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两件老古董。你一介平民何宝之有？谁信呢，是否在编段子呀！真不是。我向来快人快语，它们就在原祖屋地盘上，可能谈不上多珍贵，但皆有一二百年历史，可谓是很稀有的噢！
现下拥有祖屋的皆旧时大户人家，很可能有老文物或古董。在农村俗称祖屋的，起码超百年房龄，或爷爷或太爷辈留下的青砖瓦屋，若是财主官爷的祖屋，宏伟精致而难尽其详。岁月如流，世事沧桑，祖屋和老古董能完整留传至今的屈指可数。我家祖屋是太太爷清朝同治年间所建，到了民国一九三五年，我父亲年轻有为，在祖屋南侧加盖了二间，从名义上讲是爷爷晩年所建；但在二十年后，连同太太爷留下的祖屋也消失了。然而在我会记事起，祖屋的残垣断壁仍依稀可见，并经常捡到很多锈烂的铜钱和铜板，大都是光绪或民囯年号；其中可以挑出许多锈迹肤浅的，稍作擦洗便是我儿时爱不释手的玩具。
旧时代兴大家族为荣，以大家庭为乐。一九五四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祸不单行，接着三叔英年早逝，我父亲由于在旧县府任过职，成为众矢之的，几乎英雄末路。俗话讲兄长如父，爷爷过世后全家生计由大伯主政。一九五六年春天，殊不知大伯借春荒之困，竟以祖屋快倒塌为由全拆掉了，变卖后换了几袋粮，真是败家子呀！然后发令道，从今往后咱三家人各奔前程吧。祖屋外还有两个石器，不知要归谁家所有，在当时也毫无价值可言，所以没有谁会稀罕它。幸亏没有被废弃，幸存至今。

一件是练功石，重约三百斤，长方体形，上面32cm见方，高约66cm，底部稍大36cm见方，两侧离上顶面15cm处凿陷进去象猪耳大石窝，正是练功提拉时要抓手的把位。另一件是石碑，是一块长方形石板，长1.2米，宽0.31米，厚0.11米。石碑背面凹凸不平，几乎是开采时原貌，其正面较平整并刻有五个字：泰山石敢當，每个字约11cm见方。
嗨！原来是两块石头，有啥稀罕呢？但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神奇中有平凡，平凡中有神奇，最核心在于它的历史渊源和价值。欲知两块石头的陈年往事，请让我慢慢道来。

先说一说石碑：泰山石敢當。五个字要分两组词来断句释义，即：泰山，石敢當。曾经有人闹笑话，问泰山石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南方呢？当然不是！很平常的石碑，就因刻有泰山石敢當五个字，显得珍贵和耐人寻味。可能还有人要问：石头到底出自哪里？或石材是什么质地？这个问题可能无关痛痒，但我顺便回答你：原产地在望里镇溪头埠神公山，此石材是粗粒纹硬质石英岩。
我太爷是介宾身份，通俗点讲相当于村协会文书或理事，颇有些威望或话语权，其实说白了是多管闲事，吃力不讨好，因此荒了家业。到了清末，太爷家已三代达十多口人，还住在从太太爷继承下来的一间半屋子（祖屋朝西七间，中大厅是共有的，太太爷占南首三间，最南侧一间半分给我太爷）。我爷爷在光绪年间读过三年私熟，不识农务，后来拜师风水占卦先生，亦称阴阳先生，敏而好学，一年过后就自立门庭。民囯一九三五年秋，在坐东朝西的祖屋边加盖二间；在动土奠基仪式中，作为阴阳先生的爷爷亲自操刀，下足了功夫。听父亲说，老爷子拿出菜盘子大的六经盘，东南西北位各摆弄一次，爷爷第五次把罗经盘摆高许多，面朝西和东各一次，举手注目平视前方，口中低吟着几句什么咒语，至此就定好了方位。还有几个小环节，不再赘述，总之整个程序有点折腾又神秘。后来听父亲说，在祖屋边加盖屋子方位不变，完全可以省去上述之程序；我猜这是父亲从前埋在心底的话，在当时诚然不合时宜，或是有违父命之念。
民国初年，祖屋东南侧同仁桥重建，从之前平水桥重建为能通航的大桥。民间在传说，桥有桥神，树有树神，几乎什么东西都要冒个神。人在神面前是弱者，不敢也不能有丁点冒犯，所以民宅很忌讳挨着大桥。爷爷是阴阳先生，对桥神敬畏有加。民国一九三五年，为了便利在祖屋南侧加盖两间后，距离同仁桥只有半丈地，爷爷因此寝食不安。原来有座石碑（泰山石敢當），歪斜在祖屋东南角近河边，大家都不在乎；因为祖屋正面没有对上同仁桥，离桥较远，并且多年来大家几乎顺风顺水、吉祥平安。真不知道石碑的主人那位太太爷或太爷，多少年来似乎是个摆设。但爷爷自阴阳先生出道以来，早有顾虑此事，没有人附和，或许是庸人自扰，只好不了了之。现在情况不可同日而语，爷爷这回有了许多帮手，即刻将石碑移置到桥边，泰山石敢當正面五个字正对着桥墩。石碑落座占卦仪式是重中之重，爷爷当仁不让，亲力亲为，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借此大功告成，便能挡神避邪、消灾降福。
可是在往后岁月里，阴阳先生行当江河日下、门可罗雀，全家人日子主要靠我父亲在帮衬，爷爷安置石碑泰山石敢當之举仿佛画饼充饥、徒劳无益。众所周知那时期政局动荡不安，民不聊生，国难当头，谁能独善其身！再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对于阴阳先生的占卦八字玄学正是首当其冲。
