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死亡一词向来是避之若浼的。

然而在《红楼梦》一书中,为了与作品呈现出的悲剧感,幻灭感契合。

曹雪芹草蛇灰线的伏下了无数死亡现象,充斥了大量的死亡言说。

作为小说中形象最为饱满,灵魂最为深刻的贾宝玉,渗透于其怪诞行为与动人情感世界里的死亡意识形成了鲜明的审美气质。

一如鲁迅先生所言:“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

在谈及贾宝玉的生死观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承认《红楼梦》对道家思想尤其是庄子思想的接受。

《红楼梦》中所反映出的“无材”“齐物”“人道”观都深受庄子影响。

也因此,贾宝玉的生死观与《庄子》之间,难免多少有着共通之处。

常理来说,超脱哀乐,不染世尘的庄子本应忘乎生死,然而在面对死亡时,庄子的表现却无出于常人。

他时常叹惋时光之流逝,不厌其烦诉说大量死亡现象。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与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对死亡的避之不谈相反,庄子将生死的惨淡毫不避讳的摆在人们面前。

《红楼梦》中亦是如此。

在小说的开头,曹雪芹就已“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死亡的高歌奠定了全篇基调。

大观园里的男男女女虽都成长于粉脂富贵堆,但“似这般生死劫谁能躲”的道理却无时无刻不警醒着众人。

通篇小说从贾敏贾珠秦可卿再到后来的金钏儿林黛玉;贾母贾迎春王熙凤等人的相继离世可以提炼出一根贯穿全文的死亡叙事线。

生命的丧失与繁华的凋零,最终也营造出一幅“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情景。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小说中对死亡感知最为丰富的两个人物。

不同于把死亡随时挂在嘴边的林黛玉,本是翩翩公子的宝玉不仅常常闲话死亡,还时常陷入对死亡的遐想。

这一切与宝玉对死亡和衰败的频繁见证是密不可分的。

“我能与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看似通达的话术,其背后蕴含着宝玉对生离死别不可抗拒的隐隐忧伤。

于是乎,在这种必然的死亡动机下,宝玉采用了“无材”这种生命哲学逻辑应对死亡的到来。

《庄子》中的栎树因其无材而得以保身,而这块补天石头的选择却更加离经叛道。

他满腹经纶,却与主流相抗,成为无用之人。

他含玉而生,却视钱如粪土,对学问仕途嗤之以鼻。

这点与甲戌侧批中的“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观点是遥相呼应的。

当然,贾宝玉不是懵懂乖张之辈。

相反,他的反世俗,反正统是超越性死亡观念引导下的清醒状态,是一种对“伦理”与“崇高”的消解,是一种对“无为”的追求。

或许有人说,宝玉不喜读书不谙世事,然而他与薛蟠之流的纨绔却是大相径庭的,这点我们可以从以下片段可以看出。

如庄子一般,贾宝玉鄙夷主流认可的“崇高”,反对服务封建的儒家价值理论,反对逞勇为名而自伤性命的行为。

正因如此,贾宝玉面对死亡所选择的“无材”,反倒让其活出了超越尘俗的人生,形成了独具魅力的存在形态。

在意识到死亡的必然性后,贾宝玉消解死亡焦虑的方式也好生有趣。

他本能性的想要师从自己的老师傅庄子的思想中汲取营养,追求一种“哀乐而不能入”的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绝圣弃智”,弱化自己的生存情感从而求得死亡时的宁静。

黛玉的“灵窍”,宝钗的“仙姿”...

单一“情”字已使宝玉身陷囹圄。

他想要摒弃这些缠陷自己的乱麻,从而进入“忘天下”的逍遥境界。

然而忘情二字谈何容易。

他本就是因沉溺于与女儿们相处的情感,苦闷难解,方才主动汲取庄子。

而书中所言的解决方式却是让他直接快刀斩乱麻的删除问题本身。

这种与逻辑相悖的思维注定了贾宝玉不能臻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

于是,贾宝玉续毕《南华经》,执笔就寝。再醒来时,早已将昨日之事付诸意外。

一计不成,宝玉只得另寻出路。

这次,他选择以毒攻毒,用最真挚的“情”来应对深入骨髓的死亡焦虑。

在目击过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愁肠百结后,贾宝玉愈发恐惧美丽的逝去,畸形的迷恋短暂的美好。

他悲女儿之悲,乐女儿之乐,用赤诚之心无差别的对待着那些终归尘土的女子。

与其无休止的探寻克服死亡焦虑之道,不如早点迎接,早点解脱。

从这点上来说,庄子虽形而上的思考出了应对死亡焦虑的解法,但终究还是囿于自身之“有所待”。

宝玉虽呈现出了远出于人的焦虑感,但其用心血守护存在的美好,却在极度张扬的情感之中获得了关于死亡愉悦的遐思以及在死亡之外的深刻意义。

从贾宝玉的视角我们方才能够感知人类在死亡阴霾萦绕下,生命存在的伟大与独特,这点是我们从《庄子》中所无法习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