟大伙儿说说,肯定不止告诉我一个人了,郝文娟那天下午在厂子里跟谁,干啥让你看见了,你倒是······”

搅碎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刀片卡住了一块极其坚硬骨头,迸裂炸飞。

他没能把那句话说完,思惟觉得脸上被迸溅了些湿润。

董建依然站着,整个人跟刚才相比,说不出的安静和比例失调。

他的胳膊连着半边身子都没了。

“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随后惊悚的哀嚎声连成一片,撼动了整个工厂!

4

董建没死,但后半生再也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生不如死。

不过好在他没有家人,厂子里给了点钱,把人拖到市福利院去打发。除了第二天的黑板报改成‘不允许向搅碎机中投放大块骨头’,顺便腾出来他的宿舍给新人住,这件事情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思惟请了三天假。

这件事情不像是巧合,但冥冥之中,又实在无迹可寻——谁散布了自己老公不举的消息,董建又为什么偏偏在提起郝文娟的秘密时乍然受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董建说对了一句话,郝文娟的事情,她的确不只告诉了董建一个人。现在董建走了,思惟反而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不敢去厂里,想等下一个八卦把老公不举的事压下去再说。

晚上郑明亮回来,心情格外不错,甚至少见地给她买了一小盒雪花膏。

思惟小心扭开盒盖,廉价的香味儿淌出来。

“我升科长了。”郑明亮说。

郑明亮在镇政府混了十年,还是个打杂的,今天终于扬眉吐气,脊梁骨都直起来两节。

“真的?”思惟沉闷了数日的心脏也跟着跳起来,“是上次托你办事儿那个······”

“对,”郑明亮神神秘秘地说,“他求我在批地那账目上帮着造一笔假,这不,上赶着报答我了,老子终于能站直了喘气,你都不知道,办公室里那帮杂碎都怎么斜眼儿瞧我,妈的,风水轮流转······”

他喝了点酒,嘴上更絮叨个没完,说到解恨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来。

“老婆,这些年你和小宝跟着我吃苦了,这是办公室那些个杂碎孝敬的,你收着,日后都得溜着我,供着我……你也买身像样的穿,我现在闻到你身上那股子味儿就犯恶心,跟尸体似的······”

“行了行了。”

思惟翻开信封,满满一沓子红票,这辈子头一回见这么多钱,她来来回回数了几遍,口水都干了——一万三。

一万三!

这一大笔钱,够在城里买间房了!

豁然开朗,她又数了一遍,数到八千五的时候,郑小宝从房间里出来了。

“妈妈,我还想吃昨天的罐头。”

思惟手一顿,彻底忘了数到哪儿了。

“昨天什么罐头?”郑明亮趴在桌子上,“给老子也煮一个,肚子空着呢。”

“出去吃吧今天,好久没下馆子了。”

“吃个屁!”男人骤然火起,抢过钱来劈头盖脸扬在思惟身上,“有了钱就不知道怎么祸害了!败家娘们儿!活该我穷到现在,都是让你给我克的!”

“我妈当年就让我别娶你!不然老子会到今天才当上科长?!你哪里比得上郝文娟一根毛?早想跟你离了!”

郑明亮跳着脚狠狠甩了她几耳光,带着趾高气昂的激动摔门而去,留下满地红钞,与嚎啕大哭的小宝。

哭着哭着,小宝收了哭声,断断续续跟门说起话来。

思惟又听见门发出一些怪声,像经久失修的风匣子,又像是老年人胸腔里沉闷的咯啦声。是什么东西在生长,缓慢穿透了铁皮,思惟没心情去看了。

5

郑明亮一夜未归,思惟第二天照常步行上班。

厂子外面那老头仍旧提着饭盒,像一截亘古不变的木桩,思惟难得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半个脸缠着纱布,好像是缺了一边耳朵。

老头朝她笑了笑,思惟蹙眉,觉得这人八成是个疯子,晦气。

进厂子大院的时候,楼下已经聚满了人,厂工们满脸隐忍着兴奋,纷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这是怎······”

迎面而来一记飞踹,直接踹翻了思惟嘴里这句话!

