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11年开始打工的,在那之前,我在老家镇上做治安员,合同工。做了七年,因为跟新来的队长不和,一气之下辞职了。

联系了一个同乡后,很快,我就来到了福建莆田的一个家具厂。那其实是个不大的作坊,几个师傅做家具,完了后抛光,上漆,我做的是上漆的活。这活原本是同乡做的,但他不想做了,因为油漆太伤身体了。在我来之前,他就已经跟我说明这情况了,但是我想,油漆再伤人,也比没有钱好,先干着再说吧。同乡把我带去见了老板,老板点头后,同乡就把我带去操作台了,按照老板和他的约定,他还要带我一个月。

厂里不包吃住,同乡带我去找出租屋。出租屋大多是周边的农家屋,类似于我家房子的结构,进了院门是一块空地,空地后是正屋,两侧则是猪圈和堆放杂物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人家两侧大多砌了几堵墙,形成了一个个单间,大部分单间门口都有水池和煤炉等物件,为了防雨,屋顶上又伸出一大截遮雨的石棉瓦,但也有两三个单间因为地形所限,没法砌水池和放煤炉,这样的单间要便宜几十块钱。我带的钱不多,就租了一间最便宜的。

做了几天工后,我就深刻体会到同乡为什么要走了,那油漆味实在太难闻了,隔着几层口罩,味儿都能一直蹿到脑子里去,我在口罩的夹层中又加了几层塑料纸,还是能闻到。

因为我是新人,而且是学徒,工钱仅有同乡的一半。这样一来,原先计划的那些事,比如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支配计划都泡汤了,学徒期间我的工资可能还不够自己用。

老婆打来电话,问了很多事,最主要的是问工资。我含糊地说还可以,但具体多少得拿到才知道。我不能明说,否则她肯定又会唠叨我不该冲动辞职的。她嫁给我,本不是冲着我能挣多少钱,平淡清贫的日子她能过,但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打破本来平静的生活。这一点,我怎么解释她也不会明白的。

早上,我本来是准备去路边的早餐店吃饭的,但想到还有漫长的学徒期,于是就去了一家露天早餐摊。那其实就是以一辆板车为主体的面条摊,摆在一片拆迁后的废墟中,四周有几张塑料桌椅,环境特差,风一吹,飞沙走石的,但便宜,而且分量够,生意很好。这里一碗光面两块,加茶叶蛋五角,而早餐店里光面至少要五块,蛋一块,所以,即便来晚了没有座位,很多和我一样的打工人都宁愿站着或是坐在石头上吃。

老板娘三十多岁,听口音不像是福建人,长得有些南方女人的模样,脸上的轮廓柔和,眼眉淡淡的,说不上好看,但绝对不丑。来的大多都是熟客,很少有问价什么的,因此老板娘就总是低着头,她的衣领很低,领口下那一片雪白是很多目光的焦点,但她不管,只顾一边接钱,一边将面条下在一口硕大的铝锅中。面熟了后,就用漏勺抄在瓷碗里,再舀上几勺原汤,撒上一些碎榨菜,边上就有人接了过去。只有等到没客人时,她才会抬起头,抹一把汗水,安静地坐着,整理那些乱糟糟的零钱。

来面摊光顾的客人多是附近鞋厂、家具厂、工地上的,这些地方有个统一的缺陷,那就是女人少。男多女少,有的人就不讲究了,同乡说,隔壁鞋厂有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同时跟好几个二三十岁的小伙有关系,靠睡挣了很多钱。像面摊老板娘这样的长相和身材,不可能不招男人的。老板娘似乎并不在意顾客的目光穿过她的衣领透视进去,而且,你若是跟她说荤话,她也能接几句。

这里成了我一日三餐的好去处,一天六块钱,也就成了我最大的开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老板娘似乎对我另有关照,比如,我连续吃几天光面时,她就会送我一个茶叶蛋。一开始我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连个鸡蛋都吃不起太丢人了,但她笑笑,还是很坚持,我也就只能笑纳了。闲聊时,我把这事说给了同乡听,同乡调笑,说她可能看上我了。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去吃面时,也会无意识地偷瞄几眼她领口下的无限风光。

一个月后,到了交房租的时候了。那天夜里,房东来收租,但我工资还没发,就请他宽限几天,他说自己还得请示真正的房东。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我一看,竟然是卖面的大姐!原来,她才是真正的房东。大姐听了我的解释后,说:“没关系,出门在外,难保没个难处。”

在人家房里住了一个月,竟然没见过房东,这事说起来都不可思议,但了解了情况下就能解释了。大姐姓张,苏州人,当年她老公去苏州做生意,然后就跟她认识了,她背井离乡嫁到福建,哪知道过了几年,老公因为走私被抓了,到现在还没出狱。大姐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好在福建这边家族观念比较强,为了不让孤儿寡母吃亏,夫家的侄儿主动站出来,帮她处理收租、接送孩子等杂活,她有了时间,就卖起了面条。她一天出三次摊,跟我都不是一个时间线上,我不知道也不奇怪,但她是知道我的,所以才会不时地送我一个鸡蛋。

