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人都要善良。我们要相信天上有神在看。”这是我奶奶去世前对我说的话,虽然不是至理名言,却能把我从儿时自卑、孤独的深渊中拉出来。
1995年,我的父母下岗了,他们跟着新厂去了乡下,我成为了城市的留守儿童。小学六年级的我就在那段“自由”的时间里迷上了街机游戏。我觉得自己唯有在游戏厅里才不会再自卑和孤独。
游戏给予我的自豪感可以让我不吃早饭,可以帮同学抄作业,还可以帮小店老板卖茶叶蛋,我努力地省钱,赚钱就是为了游戏币,游戏像一只永远饥饿的老虎,通过他的投币口疯狂地向我索取食物。
可为什么我还是愿意给它投食呢?
因为当我快乐的时候,它像一个保镖,让我在游戏里感到“安全”;当我愤怒的时候,它像一个共情的朋友,“鼓励”我在游戏里复仇;当我失落的时候,它像长辈一样亲切,告诉“只要再多玩一会,时间会磨平一切。”
虽然我时常沉浸游戏中,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比如说我兜里的硬币已经不能再因相撞而发响了;还有虽已是初冬,棉鞋却还没有着落,冻得脚趾头发痒。
其实,棉鞋的钱父母早已经留给我了,只是钱,所以到我手上就换成游戏币了。
父母很担心我和奶奶的生活,每月回来一次要留大部分的工资。我却没有担心过他们会再失业,只想着他们可以经常回来给我钱。唯有这份担心成为了我们之间情感纽带,也是最初的隔膜。
1996年初冬的早晨,厚厚的云在城市的上空移动着,天空之下还有雾霾笼罩着整个城市。其实,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叫雾霾,只因为轻微,常以为是初冬煤火带来的“人间气息”。
这气息初为烟色,后逐渐充盈着白色雾气直扑脸颊,远近不知深浅。
透过眼前的白,我看到大街小巷的人依然有很多,尤其是送小孩上学的大人,一手拿着早餐,一手推着自己家孩子的后背,催促其快点走。
走在路上,每每路过父母带着孩子的一群人,我就得深呼吸一下。因为我嫉妒他们情感的温暖把空气都吸引过去了,使得我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看着环绕着同学身上的关怀和嘱咐,我越来越冷,脚步加快了很多。
早晨的雾很快就散了,随即而来的是小雨,街道上的人群也随之逐渐消失了,只留下朦朦胧胧的世界,还有在雨中失去重量的建筑物,漂浮着,左右摇摆。
我透过教室的窗户看着这雨,它不知疲倦地落,一直到中午,它把我心爱的体育课都淹没了,它落得让我厌烦了。
离下课还有20秒,大家都把书包收拾完毕,体育老师一个赶鸭子的手势结束了一早上的枯燥。我的玩伴罗浩踮脚尖,高举手臂,摇晃着一张五元大钞。他提了口气,接着吆喝道:“哥几个跟我走!去游戏厅!”男同学们都瞪圆了眼睛,争先恐后地回应着。
我抢在人群前面,给罗浩使个眼色,伸出了10个手指,代表着今天要卖10个茶叶蛋。
学校对面胡同尽头的游戏厅,是和别处不同的:当街伸出一个大柜台,上边备着一锅茶叶蛋,旁边一个泡沫箱子里深埋着熟玉米,这些是可以随时吃到,既温暖又饱肚的食物。里面的人玩累了就可以花几毛钱解决饥饿,靠着柜台里有免费的茶水,也是为了玩家准备的。
老板会挑选一些可信的“伙计”,告诉他们如果一次帮忙卖出5个茶叶蛋,那就可以获得游戏币1个。我来得时间多了,也可以勉强完成任务,遇到老板心情好,还会让额外送我1个游戏币。
游戏厅有两间屋,一间是绕过柜台进门的这间,里面靠墙边整齐摆放着16台机器,左边是格斗类,右边是闯关类;另外一间是里屋,敲门三下说:“茶叶蛋”才给开门。
这里面是老板的伙计“胡子”管理的屋子,窗帘被拉上了,只在门口有一个台灯打开着,再就只能看到里面正在燃烧的香烟。
这里是成年人的世界,他们围坐在一起,表情与外屋人的不一样,好多人整个身体都僵着,他们脸上反射着机器的光,在黑暗的环境中像被熨斗烫平一样,只有眼珠2秒钟动一下。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紧紧盯着游戏机里的各种彩色方块转来转去。
因为我比其他同学更熟悉游戏厅,所以也成为了同学眼中的“小老板”,老板眼中的“摇钱树”。可在这些自以为是的称呼背后,也总能听到让我刺耳的话。
“你再多玩一会,晚上让二混子帮你抄作业。”
他们私下称呼我是“跑腿的”、“二混子”、“穷鬼”。表面上大家都买我的账,其实暗地里是瞧不起我的。
我带人去游戏厅玩游戏,沉浸在游戏里,帮别人买东西,这些都不是奶奶说的善事,但我却戒不掉。
没有钱玩游戏的时候,我不想回家,一直躲在柜台的炉子旁,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炉火,等待着水开。我想等着同伴来找我玩游戏,但一直等到他们都散了,幸福也随时间慢慢地消失了。