她在地上连着滚了三翻,才堪堪停住,灰头土脸抬头看,只看见郑明亮怒不可遏的面孔。

郑明亮双眼血红,目眦欲裂,攥着她胸口,直接把人拖起来,照着肚子就是一脚,“我不就骂了你两句!我不就打了你两下么!你狠啊,你真绝啊!”

腹腔剧痛,可能是肋骨断了一根,她努力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没人上前阻止,每一双耳朵都在疯狂捕捉秘密的气息。

“老子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郑明亮喘着粗气,一脚接一脚,“你把我作假账的事儿,你把我收礼的事儿全抖出去!你想毁了我!你毁了我!”

“欸。”思惟的小徒弟刘强唯唯诺诺往前凑,“差不多得了呵······”

郑明亮刷地转过头,双眼血红,“滚你的!”

刘强又战战兢兢隐进人群里了。

打累了,也踹累了,郑明亮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捧一捧眼泪顺着眼睑往外迸。

“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掐死你——!”

郑明亮帮上级作假账的事儿一夜之间传遍整个镇,撤职、查办一条龙服务,登上天梯的时候爬了十年,梯子一撤,摔下来就一瞬间,连个声响都没有。

思惟浑身针扎一样疼,被掐得吐出舌头,白眼翻得越来越大,或许因为疼和缺氧,她脑子里一片混沌,除了自己,谁还知道丈夫的秘密?谁跑到镇上大肆宣扬,让郑明亮的前途毁于一旦?

思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郑明亮要坐牢了。

眼看着这边事态失控,看热闹的工人才上来把俩人拉开,“家务事回家说去,别在这儿撒泼啊,这是公众场所。”

几个说得上话的工友前胸后背一通猛拍,思惟才喘上一口气来,接连不断呛咳出声。

对面郑明亮疯癫叫骂,像条油锅里的活鱼,要把后半生要在牢房里受的委屈,一气儿全骂出来。

鱼炸熟了,警察也闻着味儿过来了。

郑明亮被带走的时候,思惟跟在背后走了很远,仿佛在为自己的青春守灵。直到走出罐头厂,到谁也看不见的拐角,那儿站着一个年轻警察。

“根据相关人员交代,”警察抠了抠耳朵,“你丈夫收礼金额达到八万,他说昨晚都交给你了,拿出来吧。”

思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八万?”

八万。

她想起昨天晚上被摔在脸上那一万三,就像一场笑话,郑明亮跟她留了一手。不过这一手白留了,剩下的钱藏在哪儿,思惟心知肚明。

尘封着自己的秘密,也尘封着丈夫的秘密,冰柜。

那里还有郝丽娟的另一条大腿和一颗头。

“我没······带在身上。”

“没事,我跟你去取。”

6

思惟奋力扣上冰柜门,怎么按都关不严,她没办法,只能把警察的尸体拖出来,放在案板上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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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要吃到猴年马月去,她苦恼得险些落泪。

切到生殖器的时候,她伸出拇指食指比量一下,比郑明亮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

小宝慢悠悠从屋里出来,先跟门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过来,指着案板上的人,“妈妈我想吃肚子。”

思惟把脸上的汗一擦,“行,今天改善生活,吃新鲜的。”

第二天她到市局把八万块交上去平账,回来照常上班。

可有可无的丈夫没有了,但孩子还得养。

厂子外那老头子好像比平时站近了很多,这回思惟清晰地看到,老头子两只耳朵都没有了,头上浅浅包了一层纱布,污垢混着汗,顺着脸的褶皱走向往下淌。嘴里念念叨叨,对着她扯出一个恐怖的笑。

