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爸和我妈离婚，我是乐见其成的。
甚至我常常在想，我爸怎么着也是一个高材生，还在高中做语文老师，衣着得体，风度翩翩，谈古论今，出口成章，怎么会娶了我妈？
我妈实实在在的农村妇女，什么时尚呀，穿搭呀，首饰呀，跟我妈完全不搭边。甚至我妈的头上还会长着草，那样子别提多丢人了，嘴里的话，除了“猪食猪粪”，就再也说不出来一点别的了。
从小我就和我爸亲，他教我吟诗颂词，带我看电影，带我去公园去游乐场，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我觉得我这些年的快乐都是我爸给的。
我妈呢，就常常骂我，刚换洗的衣服又弄脏了，刚买的书包又划了一个口子，吃到一半的饭扔下碗就走……
反正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妈总是骂的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我常常在想，我爸要是能给我换个妈就好了。就像电视上演的那种，穿着漂亮裙子，化着好看的妆，还能和我们一起读书看报听音乐的女人。
我再也不想听我妈唠叨了，也不知道她整天在忙啥，就没见消停过，碎着一张嘴也不消停。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去上学，我都要长长的舒一口气。
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妈妈呀，咱家又不缺钱，你说你好好做你的高太太不行吗？
我爸可是高中老师，能挣钱着呢，多好的一个男人呀！你说你整天一股猪屎味，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我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准确地说，我爸让我的心气顺了，我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我们学校新来的教音乐的女老师对我爸一见钟情。那段日子，我爸特别爱笑，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常常把吴老师带到家里来。
吴老师穿着紧身的包臀裙，身材别提多好了，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每天过来给我们爷俩做饭，我爸总是抢着洗碗，还别说，吴老师烧的一手好菜，比我妈可强多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妈就给我买了这套房子，特意放在我名下，就在学校旁边。
平时也就我爸管着我吃喝拉撒，上完课了还要给我做饭，辛苦着呢！我妈一个星期也就来一回，还不是专门来看我这个亲儿子或者她丈夫的，就是给猪买饲料顺道路过。
东捯饬一会儿西鼓捣一会儿，骂骂我爸骂骂我。然后这里擦擦那里洗洗，给冰箱里填满东西，阳台上晾满衣物，做个饭，经常自己也不吃一口，就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所以，我爸才敢明目张胆地把吴老师带回家。当然，我爸太清楚了，我和他一定是一个阵营里的人，这事我绝对不会告诉我妈的。
事实上，我也的确没让我爸失望。
那个时候，我高二，成绩还不错，一门心思考清北，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里读着圣贤书。饭点回家总能看到吴老师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笑脸，家里也比我和我爸一起的时候，整洁了很多。
每到周末，估摸着我妈要来的时候，吴老师就会很自觉的回去了，我爸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着书，写着字，听着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高考结束。
我和我爸以及吴老师正在家里讨论怎么填报高考志愿单的时候，邮递员敲开了门，我爸收到了开庭通知。
我们都傻眼了，我妈什么时候悄咪咪地把我爸给告了，坚决要离婚，连我的抚养权也不要了。
愣了还没一分钟，吴老师就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愣是当着我的面，在我爸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了。
我爸不耐烦地推开了她，一脸的茫然，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这个整天和猪打交道的女人，居然敢和他离婚。
后来我妈在法庭上提交了我爸和吴老师很多不堪入目的照片，我爸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净身出了户。
我从小就和我爸亲，你们离婚了，我当然要跟着我爸。我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就去买猪饲料了，也没有骂我不帮着她。
回到家里之后，只有我爸有些颓废，我和吴老师都是一蹦三尺高。吴老师提议出去海吃一顿，庆祝下这个光辉的时刻。
我爸气急败坏地说让她赶紧做饭，吴老师不情不愿地进了厨房。
我好奇地问我爸，你和我妈一来没感情，二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不容易离了婚，怎么不见你高兴？
我爸白了我一眼，你懂个屁，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
距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拉着我爸和新妈给我准备大学用的东西。我看好的四件套和被子，她们两个吭哧了老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掏了钱。
最后因为一双八百块的足球鞋，吴老师说什么也不肯给我买了。
这是我第一次吼她，我没花我爸的钱，又没花你的钱。我眼角的余光看见我爸的脸，都快拧成了疙瘩。
吴老师尖着嗓子问我爸，这么给他花钱，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咦，往日里的温柔哪里去了？这还是我认识的吴老师吗？
我一赌气，转手就给亲妈打了一个电话，我妈听我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委屈，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我招谁惹谁了，两边不讨好？