终于,我看到好伙伴罗浩像一头大象一样左右摇摆着推开门出来透气。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身边,左右看了看。当看到我这边的时候,我心头还猛然一惊,就像躲猫猫被发现了一样。而他却把我当作透明人,眼神集中在了炉火上,许久才缓过神来和我打个招呼。我把这些消耗了兴趣和快乐的时光称作“苦海”,就像老师说过的苦海无涯。我无奈地坐着,就只剩一个躯壳躲在阴暗寂寞的角落,无声地流泪。
而这样的“无聊”时间一过去,我又会把无名的愤怒发泄在游戏里。敲打着按钮,摔打着游戏里的敌人。
游戏总会有玩累、玩腻的时候。有一些同学就会打听里屋的事,胡子说, 等凑到50元钱,他就教我们玩。我的同学们听到要花钱就散了,但我和罗浩还是总想着凑钱,学会了可以在同学面前显摆。
我纠缠着罗浩再多卖点午饭套餐:茶叶蛋、白糖茶、甜玉米。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娱乐对于同学来讲是有限制的,除了父母管教以外,他们并没有太多要发泄的时间。
正在发愁的时候,胡子给我们出了主意,他让我们卖给小学生香烟和自行车。因为价格极低很快就销售出去了。
尝到了甜头,我和罗浩还算起了账,卖500个香烟和1辆自行车,就可以买台小霸王游戏机了。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好景不长,自行车还没开始卖就说没货了。
失落的我和罗浩一起埋头回了家,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有一熟悉的身影出现,抬头一看,正是胡子。他似乎看透了我们的内心,示意我们到他身边。
胡子是游戏厅唯一可以随意走动,又免费吃喝的人,他身材高大,清秀的脸上架着一双圆形的眼镜,本来看起来挺像一个老师,却因为留了有些蓬乱胡子,穿着花色的衬衫,白色西服外套而显得痞气十足。
再加上他对着人说话总带着些脏字,令我们这些学生不敢抬头看他。
“还想要卖自行车吗?”他招呼着我们说。
我和罗浩听到小霸王又有戏了,瞬间有了精神,刚要说话,却被胡子又抢了先,“听你哥我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个活。”胡子紧接着说道。
“你们过来,按照这个地址过去帮忙”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1张卡片,上边写着一个胡同的门牌号。
我们正在疑惑的时候,胡子又说:“下午干完活,晚上到游戏厅找我,给你们结算。”
按照约定时间我们来到一个破院子,门口拐角有人吹着口号叫我们过去。
顺着声音我们来到那里,看着三个大人正在拆卸自行车。他们看到我们过来后,就给我们分配了刷漆的工作,我和罗浩就这样刷了一下午的漆。
晚上,我们又来到了游戏厅,胡子笑脸相迎,递过了10元钞票。“弟弟,想进来玩不?”胡子拍着我们的肩膀咬着牙签说道。
“好的!”我和罗浩异口同声地说着。就这样我们又把10元钱换成了一堆游戏币,玩一次要投了5个币,看着转动着的红色方块,开始并未觉得有趣,可玩到第三把的时候,侥幸中了大奖,赚了很多游戏币。胡子立刻提醒我们中了奖,可以换20元钱。
我和罗浩相视一笑,原来这玩意可以赚钱啊,就这样10元变成了20元。
这游戏本身没有什么魅力,可总想着钱,又想到可以赚钱买小霸王,我和罗浩的兴趣就更大了,甚至还玩起了通宵。
最终,我们把钱都输了,又因为想回本,我们还向胡子提前预支了一周刷漆工作的钱,他告诉我们,每天可以给到50元工资,这比平时我们两个人干活的钱多了好几倍。但是身价越高,摔得越疼,玩了一圈居然欠账270元。这可是父母一个月给我和奶奶的生活费。
270元对于我们是一笔巨款,所以短期是还不清的。胡子拿着账本告诉我们半年分期还,一个星期不到10元,听起来不错,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里,我和罗浩后背发凉,汗水从两鬓流个不停。心想可能会有一些想象不到的坏事情就要发生了。
“行了,两位弟弟,我也不难为你们,明天再晚上来店里找我,我安排你们做事。”胡子有点不耐烦地对我们讲。
“嗯”我们轻轻地回答了一声。
回家的路上,我和罗浩一句话都没有说。双方就像陌生人一样各自低头分开了。
很快到了第二天晚上7点钟,月亮被乌云掩盖成了半片残月。游戏厅门口的夜市也热闹起来了,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感觉其他人讲得话都纠缠在一起,偶尔的叫卖声改变了嘈杂的节奏,就像唢呐长音一样让人觉得悲凉。
我缓慢地走在夜市里,并不觉得快乐,反而觉得陷入了正在审判罪人的地狱,成千上万个恶鬼走在我身边,满世界的蚊蝇都在振翅聚集,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如天空闷雷,随着嗡声临近,让我感觉到有闪电随时可以落下。
