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出版的小说《六异录》中,朱大可将感官“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作为框架,书写了由“中国欲望”驱动迸发而来的故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读毕有感,从“欲望”一词出发,细致地剖析了作者对于人类心灵深入肌理的把握,以及“朱语”写作之所以独树一帜的内在构因。
回望中国近40年来的文化历程,朱大可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上世纪80年代,他以一个激情洋溢、目光犀利的批评家踏入文坛,对知名导演谢晋创作模式的尖锐批评曾激起不小的轰动,而对他对海子、骆一禾的分析更是达到了那一时代精神探索的极限。称他是文艺批评家,那是低估了朱大可的创造活力与范围:他的目光从文学艺术起步,扩展到建筑、城市景观、器皿以及神话传说,成为一个对人类文化创造的各种文本(语言和非语言)进行汇通阐释的批评家。
从精神思维类型看,朱大可是一个将智慧与情感、感性与理性、沉静与热情集于一身的文化人。他早年的批评文集《燃烧的迷津》、《话语的闪电》便熔铸出一种旁人难以追摹仿造的鲜明风格:它们像一团团从天而降的火焰,演绎着灵感的华彩,又闪现着智者的通透圆融。它们是前卫先锋气息十足的批评读解,同时也包含着众多叙述的元素,为当代文化批评贡献了一大串烙上浓重个体印记的术语,其拥趸将它们戏称为卓尔不群的“朱语”。
他近年推出的《华夏上古神系》对先秦神话进行了颠覆性的读解,将它视为“亚洲文化共同体”的结晶。这一论断尽管难以得到主流学界认可,但其思维之开放、眼界之宏阔、推论之大胆,是其“朱语”文体的又一次越界旅行,激发人们对那些蒙上了历史厚重尘埃、晦暗不明的文本作进一步的探究。
正因为林林总总的“朱语”文本中包含着生动鲜明的叙述元素,朱大可近年来转向创作小说变得水到渠成,用他自己的话说,不仅要是一个“会讲道理的人”,还要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尽情拓展话语的边界,让小说成为为人熟知的“朱语”另一种变奏。
敷演孔子祖父伯夏生平的长篇《长生奕》和描述仓颉造字、李阿护镜、郑和送麟等传奇故事的中篇系列《古事记》便是他小试牛刀的尝试,而新近推出的《六异录》更是乘势而上,以六部看似独立的中篇小说,借助瑰丽奇幻的笔触,给人们耳熟能详的诸多欲望形态绘制出了一幅色彩绚烂的全景图。
正如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借用佛教六道轮回观念为框架来展现中国社会数十年的沧桑变迁,朱大可在《六异录》则以佛教的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为叙事架构,一一对应地讲述了幻术师、泣颂师、香道师、验毒师、相骨师、字造师等人的故事。毋庸讳言,作者在此并不满足于铺陈几个吸人眼球的故事,而是怀着宏大叙事的雄心,想向人们展示“欲望是如何诞生、繁殖、饱和、衰退和寂灭的,又是如何制造生命的欢愉、痛苦和死亡的”。
这一诡谲的欲望辩证法早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便以晦涩的哲学语汇作了淋漓尽致的表述。叔本华将渗透在自然界的每一种力都设想为意志,它的本性不是静止,而是无休止、无目标的运动;它体现为盲目的冲动,一种昏暗无光、冥顽不灵的躁动,并且披上了诸多伪饰,让人难以清晰地察觉其本相。
更关键的在于,人们兹兹于念的幸福与意志的跌宕起伏密不可分,用叔本华自己的话来说,“从愿望到满足又到新的愿望这一不停的过程,如果辗转快,就叫作幸福,慢,就叫作痛苦;如果限于停顿,那就表现为可怕的,使生命僵化的空虚无聊,表现为没有一定的对象,模糊无力的想望,表现为致命的苦闷”。然而,对欲望的运作轨迹与图式了然于心是一回事,将它们披戴上故事的迷人外衣并娓娓道来,又是另一回事。
在《六异录》中,朱大可充分施展了其语言魔术师的天分,只见他挥动魔棍,口吐咒语,一个个原本寻常平淡的话语摇身一变,摇曳生姿,孵化出了林林总总似真却幻的图景。
需要指出的是,朱大可的小说和众多恪守写实模式、孜孜不倦地复制现实生活场景的叙述文本大相径庭。这些写作者坚信文学源于生活,因而将还原、复制他们置身其间的特定时空中的生活表象视为头等大事,否则就会惴惴不安,觉得辜负、亵渎了他们生活的时代。
在这一写作信念的驱使下,对生活表象近乎贪得无厌、无休止地描摹成了须臾不可松懈的修炼。但令人扼腕的是,表象与对象内在的图式、节律并不天然地合二为一,绝大多数所谓真实的表象尽管可以附加上一长串社会学、历史学乃至心理学的注释,但它们依旧可以是飘浮在大地表层上的虚浮的泡影,想通过它们感触、把握现实生活的真相,十分困难。
朱大可在《六异录》中的叙事呈现出了浓重的“异端趣味”,虽然其故事并不纯然出自作者的杜撰,而是各有所本,但大都采自《淮南子》、《列子》、《十国春秋》、《古艳乐府》等杂史野史笔记文本,即便书中两篇《香道师》、《验毒师》源自《明史》中相关记载,但比照下来不难发现,它们只是个触发创作灵感的由头,与叙述文本的主体部分瓜葛甚少。作者曾夫子自道,他力图分别从六种人类感官经验的通道,逼近欲望的本性。这一写作宗旨决定了这六篇“朱语”叙述文本不是写实的,而是力图突破表象的外壳,探入到对象的内在肌理之中,抽绎出某种普遍性的图式——哲理寓言成了这类文本最为醒目的特征。
的确,《六异录》中的文本拒绝媚俗的阿谀逢迎,也摒弃廉价的煽情慰藉,它们像暗夜中的闪电,直抵对象的底里,揭示出有意无意被掩盖漠视的残酷和荒诞的真相。虽然它们采用的不是照相般的写实笔法,还时常萦绕着几许荒诞不经的气息,但却比自诩为忠实描写的众多叙述文本更显真实。
在20世纪文学的标志性人物的卡夫卡的作品中,读者发现悖谬味十足的法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比任何写实叙述更真切地呈现了世界的本相。作者在此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在名利场中的沉浮荣辱悲怒哀乐,洞观红尘世界的滚滚烟尘,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它们“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他无意刻薄地嘲弄,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也无力拯救,只能在戳破幻象的那一瞬间自由自在地呼吸,体味一把生命飞扬的欢喜。
虽然是用娴熟精美的现代汉语写作,朱大可的笔墨带有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流风遗韵。寓言、哲理的指向并没有使他的小说枯燥干瘪,相反叙述出奇的流利生动,每个文本中都隐含着一个磁性超强的悬念,吸引着人一口气读到尾。合上书页,人们会思忖良久,他们刚刚目睹的那些古代的欲望,其实也是当代的欲望。它们蛰伏在我们周围,时机成熟便会蜂拥而出,踩踏起熟悉而又令人悲悯的节律。
本文首发于《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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