一怒之下，我进了卧室，把自己关了起来。一直到天黑，也没人问我一句肚子饿不饿。
唉，这新妈和亲妈还是有差别的。
我只好自己出来了，我的乖乖，厨房里冷锅冷灶，一口吃的也没有。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在这房子里住了六年，这种境况还是头一遭。我又想给我亲妈打电话了，按下最后一个数字，我想想算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于是乎，我只好点外卖了，还没吃几口，我爸和吴老师从卧室出来了。吴老师大骂着我没良心，吃饭只顾着自己吃！
是你不做饭的，怪我咯？
我一摊手，索性拿到自己房间去吃了，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我爸自始至终没为我说一句话。
眨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我爸送我去的，本来说好的要带我在新的城市玩两天的，我爸单方面取消了，说好给我一年生活费的，结果变成了一个月的。
我爸急着回去结婚呢，吴老师每天都好几个电话过来，不停地催他回去。
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然得找个人倾诉一下，最好的人选自然是我亲妈。我妈还是以“知道了”三个字收了尾。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爸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我们的日子好像并没有好过多少。一个学期总共就四个月的时间，我爸前两个月的生活费打的还算及时，到后面，基本上就是我的催要模式了，每次都要要好久。
真是有了新媳妇，忘了亲儿子，我在心里头不止一次地抱怨过。
寒假回家，发现我的钥匙已经打不开门了，打电话给我爸，才知道他和吴老师去外面租房子住了。
自己有房子，为什么要租房住呢？
这还不都怪你那个妈？
吴老师的抱怨就像疯长的草，瞬间就把我回家的喜悦给淹没了。
我妈在我爸去接新娘子过门的时候，带着人换了锁，新婚当天新娘子进不了门，这屈辱大了去了。
当即就报了警，前夫再婚，前妻锁门不让进，最后吴老师被我爸娶进了酒店。这事啊，在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火爆了好一阵子。
现在我回来了，我爸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要我和他签了协议，带我去公证处，公证一下我许可他住在我的房子里。
原来我爸妈当年买房的时候，有一份双方认可的经过公证的协议，约定这套房产归我，若婚姻关系破裂，任何重新组建家庭的一方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使用房产。
这招够狠的！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离婚了，想再婚的话，就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这套房子。
难怪我爸要和我签协议。我的心里突然有点同情我爸，感觉我爸被我妈算计了。
辛苦了一辈子，自己的工资买的房，到头来自己不能住。要不是我爸，我妈一个养猪的，她这辈子都别想买房子了。
在我准备签字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说我妈搬猪饲料的时候，摔伤了，要我赶紧去医院。
我见到我妈的时候，她满脸的憔悴，布满沟壑的脸像褶皱的白纸，正在医院打着点滴。
虽然我不喜欢我妈妈，但我还是留在了医院照顾她。我爸自始至终都没来看我妈一眼，据说是吴老师不让来，她记恨着结婚时候的事呢！
我妈伤了小腿，得躺在床上静养。待她稍微恢复点力气，就吵吵着让我回去喂猪。她想着给猪好好喂上半个月，赶着过年卖个好价钱。
可我一个堂堂211的大学生，我怎么能去喂猪呢？
再说了，我也不会喂猪啊！
但是我有脑子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找了村子里几个婶子，答应给她们工钱，让她们喂猪，我开心地玩游戏去了。
我妈教给我的那些喂猪方法也用不上了，反正，生活在农村的女人没有哪个是不会喂猪的。
猪果然长得还不错。我每天掐着时间点给我妈送饭，拍了猪的视频给我妈看，我妈直夸我懂事了，干的不错！
我妈几乎没有夸过我，被她这么一夸，我反倒有些害羞了。
直到那批猪出了栏，婶子们找我妈要工钱，我妈才知道我骗了她。她拖拉着还没有完全好起来的腿，追着要打我。
她口不择言地骂着我，说我白白浪费了半头猪，她养起来有多不容易，我一点也不体谅她。
说着说着，我妈痛哭流涕，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一下子慌了手脚，见惯了我妈大大咧咧地骂人，她哭还是头一回见，和我爸离婚，都没见她哭。
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了什么，懵懵的，打横抱起了我妈，把她放在了床上，拿来了纸巾，替她擦干了泪水。
我妈突然就不哭了，直愣愣地盯着我看，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妈现在多为你存一分钱，将来你就少看一分别人的脸色。
我当时根本就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了我妈的良苦用心。
我妈的腿伤还没完全好，家里又冷，猪圈也空了，我连哄带骗地把我妈弄到了我的房子里。房间里暖烘烘的，不知道比农村强了多少倍，我妈上卫生间也方便了许多。
就这样，和我爸公证协议的事被耽搁了下来。
那些天我妈出奇的安静，就静静地躺在床上，让我把房子里里外外的收拾干净，准备过年了。
后来，她突然让我给她讲讲吴老师的故事，吴老师的打扮，吴老师的衣服，吴老师的喜好。我被我妈吓得不轻，满脸错愕。
我妈喃喃地问我，城里人好看吗？她的眼神很空洞，又好像充满了遥远的期待。
这是我爸妈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
看着我妈的样子，我莫名地心疼，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我妈。我妈的脸上手上都有被风吹的细碎的伤口，两鬓的头发都有些斑白了，嘴唇粗糙的像树皮。
我的眸子里悄悄地蓄了泪，我做了我人生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我找我爸要了五千块钱，我爸死活不肯给我，我费了不少的力气。
我拿着这笔钱，背着我妈去做一个很时尚的发型，然后，带我妈去了商场，买了一件2000块钱的呢子大衣，让导购小姐配了打底和裤子、鞋子。