这场景即便出现在阳光底下,仍然让人毛骨悚然,思惟登时觉得胸口卡了一口气,浑身上下都难受,骂了一句,快步走进厂子。

厂子里接连发生两件大事,都跟思惟有关,一方面没有工友愿意挨她,另一方面又期待着她能奉献更多笑谈,供自己娱乐。

她不在意,依旧干自己的事,工作之余粉碎尸体,装进罐头。

第二十五天,郝丽娟的尸体终于告一段落,除去郑小宝吃掉的一截手掌,总共装了三千四百七十六个罐头。

中途警察来过几次,遍寻无果之后,年轻警察失踪的风声也过了。

唯一还没过去的,是关于郝丽娟的秘密。从董建挑头那一天开始,就总有有心人在厂子里到处打听郝丽娟的事儿,没说出口的秘密,比莫名失踪的人,更让人心痒痒。

“思惟姐,”隔壁流水线的小胖姑娘慧慧,趁着午休跑过来,“之前那个谁,说三组郝丽娟在厂子里干啥了,啥就······”

慧慧凑近思惟的耳朵,热气喷过来,“啥就天理不容了?”

思惟心里咯噔一声。

“跟你有几毛钱关系,”思惟拧了她屁股一把,“嫌活儿少了?这么好打听。”

慧慧扭着莲藕腰,“好姐姐,咱俩最好了,你就跟我说了吧,我们流水线的人都猜呢,我要是先知道,我就能跟他们显摆了······”

思惟头痛欲裂,强忍着没发火,“猜什么猜,就那么闲?!”

小姑娘结结实实碰了个钉子,从鼻腔里‘嘁’了一声,扭身就走了,“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问谁去,你可不只董建一个徒弟,我问杨可欣去,要是还问不出来,我就问刘强去,他们跟你可比董建好,肯定知道······”

思惟没抬头,右眼皮毫无预兆地跳起来。

她猛地站起来,似乎想阻拦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要阻拦什么。胖慧慧已经走到杨可欣身边,可欣撩着刚洗完的长发,馨香四溢,两个姑娘口耳交缠,细细密密地聊天。

下一秒钟,尖叫声跌起,机器不健康地轰鸣,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慧慧在中间奋力嚎叫,“关了!快去关机器!!快去关总闸!!!不不不,先拿剪子!谁有剪子——”

“拉住她!拉住她!”

“头皮不要了!快把人拉住啊——”

咔嚓。

一声骨头脆响充斥了整个厂子。

万籁俱寂。

7

罐头厂一个月内接连发生了两次事故,一条流水线被停业整顿。

晚上下起大雨,思惟从大雨里往家踱,那老头儿依然站在厂子外必经之路上,眼珠浑浊,定定注视着她,雷打不动,没了耳朵的整颗脑袋仿佛皱巴巴的咸菜头,无端让人浑身发凉。

雨水密集敲打,她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所有事情的关联性。

自己的秘密、郑明亮的秘密,一个接一个被摊开来,让她几乎家破人亡,这一切,都发生在郝文娟死后。

郝文娟死后,发生过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小宝开始频繁跟门对话,这扇门······

思惟一路心不在焉地想,身体已经机械般将她带到家门口。

掏钥匙,开门,打开门的一瞬间,砰一声震动,一只湿淋淋的手臂撑在她面前的铁门上!

尖叫声梗在喉咙里,上下不得,思惟耳边全是恐怖的杂音。

她一节一节回过头,随即看见浑身湿透,水鬼似的男人立在身后——刘强。

思惟进厂十六年,统共就带过三个徒弟,刘强是最小的一个,人长得又招人喜欢,她像疼弟弟似的疼他,可惜他生性软弱无能,碰到事情从不敢出头拔尖。

“师傅······师傅,”刘强眼睛布满血丝,红如泣血,“董建走了,杨可欣······也躺在医院,快不行了······知道郝文娟那件事的人,就剩我了······”

他应该是从董建死后,就察觉到了某些诡异因子,整夜难眠,熬得人鬼不像。出现在这样的雨夜,又是悄无声息靠近,饶是思惟平时再宠他,也被惊吓得够呛。

“先进来。”

她连拖带拽把刘强弄进屋里,这小伙子已经被接连不断的血腥画面刺激得精神恍惚,任由思惟拉着,烂泥似的瘫坐在地板上。

“怎么办,师傅,怎么办啊······”自言自语一样,“我也快了,我感觉它来了,郝文娟的鬼魂回来了,师傅啊······”

“董建和杨可欣······他们只是想跟别人说郝文娟的事儿,就,就这样了,我······我可是跟你一起杀了她!不······我是,我是帮你杀了她!”

