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里越早见到的人,随着生命的进程,再见的频率越小。

工作同事,至少一周一见。

大学同学,三个月、半年一见。中学同学,两三年一见。

上次和中学同学见面,有些人已经不止十年没见。老胡原来是我的小组长,轮到我们小组打扫卫生的那天,他负责分配工作:谁扫地,谁擦地,谁倒垃圾。

毕业之后,在我们班所有同学之中,老胡第一个从事金融工作,用钱挣钱,他对汇率和北京房价的判断永远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准确;他第一个结婚,找了一个长得像观音的姑娘;他第一个生孩子,是个男孩儿。老胡曾经非常得意地和我们说:“我儿子非常壮实,五岁时就追着打我。

这次中学同学在火锅店见面,我匡算了一下,老胡的儿子应该在二十岁左右了。我和老胡说:“国家政策开放二胎了,你还不再要个孩子?”

老胡回答:“不要了。太累了。儿子十九了,还追着打我,学习不好,我太累了。”

“儿子学习不好,你累什么啊?”

“儿子抑郁症了,纯宅,社交恐惧症。他查看了全球一百多个大都市,认定,这个地球上只有东京这个城市适合人类居住。他要我给他买房子,房子所在的楼不能超过两层,一层或两层高的独栋都可以,但是不能拿什么六层、七层的房子凑合。不去大阪,东京房价贵出大阪六倍是有道理的。儿子说,如果东京住习惯了,就满足父母和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的要求,在东京找个大学上。”

“你儿子能在东京自己生活?”

“儿子对于自己有切实的理解,他说了,他自己无法生活,他要求他妈去东京陪他。”

“如果你不答应他呢?不给他在东京买独栋屋,不让他妈,也就是你老婆,去东京陪他。”

“他就不上大学啊!甚至,他可能会去死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就让他去死呢?”

“精神科医生说,不能刺激他啊,他是个病人啊。”

聊到这个时候,火锅已经吃得很热闹了,一瓶茅台也快喝完了。

我索性更坦诚一点,接着问老胡:“咱们理论推演一下哈,如果你儿子五岁的时候追打你,你追打回去,让他知道世界其实是有某种秩序的,他现在还会追打你吗?如果你儿子十岁之前狂要的东西,你有理有据地拒绝,让他知道诸事无我,他现在还会逼你买东京的房子吗?”

“他上学很苦,总是学习不好。爷爷奶奶把他安排到了北京最好的小学,然后最好的中学。他一直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一,回家总是哭,我觉得应该多体谅他一点,多满足他一点,他太不容易了。他经受的这些痛苦,是你们这种学霸体会不到的。”

我忽然意识到,老胡同学在孩子上犯了成年人常犯的两个错误:

所谓生活上太多纵容,所谓事业上太过要求。

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我脑子中一直在想,一些了不起的年轻人(比如盖茨比)第一个需要明白的是:“你即使尽了全力,即使有了全部的运气,即使做到最好,你还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甚至一个女子,甚至一个夜晚的安宁。”

延伸想,一些了不起的老人(不举例了,那些曾经占据杂志封面和报纸头条的)第一个需要明白的是:“你即使尽了全力,即使有了全部的运气,即使做到最好,你还是躲不开厌倦。你很难像以前一样渴望和狂喜,在死亡迎接你之前,厌倦会陪伴你很长。”

再延伸想,一切小孩子第一个需要明白的是:“你不是世界的中心,哭闹得不到一切。”

其实,父母应该做的第一点,就是让孩子们明白: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一切,世界不是围绕你来旋转的,尽管你偶尔有这种错觉,你最好平静接受这一点。

其实,父母应该做的第二点,就是和孩子们说好,不必成材。人生三个基本目标:不作恶,开心,自己养活自己。如果能达到,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老胡同学说:“如果把这人生三个基本目的说给我儿子,他会问我:如果人生第一个基本目标和第二个基本目标产生矛盾,怎么办?如果我只有作恶才开心,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