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书法创作,首先不能回避的就是书法立场也就是对待“传统”的态度问题。关于这个话题,十几年前就争论不休,说了很多年似乎也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原因是保守者往往把“传统”当成盾牌,而激进者又往往把“传统”当成靶子。细究起来,“传统”可分解为两个意思:一是“书法的传统”,另一是“传统的书法”。两者显然是两码事。大家在许多问题上的争论,都与在使用这个概念时把两种意思混在一起有关。

一、先说“书法的传统”

我理解这句话是指一种精神的东西,是指存在于书法艺术发展过程中而且也是仍在延续发展着的一种精神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个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东西,是发展着的、是活的。它与整个汉文化的发展有关,与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人传统、文人精神有关。它不仅反映在具体的作品中,而且也反过来决定着作品的文化品位,支撑着作品的历史高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书法的传统是一个“大传统”,因为她和哲学、文学等艺术的“传统”一样,共同折射出我们民族思想和文化发展的心路历程。因此说,我们尊重、理解、认识、把握书法的传统,就必须自觉地去感觉或用心去关注包括哲学、文学等等在内的“大文化”的过去、现在、将来,在这个“大参照系”里思想、思考书法艺术的传统是什么,过去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书法理论家的事,如果书法家不主动地接通这个“气脉”,只是醉心于在笔墨技巧章法构成等技术层面上谈“继承传统”,很可能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我们曾提出“精品意识”,口号或许有道理,但走到展厅里看看,可以说80%的作品都该算“精品”——笔墨技巧都很娴熟,从选词选句章法设计到每个字每个笔画都精雕细刻,而且反复操练,最后选定的“作品”还不算“精品”么?然而很多这样的“精品”并不能使我们激动,充其量是平庸的仿古或临古作品,显然与我们本意要呼唤的艺术精品是不能等同的。再者,我们也讲到书法家的修养。但能否具体一点,“修”什么?“养”什么?怎样去“修”去“养”?

我们不妨从姊妹艺术的发展状态中找找启示。文学界曾把一批优秀作家集中起来举办作家读书班,作家们写书当然自己也会读书,但集中起来系统地、有指导地、有选择的读书,意义自然不同。中国戏曲学院把全国一流的青年名角集中起来办了三届“研究生班”,不仅教唱戏,而且让他们读书学文化写文章。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陈绶祥先生领衔主办了两届中国画名家班,在班上不谈画画,而是从《千字文》读起,读诗词歌赋戏曲小说,听思想家哲学家谈当代学术动态,陈绶祥亲自主讲《上下五千年》,并教他们写文章,学书法,学刻印,学凑句作打油诗。理论家称他们为“新文人画家”,或许因为现在多数画家都只顾技巧技法的操练,几成“美术手艺人”,他们才如此反拨一下,“不谈笔墨”的。他们的意义就是还中国画家的“本来面目”。比之他们,那些“美术手艺人”虽然干着文化的事儿,却似乎早已游离到文化圈外去了。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

作家也罢,演员也罢,画家也罢,他们如此举动,不外乎就是想在“大文化”、“大传统”的参照系里,更好地去感受和理解各自艺术门类的传统精神,继承下去,发扬下去。他们关注其他艺术门类学术领域在当代的发展动态,是为了触摸和感受“大文化”、“大传统”在当代延续发展的脉搏。以更好地找到本艺术门类在当代的制高点来反思传统,强化作品的风格,提升作品的高度。一句话,使自己的创作纳入到这种真正“传统”的河流中去。

不是说我们书法圈里就没有人关注和思考这些问题,只是似乎仅仅局限于理论家们,似乎这些问题与书法作者们无关,书法家只注重研究笔墨技巧、章法构成等等技术层面的问题。无怪乎有人说我们一开作品研讨会,就是为了研究“怎样怎样入选获奖”。十几年前石开先生在一篇小文里说过一句话——“现在的书家只看电视不看书,谈何书卷气?”。比之作家、演员、画家,书法家们更具有业余性,这个队伍也更庞杂,因此也更需要用“文化”来“化”一“化”,当然提“学者化”也一样。现在问题是,对广大作者们来说,谁去帮助他们“化”,他们自己又不去“化”,或者因为忙,忙于“应酬”,忙于“创作”,顾不得去“化”。