妻子来电话催我寄钱了,说儿子咳嗽发烧,一个多星期了还没好,父母把当口粮的稻谷都卖了,还是不够花费。我知道她说得有些夸张了,家里再穷,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子,但我明白,她是担心我有了钱就乱花。女人总是想控制财政大权,事实上,这一招也相当见效。问题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才1000,不过,出于男人的面子,我没跟她说明实情,一咬牙,留下了房租和一百块钱,其他的都寄回去了。

即便一日三餐吃面条,这一百块钱也不够,于是,我早餐就不吃了。中午去面摊上吃时,大姐问了一句:“早上怎么没见你来?”那一刻,心中是特别温暖的,一个上午她大概有一两百个客人,却能记住我没来。我没说话,她似乎也明白了,于是,在几乎溢出来的碗中又添了一勺面,然后弯腰从茶叶蛋罐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我。

我坐在废墟的一块石头上,吃着滚烫的面,突然鼻子酸酸的,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混成今天的模样,这种挫败感真是无法言语!很多年后,我看到网上一些境遇窘迫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失声痛哭的图片,就会想到那时的我。

那个鸡蛋我没吃,留到了第二天当早餐。几天后,同乡走了,唯一一个可以帮衬我的人也没了,举目无亲,非常茫然。雪上加霜的是,我突然感冒了,咳得很厉害,不得不去买了感冒药,还有猪血,他们说用这个煮汤可以润肺。

我的单间没煤炉,就试着去跟大姐商量,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说每天煮茶叶蛋的煤炉还有火,我可以在上面煮汤。这样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感冒好些了,猪血汤也因为囊中羞涩而停止了。

那天晚上,我在屋里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翻出来,一共21.6元,而这时才是月中,接下来怎么办?正当我茫然时,门被敲响了,是大姐的声音,她说:“你出来一下。”这时候不到收房租时呀,我困惑地走出去。她指着自己那屋,说:“太烫了不好拿,你自己去舀着喝吧。”我疑惑地走到她的屋子,煤炉上是一个小铝锅,里面是这段时间来我最熟悉的猪血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喝吧,身体才是革命本钱。”她微笑着说。

我什么也没说,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把汤拿出来冷却的时候,她似乎很疲倦了,蜷在沙发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我忍不住地问:“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是为了钱,你这么辛苦又是为什么呢?”她轻声说:“钱呀,钱是个好东西呀。”

她一定是很久没跟人聊天了,在困顿得几乎睡着时,仍梦呓似地说男人在牢里需要钱。“这个死男人,自己清闲了,把什么都扔给我。”但她虽然这么说,可是嘴角还是有一丝微笑的,想来,他们一定很相爱吧。所以,这就可以理解了她为什么总是穿着低领的衣服,因为摆摊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她需要满足顾客的心理,才能从他们那里挣钱。

这时,有人突然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是院子里的一个租客,他肯定是喝多了,光着膀子,两眼血红,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大姐一下子惊醒过来,呆立在那不知所措。我什么也没想,过去就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放倒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虽然瘦了十几斤,但在治安队时练的那些擒拿技巧还在,把对方放在地上后,用左手和右膝盖分别压住他的两条胳膊,右手一掐脖子,对方立即就老实了。

这事大姐也没深究,一个远离老婆的男人,酒醉后撒野,酒醒后立即恢复怂样,这实在不是少见的事。大姐只是让他立即搬走,甚至还给他提供了与自己房租差不多的另一家租房信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挣钱,不想得罪任何人。不过我倒是借此得了不少好处,那人走后,大姐让我住进了他有水池有煤炉的房间,价格还没变。同时,每次去她的摊上吃面,她都会给我添得满满的,还额外赠送一个鸡蛋。

几个同事都说我是走了桃花运,我总是笑笑而不置可否,心里却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有了大姐的帮忙,我好歹把第二月熬了下来。工资发下来后,大姐主动让我缓一个月再说。她笑着说,她也实在垫不起鸡蛋了。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我会觉得是在嘲笑我,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让我感觉很亲切。

三个月后,学徒期满,我的工资涨了一小半,把房租补上,还买了些水果给大姐。她笑盈盈地收下,转身却拿了十几斤面条给了我。她告诉我,以后自己做饭吃,可以更节省一些。

一年多后,我从新手变成老手了,工资也达到了同乡当时的水平,但实在是想家想儿子,正好这时老家一个朋友办了个家具厂,需要油漆工,给我开的工资跟现在差不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就辞了职。临走前,我想跟大姐打声招呼,但没见到她。她侄儿说,她刚把今年挣的钱都拿去给老公打点了。

现在,我已经在老家跟朋友合资办了一个家具厂。酒足饭饱时,我总会想起当年在福建的事,想起那个穿低领衫的房东大姐,现在,她应该也像我一样,渡过难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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