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漫漫

《丈夫》是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篇幅不长，但读完之后却无比压抑与震撼！

《丈夫》这篇小说，仍是以湘西为背景，因为贫穷、生活艰难，很多女人“离了乡村，离开了石磨同牛，离了那年轻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穿上做生意了。”

做什么生意？

娼妓生意，这也正是“湘西船妓”的由来。女的在外卖身养家，身为丈夫的男人们默许了这一切，并享受着妻子卖身的“成果”——那一张张钞票。

年轻女子老七，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新婚不久的丈夫，从乡下到城里看她，在目睹了城里的生活和妻子的所作所为后，丈夫被彻底刺激到了，他羞愧、自尊心受打击，终于觉醒，意识到这种生活的荒诞和屈辱，带着妻子回到了乡下。

曾有人这样评价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最慈悲的文学，遇见最慈悲的心，书写最慈悲的人。

深以为然。

在《丈夫》这篇小说里，沈老一如既往地婉约敦厚，笔下的湘西虽然愚昧落后，充斥着各种荒唐的陋习，却依然不失唯美与淳朴。整部作品哀而不伤，有惆怅，复杂的情感，但故事的结局却让人充满希望。

对于湘西这片土地，沈老爱得如此深沉，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儿，他一直葆有最真诚和最悲悯的情怀。

01 因为贫穷，他们重复着卖妻从妓的命运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靠近河岸的吊脚楼上，一艘艘“妓船”系在上面。在船上，女人们忙着做“生意”——客人只需要花半元到五块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

她们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做“生意”。

在湘西，做妓女也是一种工作，跟其他工作是一样的，“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

外人看到无比震惊，在当地早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简单到似乎不值一提。

“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两个晚上所得到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段文字，沈老写得克制而平淡，读来却触目惊心！

我们觉得难以理解的这一切，却是湘西这片土地上，公开的、合法的、由来已久的社会习俗。

究其根源，是贫穷，物质的极端匮乏。

沈老这样写道：“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

的干

本身收成就不多，更何况还要层层被剥削、压榨，如果妻子不去出卖自己的身体挣钱，恐怕连生存都成问题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廉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活下去永远是很多人的第一位选择，尊严是要让位于生存的。

贫困与死亡就像两把合而为一的利剑，将湘西青年妇女逼上了去城里“做生意”的道路。这种挣扎的生存方式已历时很久并演化成一种常态，流传下去。太多女性的青春、淳朴、魅力被屈辱辛酸的岁月洗去了。

老七和丈夫，只是这众多人群的缩影而已。

这是湘西大地的悲哀，是中国乡土文明的悲哀。

02 更悲哀的，是心理的麻木与骨子里的奴性

老七的丈夫到城里探望她，像“防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

到了晚上，两个人明明在一艘船上，妻子却还要陪着客人亲嘴睡觉，而丈夫却不敢指点，怯生生地躲到船的后舱，还要“低低地喘气”。

何等的荒诞和屈辱！

然而，老七很乖，很懂得这些，他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反而客人宏大而的声音，使他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

含胡

就连出去散心，上岸游玩之后，还要小心再小心，不敢有动静和声音，担心“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客人发怒。”

在权势面前，底层人民的卑微和奴性，一览无余。

这样的卑微和奴性，在那一带的“土皇帝”水保到访时，达到了顶峰。

老七和船上的人到岸上采，老七丈夫留下来守船，遇到了来船上出公差的水保。

面对水保的询问，老七丈夫又虚又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着蓬架，非常拘束的望着来人。”

老七丈夫的视角看来，水保是那样有身份，“、巍然”，他从脚到头地悄悄观察水保，尽显卑微和怯懦。

峨然

水保跟他聊天，他简直受宠若惊，絮絮叨叨，甚至把希望明年再生一个小宝宝这样的夫妻枕边话，也说给水保听。

水保临走时，嘱托他告诉老七晚上不要接客，他要来，还说要请他喝酒，说“我们是朋友。”

水保走后，老七丈夫坐下来仔细回味整个过程，很是欣喜。他猜想，这人可能是老七的“熟客”，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

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有机会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人家还请他喝酒，喊他做朋友，这让他不禁高兴地唱起了山歌！

老七丈夫把水保误认为是老七的客人（实际并不是，水保是老七认的干爹），面对妻子的“客人”，他的表现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以为耻不说，反而颇有些得意和沾沾自喜。

一个丈夫该有的骨气、尊严和愤怒消失了，堂堂七尺男儿，却是怯懦、麻木、愚昧不堪，奴性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03 屈辱丈夫的觉醒之路

如果仅仅写到这里，这篇小说至多只是一种揭露，陈述一种社会现状，流于表面。

文学最重要的，除了阐释和揭露，是要引人思考，给人力量。

《丈夫》这部作品，最动人的部分，是老七丈夫的人性复苏与觉醒。

这种复苏是渐进式的，缓慢的；觉醒也是模糊的，不彻底的。

但，这已经足够。

这，就已经带来希望。

老七丈夫，最开始是接受卖妻为妓这样的社会习俗的，晚上客人来找老七时，他也表现得很配合，丝毫没有不悦和愤怒，反倒相当平静，或者说麻木。

唯一就是觉得有些寂寞，家里养的鸡、养的猪。

想

妻子就在身边，他却无法靠近；城市就在眼前，他却与之格格不入。

最终触发他愤怒情绪的，是老七跟船上的其他人一直外出未归，他一边饿着肚子，一边开始慢慢思考在城里看到的人和事，觉察出不对劲儿，一种“不安分”的情绪开始滋长。

一个人的独处，让老七丈夫有时间和空间来反思自己经历的这一切，反思是觉醒的开始。

那个水保，他之前还觉得对方尊贵，现在想来，是那么骄傲、蛮横，他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让自己的妻子“不要接客，我要来”这样的话。一个丈夫听到这样的话，多么屈辱！

水保将他置于何地！

他或许麻木、卑微、怯懦，骨子里有着很深的奴性烙印，可他毕竟是人，活生生的、有情感有血性的人。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自己妻子为了挣钱养家，不停地接客，忍受各种调戏和欺辱，且这一切自己都亲眼目睹，都再也无法淡定。

老七丈夫的觉醒，开始在水保身上萌芽了。

晚上妻子忙着接待闹事的兵痞，这之后巡官还要过来细细“考察”她。

老七丈夫，连跟自己的女人讲几句知心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亲热了。

这让他倍感屈辱，只想着尽快逃离。

直到临别时，老七从荷包里掏出前天晚上接待兵士“挣”来的四张钞票，塞到他手里，他彻底崩溃了，“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他意识到，这钱是用何等屈辱的方式换来的，他再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了。

他的人性，终于在赤裸的现实面前，被激发和唤醒了。

他想要有尊严的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屈辱地生存。

故事的最后，是水保第二天来请丈夫做客，却发现夫妻二人一起返回了乡下，到此就结束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是会有一个全新的未来，开启新的生活，还是像娜拉出走一样，一切都是徒劳？

全都没有交待，让读者自己去思考。

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夫妻俩返回乡下之后，日子一样艰难，有尊严的活着，对底层的人民来讲，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充满了种种艰辛和无奈。

但，回去的生活再难，相信这对小夫妻，总可以携手一起克服。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总要相信些什么。

譬如，相信爱情的存在，就像丈夫把女人喜欢的栗子一颗颗选出来带给她吃；

譬如，相信苦难里面，会有觉醒和希望，犹如作品最后的结局，总算能给人希望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