刘强两只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一定是她回来了,要不······”

他猛然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里放出一丝光芒:“要不我们自首吧!”

思惟皱了皱眉头,觉得脑仁有点发炸,刘强自顾自念叨着,把自首两个字当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咬在牙缝里。

“明天一早,咱俩一起去自首,师傅,要是不自首,郝文娟的鬼魂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只要自首了,蹲了大狱,鬼也拿我们没办······”

啪!

思惟干脆利落给他一巴掌,喋喋声终于停下来。

“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刘强摇摇头,眼泪砰砰往地板上砸,“董建和杨可欣······那是两条人命啊,还有,还有你家里那些事儿,能是谁传出去的,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么?这么秘密的事儿,谁能知道,除了鬼,谁能知道?!”

世上没有鬼,思惟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这句话来。

“师傅啊,”刘强一把抱住思惟的腿,疯癫而语无伦次,“自首吧师傅,那天郝文娟来找你,骂你的时候,是我为你出的头,是我帮你杀了她,你这一次,也,也为我的命想想······”

她奋力甩了几下,根本甩不开他,四下环顾,下意识看了看冰柜,又看见郑小宝在卧室门缝里挤着,露出半只小耳朵来,仔仔细细听自己和刘强的对话。

“我不可能去自首。”

思惟说,“我去自首了,我的儿子怎么办,他已经没有爸爸了······”

刘强捶胸顿足又哭了半晌,见思惟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便愤恨地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个死,你是想后半辈子在监狱里坦坦荡荡的死,还是被鬼折磨死,你自己选!反正我受不了了!”

反正我受不了了。

刘强一只脚迈到门槛上,突然停顿住了。

“师傅······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门里面好像······”

他嘴唇动了动,嗫嚅出什么话,思惟没听清。

一柄剁骨刀贯进刘强的肩胛骨之间,力道没断,一直从胸口刺出来,映衬出他惨败又震惊的面孔。

思惟歪着头,一道血迹斜斜喷在脸上,像一串血泪。

“小宝,”她轻声说,“拿条棉被来。”

这一次,冰柜彻底装不下了。

8

思惟举起刀,第一刀剁脖子,头颅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思惟从十六岁就进厂了,在罐头厂干了整十六年。

本来人到中年她也服了命,没生到云彩上,再拼命踮脚就会不体面,只可惜三年前厂子里来了郝丽娟。

人吓人不见得能吓死,但人比人真能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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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丽娟年轻,进厂子的时候挺胸抬头,像只一览众山小的大白鹅,顶了一脑袋最流行的卷发,中间永远别着个火红色蝴蝶结,走起路来忽闪忽闪,把一条流水线上的老爷们儿小伙子馋得砸吧嘴。

现在她被分成无数份,成了镇上千家万户的盘中餐,不知道那一股子傲劲儿还能不能尝出来。

哪来的傲呢,思惟越想越气不过,她明明连生自己的人都不知道是谁,跟着个做防盗门的老头子过日子,都不知道是不是亲爹。

第二刀剁肩膀,横断面整齐,这里的骨髓虽然不多,但是最香——

后来郝丽娟和思惟成了朋友,思惟还记得,那是个很明朗的午后。

“生孩子之前还行,生完之后就对着你硬不起来了?”郝丽娟高傲的天鹅颈伸长,“哪有这种事儿,我看呐,是你魅力不够了吧。”

思惟愣了一秒,郝丽娟又笑着找补,“好姐姐,我这人说话直,你可别生气。”

“这么样,”她轻缓地撩了撩长发,在阳光底下格外明艳,“我去帮你试试他,看他是不是真的不举,还是······”

“对着你,举不起来了呢。”

嘴唇红艳艳,凑近时能看见两瓣唇中间镶着个肉肉的唇珠。

这么好看的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句句诛心。

“好啊。”思惟勉力扯了扯嘴角,“你去试啊。”