天地昏暗,看不清前方的路。偶尔听到沿街店铺的人走路,咳嗽声,我才知道仍在人间。
就要到了,我默默念着步数,最后的10步路,我抬起了沉重的头,环望着四方。罗浩不在,而胡子早就在门前等候着。
他不戴眼镜了,白色的口罩掩盖着他的胡须,衣服换成了一身黑。见到我后,就推着我的背,带我去了屋后的小道。我一边走着,一边听到一只猫在叫唤,它声嘶力竭,痛苦凄凉。我则更像一个宠物被拎着衣衫向前推进。
罗浩,罗浩,救我。我内心的那个声音在不断地嘶喊着。
“去把那辆自行车推过来。”我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催促着,斜眼一看是在刷漆工作的那几个成年人,他也戴着口罩。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有人朝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我只能捂着屁股向前走,想跑,却没有胆量跑。手在发抖,腿也在发抖。
我眼前50米只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路灯的背面,它的后车轮被锁起来了。我快步地走了过去,但我始终不敢动,怕被人发现,所以呆呆地站立了1分钟。后边的有个人路过我身边,我马上装作在小便,那个人咳嗽两声,我才意识到有人在看守着我。他告诉我:“再不快点,明天去砸你家玻璃,让你奶奶还钱。”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已经没有逃跑的胆子,提着车子后轮就向前走,但是却走错了方向,后边一个人啪啪地抽我后脑勺两下。我更害怕了,一声不敢吭,把车子又转向提了过去。
到了胡子的身边,他拿出来压力钳,几秒钟的工夫就处理掉了锁。然后他一个人骑着车子就离开了。
剩下的人又带我来到闹市的一个角落,这里停着一辆摩托车。他们给我一瓶墨汁,让我去泼车主的脸。
我双手紧握着墨汁瓶子,手抖着,把墨汁都洒落了。这个时候胡子也回来了,他开了一辆小货车停在远处。听到货车发动的声音,我身后又被人踹了一脚,我感觉脊背都被震碎了一样的疼,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嘴唇颤动着,牙齿不听使唤地咬合在一起。
我举步艰辛,路灯在我上方照射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就像黑洞一样可怕。但一想到他们还去我家,就又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用劲咬着嘴唇,走了过去。
“李明!不要动!”正要泼墨的我,突然被陌生的声音震住了。
回头一看,我咧开嘴大哭了起来。
“罗浩,你来了,你们,来了,你们,呜呜呜”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嘴里有着说不完的委屈。罗浩带来了街道主任,罗浩爷爷,还有我奶奶,后边跟着一群老人,他们来了。
奶奶抱着我,搓着我的小手说“我的大孙子,没事没事。”
胡子这群人看到此情景,怒火攻心,大声吼着:“你们想干嘛?一个个老不死的,今天不拿钱,别想走。”他说着就拿起来扳手等工具。
“欠你们多少钱,现在还能结清,别等着警察来抓你们就得不偿失了。”街道主任看见形势不妙,害怕他们再报复,就提到了钱的事情。
“1200元,你们给这个数。要不我兄弟和你们没完。”
老人们凑着钱给了胡子,我奶奶也擦干了泪水,对着天空说着:“人在做,天在看,无论如何,人都要善良。”说完,她又对着我继续说:“我们要相信天上有神在守护着你,不要怕。”
债是还清了,奶奶把压箱底的钱也拿出来给了邻居们。后来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有事就说出来,不要怨恨父母,奶奶活着一天就听你说一天。”我这才意识到亲人一直就在身边,是他们把我救了回来,尤其是把我从自卑、孤独的深渊捞了出来。
没有父母的那段日子,我心生怨念,感受孤独,也慢慢学会了独立。
讲述完自己的故事,我想说:留守这种现象虽然不能伴随我们一辈子,但却影响到了幼小的心灵,以至于长大后还被当时的无知感到痛心,总害怕有一天又会陷入孤独、寂寞的日子里。
一个人的成长不止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还要重视内心的成长,不要再借助游戏来发泄,而是要重新认识自己,把想说的话和家人说,把角落的孤独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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