在我妈惊讶的目光里，我把她拖进了美容院做了脸。
我妈是不情愿的，她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心里头心疼钱，我也不介意她再骂我一次了。
可是我妈并没有，我妈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想象，安静得像个吃饱喝足的小婴儿。
后来我妈妈说，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疼爱过。
我妈摸着那几件衣服心疼得不得了，但是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是闪着光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喜欢好看的衣服的，也没有哪个女人是不想让自己皮肤光洁的。
我妈也是女人。
这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我妈这一生，最最闪亮的时刻。
开学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点钱，我悄悄地藏在了我妈的衣服兜里，又去找我爸要学费了。
毫无疑问，这个学期我和我爸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我爸一直骂我没良心，没有抽空去给他做公证，让他不得不租房住，吴老师没少给他甩脸子，要是他有自己的房子，吴老师就不至于这样了。
呵呵，爸你苦苦追求的爱情，难道就这么脆弱吗？一个睡觉的窝都可以让你的爱情千疮百孔？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爸妈的关系，我发现哪里好像不对劲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高中老师竟然可以这样拮据，为了一个房租，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学杂费、生活费都成了负担。
那我们家这么多年的积蓄究竟是哪来的？我的心头泛起了丝丝疑虑。
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盛夏了。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我爸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吴老师整天在家里大闹个不停，她撒泼耍横的手段，比我妈厉害了不知道多少倍。嘴里吐着文雅的词儿，说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话。
当初房间里的整洁已经完全没有了，我爸每天要吭哧吭哧地给她做饭，还要说着好话哄着她开心。
最后两个人因为两千块钱的一个包，闹得很不愉快。吴老师说我爸骗了她，要我爸赔偿她的青春。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这么颓废的样子。
当年和我妈在一起时，我爸喜好读书看报、听音乐，现在这些爱好好像都没有了，整天都在不停地做着家务，手里忙不完的活，吴老师不满意了，还会大声呵斥。
吴老师最后还是提出了离婚。
这样的环境我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的，我去找我亲妈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
这一次，我妈可真是惊艳了我的双眼。
她染了头发，烫起了大波浪，脸上的皱纹少了很多，整个人活力四射，神清气爽。
我不由得感叹道：“妈，你保养的不错呀，年轻了好多！”
我妈咯咯的笑，眉眼里荡着我不曾见过的温柔。
我妈带我吃了火锅，聊了很多，我才知道，我去上学的这半年，在我妈身上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妈说自己想通了，如果继续按照以前的生活方式，别说我爸了，就连我这个亲儿子，对她都嫌弃，她一定要蜕变。
于是，她把积蓄拿出来了一部分，扩建了猪圈，采购了更多的猪苗，在村子里找了几个养猪能手，自己支付工资，悠悠哉哉做起了老板。
我妈用空出来的时间，在城里开了两家鲜肉铺，在好几个菜市场都有了档位，现在家里已经养了五百多头猪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我妈带我参观她的猪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颇为震撼的事。
一只只猪仔膘肥体健，眼前一下子涌现出这么多猪来，的确有几分壮观，妈妈给每只猪都取了名字。
和我爸同名，都叫高成申。
我妈说，以前叫你爸，怎么都叫不动，现在我喊一声“高成申”，一下子跑来五百多头，多爽啊！
是啊，多爽啊！
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好像真的是这样的，不管我妈有多忙，我爸都是那个读书看报的文明人。
我爸会自动过滤了我妈的声音，也过滤了我妈的诉求，日久天长，也过滤了我妈对爱情的一往情深和滚烫的青春。
我妈夸我说，还是我读书多，脑子灵光，不然她怎么都想不到雇人来干活，虽然支付了工钱，但是总体算下来，赚的钱也更多了。
我妈把自己从繁重的劳作中抽离出来后，她开始注重生活品质了。
我妈舍得给自己买衣服了，开始关注服装的品牌和质地了；也舍得去美容护肤了，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了。
我妈还给自己报了好几个班，学习管理，学习营销，学习财务，学习科学养殖，我妈就像个如饥似渴的求知者，疯狂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装点着自己的人生。
忙里偷闲时，我妈还会去瑜伽班和健身房，还学习过茶艺和烘焙。
我妈说，她想打造自己的品牌，她想成为各大综超的鲜肉供货商，让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吃上一口放心肉。
晚霞好像给我妈的脸镀上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格外好看。
后来，那批猪出栏以后，我妈赚了不少，好像比她过去五六年赚的都要多。
听说我爸厚着脸皮来求我妈复婚了，我妈却头也不回地奔波在了奋斗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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