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槭树。十一高中楼语文教室的窗下就有两棵五小叶槭。长在同一片生境里的两棵树姿态很不相同,一棵饱满,一棵枯弱。饱满的那一棵离楼门口几步之遥,在砖红色墙面的映衬下,暖洋洋地任人观看。课间时,我有时去那里转一圈。早上上学日日经过那棵树,我在树下停步,习惯性地张望语文教室的窗户,心想:老师来了吗?今天早读用什么书?读什么段落?

语文教室的老师与学生都喜欢它。五小叶槭通树谐美。春天长出软软的凉润的叶子,偷偷掐一片,绿汁儿,是活的。它开着柔和的蜡一般的小花,风穿过花簇,也染上碧绿清香。夏天过去,五小叶槭黄叶漫卷,会有很多学生去捡它红红黄黄的叶子,语文老师也在教室里隔着玻璃上的窗花给它照相。槭树叶子把黄色掺杂在依然鲜明的剩余的绿色里,就像日光溶成了点滴从天上落下,流淌在校园灿金的小道上。

我现在的大学宿舍楼底下也有两棵五小叶槭,有时候我会把自行车停在树边,第二天会在车筐里找到几片落叶。今年早春三月,我第一次观察到五小叶槭的嫩叶芽。那是棉纱般的嫩芽,烟雾般朦胧的嫩黄色有了初春的色泽;因为叶裂很深,叶缘也有细密缺刻,芽看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团毽翎。它的小花是软绿中透着一点柔黄,“好似叶的过渡”。那一点萌黄正是春天的颜色。我总觉得青绿色属于夏天,而春天是黄色的,秋天则是蓝色的。

想起高中的秋季,如果是晴天的话,天色晴明如蓝锦。蔚蓝天色下槭叶的金色如液体,像透明的蓝玻璃中的光斑,各自摇摆,又熔为一体,愈发闪闪。我站在语文教室的窗前看它,五小叶槭在风中沙沙地抖动着身子,每抖动一次,树叶落下几片,被树叶遮挡的风景就会显露一次。落叶漾溢出来的鲜丽的金黄,是表现于色彩上的秋之精魂。

落叶被吹荡在砖地上,从四周升起一股洁净的气味。金黄色的气味。我在色谱上去查这种黄色对应的名字,是“栌染”。栌即黄栌,也是秋天观叶的好植物之一。用一种植物去形容另一种不相干的植物,这种构词法挺奇怪的。

大学的校长办公楼前有一株很纤秀的槭树,薄而通透的叶片平展着,几乎与地面呈同一角度,颜色处在金黄色和水绿色之间、不透明和半透明之间。这棵树与五小叶槭的叶形不同,要更破碎、更瘦小。它好像很易感光,夜晚路过这棵树,远处路灯微茫的光线让一叠一叠的叶子泛着白光。

我很想知道它是什么。植物学老师说我们校园里只有三种槭树科的植物:五小叶槭、鸡爪槭与梣叶槭。鸡爪槭很特别,它的叶子四季都不是绿的,而像面颊的火红,并且蜷曲着,就像涂着桃红胭脂的老婆婆。办公楼前的这一棵显然不是鸡爪槭,也不是梣叶槭。那它是什么呢?

后来终于在植物课上问老师,老师说:“那就是鸡爪槭呀。”由于长在办公楼对面,它被楼群遮住了阳光,合成不了红色的色素,只能一直是绿色的。“你看那棵树长得很开,叶子都是平的,就是为了加大吸收阳光的面积。”

有时候植物分类会与我们的认知相悖。比如在最新的分类系统里,槭树科被“删除”了。五小叶槭、鸡爪槭和许许多多的“枫树”一起被并入了无患子科。这让我觉得无法接受。用槭树的话来说,是类似度过整个童年岁月的老房子被卖掉、母校改名换姓做了别的高中的分校、故乡被他国占领的悲壮感受吧。席慕蓉知道了也会大哭:“槭树没有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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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分类系统怎么改变,物种还是原来的物种,语文教室下的那棵树也从未移改过。况且我们对某种植物的偏爱大多与情感有关,与年少时的记忆有关。五小叶槭不过是一棵树而已,春天的时候花序上会有吸蜜的虫蚁;夏天的时候,叶子上也会有农药的反光。我喜爱的到底是那棵树,还是站在树下呆呆矗立,仰望窗花,猜测窗内的老师学生在书上做着什么样的笔记的那种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