第三刀刨胸腹,滚烫的肠子争先恐后涌出来,腥臭泼天——

思惟闻到郑明亮身上那股子香味儿,她知道郝丽娟真的试了。

深夜里,她推了推身边的郑明亮,后者翻了个身,厌恶地喃喃,“滚远点睡,你身上那味儿真恶心,跟具尸体似的。”

无端一阵枯燥,她觉得这三十年,没一刻活得舒坦。

绝望的种子,应该是从那一刻被滋养,开始盘根错节。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某一日午后,那是一个月里唯一一次休假,思惟路过厂机房,想着进去取自己偷着藏起来的猪肉罐头,走到窗边时,她紧紧捂住了嘴——

郝丽娟乖顺地趴伏在地上,衣衫不整,正在为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服务!

思惟知道那人是谁,那个每天都等在门外,提着饭盒的老男人,是郝丽娟的父亲。

乱搞,乱伦。

天理不容!

在落后的小镇上,只这一条,足以让她身败名裂,永世不能翻身!

思惟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

第四刀,她轻巧地破开囊袋,切下整根生殖器,举在手里端详——

真不巧,郝丽娟发现她了。

屋里的一老一少慌张穿衣,郝丽娟神情窘迫地拉住了思惟。

“思惟姐!好姐姐······”

“他,他不是我生父,”郝丽娟语无伦次,“他养我很多年,我也得知恩图报不是,这绝不是乱伦,这绝不是乱伦啊······”

“思惟姐,”她带着哭腔,额头上碎发披散,胸脯弹跳,再没了平时的高傲,“你千万别说出去,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那我真没法儿做人了,那我真活不下去了······”

“姐,其实我,其实我已经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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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丽娟太着急了,想尽一切办法让思惟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已经两个多月了,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马上就找个人结婚,再也不会跟郑明亮联系了。”

“那个董建,你那个徒弟董建,他说他喜欢我,想娶我,我回头就答应他······”

她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祈求着,哀求着。

“好。”思惟低头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低头看郝丽娟,从上往下看,好像也没那么漂亮。

思惟食言了,也是那么一个雨夜,她口耳相传地把这件事儿告诉刘强的时候,被郝丽娟当场撞破。

她发了疯,骂着,吼着,把他们追打进无人的胡同里。闪电劈开天幕,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而后大雨倾盆,冲走了一切痕迹。

思惟把刘强的头捡起来,最后一刀,切下他的耳朵。

9

第二年,罐头厂效益翻翻,思惟和小宝过得富裕了些。厂子里人来人往,机器轰鸣,除了面孔,一切都没变。

郝丽娟的父亲仍然站在厂子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思惟问了很多人,所有人都说没看到什么缺了耳朵的老头子。

她的秘密也不断被公开在车间里,大到哪个男人深夜进了她家的门,小到半夜被窝里用的私密用品牌子,但她已经麻木了。

或者说,她已经疯了。

别人调笑,她就笑着回应,别人辱骂,她也泼辣地反驳。她不再追究到底是谁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在这厂子里,谁还没有那么几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呢。渐渐的,大家也不再拿她当笑柄,说起思惟时,只说她是个守活寡的单亲妈妈,命苦,精神不太正常,时哭时笑,总说自己能看见什么老头子。

郑明亮判了二十五年,思惟不在乎,她唯一在意的是郑小宝——

郑小宝对着门说话的毛病仍然没好。

每到半夜,小宝都会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走过客厅,赤着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妈妈今天发了工钱,”小宝把手圈在嘴巴边,做出传播的姿态,“妈妈今天又擦了爸爸的照片,擦完之后还朝上面吐了一口。小宝吃了两个罐头,小宝要长身体,长得壮壮的,然后帮妈妈切骨头。”

思惟无声无息站在儿子背后,恍惚中,她听见某种咕叽咕叽的诡异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吞噬。

那声音的确是房门发出来的,真实而触手可及的声音,她定睛去看——

生了锈的铁门,中间微微凸起,缓慢而不易察觉地变化形状,最终形成一只苍老的耳朵!

那耳朵旁边缓缓出现了无数只耳朵,男人,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

它们,都在倾听。

日日夜夜,从未停止。

【本文节选自《惊人院》,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