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文学作品,大多并非作者用华美或冷僻的文字成就,而是一些日常惯用的字眼,经过作者的精心营构,产生一种新奇的效果,令读者感到妥贴而有韵味。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见”,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敲”,就是例证,不胜枚举。这种现象就体现出了文学语言的组合功能。

文学不仅被称为语言艺术,还被称为时间艺术或听觉艺术,这是对语言特性的一种强调。

德国戏剧家、文艺批评家莱辛说:“绘画运用在空间的形状和颜色,诗运用在时间中明确发出的声音。前者是自然的符号,后者是人为的符号”。

莱辛认为,运用这种符号,诗人可以“把一个物体的各部分描绘得既像它们在自然中并列的样子,也可以是先后承接的。”因此,“时间上的先后承接属于诗人的领域,而空间则属于画家的领域”。

诗通过语言的中介作用,以诉诸听觉的方式“唤起”人的想象功能,根据语言符号所传达的内容再现出形象的画面。

《贾岛诗集笺注》

“僧敲月下门”的“敲”之所以好过“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敲“字要比“推”字发音响亮,更能从语感上“唤起”读者的想象功能。

在这一过程中,人的各种心理功能都必然被调动起来参与对形象的感知,尤其是理解的功能。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之所以不能换作“看”字,就在于“见”是一种无意的行为,而“看”却是有意的。

在“悠然”之后,必须用“见”字才能组合得妥当,适宜于表现陶渊明闲适淡泊的心境。理解了这种关系,对这句诗也就“心领神会”了。

由于文学的这种特性,所以作家在表达事物时,不仅可以将事物的外部关系及其形貌如实加以描述,更能将事物的隐秘联系和内部构造间接加以传达,通过接受者理解能力的参与,将它们统摄于一个单整的形象里,从而有别于绘画的“平面整体”。

这就是说,文学可以将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不论是外部的还是内部的,直接加以传达,事物的全部有机成分都可以通过一定的先后承续过程进入接受者心灵,经过接受者各种心理功能的积极参与,它便如同在外部世界中真实地存在一样,也在接受中的精神世界中立体地存在着。

所谓”立体的”不仅仅是指三维空间形式,而且是指包括空间形式在内很多事物都全部属性。李清照词《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不仅有人物的活动,有人物活动的环境,更有人物的内心感触。

李清照画像

这三者通过读者所看到的这种“先后承续”关系进入读者心灵后,在理解的基础上就能构成一幅立体的、流动的画面。这种立体、流动的鉴赏效果,是绘画的“平面整体”所难以企及的。

这就可以说,文学的描述过程,实质上是一种安排组合关系的过程,先写什么,再写什么,又写什么,都是依据一定的组合目的精心安排的。

读者对这种组合关系“心领神会”了,便能自觉消除先后承续的关系,把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事物统摄于一个单整的形象里,而且在想象中牢固地把握住这个形象而对它进行欣赏。

凡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不表现出对组合关系的巧妙安排。例如《红楼梦》中有关妙玉的一段描述: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有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地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地红晕起来。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能明白,妙玉对宝玉是有心的,但妙玉不仅是封建时代的女孩子,而且还多了一身袈裟。

作者写宝玉的问话,问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所以接着写妙玉先是“忽然把脸一红”,低头看棋;待到宝玉陪笑,情知宝玉误解了她,所以又“微微地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头脸红起来。这一眼,无声地传达了妙玉心中的千言万语。脸上渐渐泛起的红晕,又透露出女孩子的多少心事。

《红楼梦》

当我们理解了这些关系之后,由时间上的“先后承续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三个细节:忽然……;微微……;渐渐……,便在我们“心目”中重叠起来,组合成“一个单整的形象”。

由于我们是在理解了细节之间组合关系的基础上来“看”这一形象的,因而这一形象的全部属性,从心灵到外表,便完全活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了,感受到一个立体的妙玉的存在。

妙玉在红楼人物系列中还算不上多么重要的角色,以上举例组合关系并不复杂,却已能使人感受到形象内涵的丰富。像宝玉、黛玉这样的中心人物,作者曹雪芹所安排好各种组合关系自然更复杂得多,形象内涵的丰富性也会揭示得更加充分。

组合关系的安排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表达对象也不限于以上谈及的人物性格。大至对作品整体结构的考虑,小到词语的措置都受着语言先后承续特性的制约,因而都与语言的组合功能密切相关。不论怎样安排组合关系,都应当是为读者的理解提供某种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