二、再说“传统的书法”

我理解这句话指的是“已有的”、“过去的”、“古代的”书法,是指书法史上各种流派风格书家作品共同构成的种种“范式”的东西,或称“经典范式”。我们说到书法传统时,多数是采用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就有一个问题,这种传统并不是指古代书法中的某一种,更不是指某一派某一家。这里也不好分“正宗”、“不正宗”,不能划“阶级成分”。因此,说“二王”是传统,没错,但说“二王”之外没有传统则错了;说平平正正是传统,没错,但说狂放恣肆就不是传统也错了;说楷书是传统,也没错,说其他书体不是传统更是错了。常识告诉我们,楷书成熟于魏晋却繁荣于唐代,如果楷书是“正宗”是“传统”其他不是,那么秦篆汉隶“二王”不成了“非传统”的“歪门邪道”了么?前几年提倡“回归传统”,不是有人就理解为是提倡写楷书,写正书么?有人写文章说,“中青展”重“创新”,“全国展”重“传统”,我却看不出来。说“重创新”无非是指个性强烈一些。重视个性就是“非传统”么?翻翻书法史,古人也是很重个性的,恰恰是诸多的个性风格在延续着书法的传统。说“全国展重传统”无非是指其作品中平正的风格多一些,是否像古代的某某“范式”而已。然而,作品风格是否平正一些,是否像古代的某家某派,只能说明作者对古代作品某种范式的选择取向不同和依赖程度不同,与“传统”不“传统”是根本不搭界的。再者,当代书坛还有“流行书风”一说,客观地说,一种“书风”能流行起来并流行下去,当然不是坏事。“二王”书风不是流行了一千多年还不衰么?大家使用这个说法时,却是取其贬义。十几年前就有了这个说法,似乎专指一些风格怪诞且技法粗糙者。经过了十几年再回过头来看,一些怪诞风格的作品技法也精到了,不再粗糙了,有的甚至很成熟了,并能引领书坛大批的欣赏者、追随者,这种流行又有什么不好呢?相比之下,若再依“流行书风”的贬义用法,窃以为,充斥展厅的一大批“伪古典”式的平庸之作倒成了当下真正的“流行书风”了,其特点是依傍某位古人或某件古代作品,平平庸庸,缺乏个性,甚至僵化呆板,内涵浅白,虽然让人看了挑不出毛病和缺陷,但也不能令人激动和激赏。如果这一类作品真的流行起来,可能使我们的书法创作离真正的传统不是越来越接近而是越来越远。翻翻书法史,我们不难明白这一点。

回过头来,我们再说书法的“经典范式”。古人为我们创立了诸多的经典范式,我们在学习和创作中当然应该将其作为借鉴和参考,但没有必要将其当作一种包袱背着。艺术的发展不同于科学的发展,科学讲“站到巨人的肩上”,艺术却不能。艺术的进步往往是“推倒重来”。俄罗斯有句民谚,“不管你的父亲多高,你的个头还要靠你自己长成”。也就是说,在书法“经典范式”面前,尊重和遵循是可以的,但修改它改造它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在经典范式面前,赵孟頫、董其昌、米芾的改良是“小动作”,而颜真卿、黄庭坚则是大动作,至于徐谓、王铎、八大、傅山等则不仅是改良而且简直是革命了。正是由于他们的改良和革命,新的经典范式才得以创立,书法的传统才得以延续。

总之,无论说“书法的传统”还是“传统的书法”,对于传统书法,我们的确应该去重视它,研究它。我们目前创作中的种种浮躁、浅薄、平庸都与我们对传统的研究不深、理解不到位有直接关系。我们应该客观地、冷静地、联系地、整体地去反思和把握书法的传统,尤其是书法的“大传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才能进步。在传统问题上,简单否定和神化膜拜都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