一九五六年祖屋消失后，我家整整二十年过着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日子。话说我家那两块石头的命运如何呢？那块练功石半埋在在祖屋残垣断壁之中，我猜是父亲有意而为之。但那块石碑，也许是我父亲不在乎它，曾几何时漂泊野外。在那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还有谁去钟爱那块沉默的石头，或生怕它哪一天失踪呢？
我大哥二哥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一直努力工作、节衣缩食，终于有些积蓄；在一九七六年，父亲决定要建房。银子少难办事，父亲似乎想把一块钱掰开两块用，从一九七六年夏至七七年秋一年多工期，终于盖成三间木结构二层楼。新屋的方位同祖屋比，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向，坐北朝南，正对着同仁桥。父亲经常以自己无神论者自夸，所以新屋动土前没有请上阴阳先生，在母亲看来是冒天下大不韪，把事情搞得很不吉利。
新屋完工后，父亲似乎突然意识到事先有些冒犯和不妥，或许想起爷爷生前的箴言；这年冬月前某一天，父亲请来一位大汉子，扛回了失踪多年的石碑，随后塞给他一包烟以作谢意。石碑上泰山石敢當五个字非常模糊，父亲把它刷洗了两遍后，才认出那五个字模样。父亲把石碑座落在爷爷原来安置的方位，并且破例亲手点了三柱香，插在石碑正面和桥墩之间；总之，剔除了爷爷所信奉的繁文缛节，草草了事。那位帮扛石碑的汉子只念过两年书，碑上五个字确实难倒他，再三问我父亲，父亲婉言拒绝：说是暂时要保持神秘感，过些日子再告诉他。我忍不住要问父亲：此石碑啥地方搞回来的？父亲没有回避我，告诉我：在同仁桥东百米外田头水沟边找到，已被农民兄弟踩踏了将二十年，所以碑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语气中带着些许惋惜。
一九七七年冬月，我们终于住上属于自家的新屋，虽然屋子很简陋，但是幸福感爆棚，这年春节过得团团圆圆、喜气洋洋！
珠山村汉子几乎无笑料不成话。我在此将一段笑料分享给大家。听说在一九七八年春节，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同仁桥边聚着十多人在闲聊，其中有人不时地抬头向北面看一眼，因为那时候多数人以吃饱饭为满足，也许我家新楼有点吸人眼球。此时有位年将四十的大汉子踱着步，围着桥墩边石碑察看好几遍。然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很可能从石碑上几个字中悟出新条条，便向站在桥头那位老先生问话：老先生，碑上五个字怎么念呢？老先生反问他，你已看好多遍，你念给大家听听呀！桥头还有位机伶的年轻后生顺势插了话：嗨！那里面的字，没有一个认识我！大汉也听出后生仔在说俏皮话，反讥道：你要拿大礼来膜拜它，不然它们怎么认识你呀！后生仔接着说：我就拿五斤老干烧拜你为“五字”之师好吗？大家可以为我作证，只要你念对碑上的字！本来有点迟疑的大汉子，也许受到了小刺激，口吃着说，秦…川⋯。那位老先生不等他川字音发完，就接着大声地念道：秦川右取堂！特别后三个字明显拖着音唱高了调门。大汉子不口吃了，也顺着老先生高声念道：右取堂！接着很多人哈哈大笑，大汉子措不及防，此刻有点发晕，反问道：你们啥好笑呢？不对吗！老先生也这样念。这下大家更加笑弯了腰。其实大家都已知道石碑上五个字：泰山石敢當。老先生和那位年轻后生似乎在串谋诱导他！让大汉子出够了小洋相。
后来听父亲说，那位把石碑上五个字念成秦川右取堂的，就是帮我们家扛回石碑的大汉子，此老弟身强力壮、为人诚恳，是个大好人。我细想，总觉得大汉子有点冤，因为那石碑上字迹真的好模糊，情有可原啊！也许只有那位老先生完全知道石碑上五个字，其他人几乎预先做好了“功课”罢了。此石碑带来许多谈资和笑料，但没有给我家带来吉祥和好运，落碑第二年冬天，父亲因高血压脑溢血忽然离世。不久后，母亲很悔恨地跟我说：你父亲为什么要把泰山石敢當扛回来呢！我为什么不晓得去阻拦他呢！
接下来话说练功石，我经查证是三太爷留下的，距今约一百六十八个年头。三太爷平生性喜静轻名利，年少时曾志从二太爷去出家为僧，但被太太爷撵回来；事因老二出家已让太太爷在众人前有些挂不住脸，况且旧时重男轻女、多子多福，家中仨儿子谁会嫌多啊！三太爷十多岁就会弄枪舞棒，后来太太爷干脆制作了三百斤的练功石让他苦练，希望他早日能成大器。据说武状元都要练这玩意。三太爷走火入魔，练到四十岁，几乎各路功夫练到了家。曾听父亲说，三太爷双手提着练功石，能在祖屋大厅堂行走三圈。谈何容易，也许身体天赋还不足，也许考运不佳，三太爷武试多次，没能考上武进士或举人，最后着实心灰意冷，只好弃武归田。三太爷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生子，膝下三个儿子长到十多岁，皆削发为僧、皈依佛门。也许他们与生俱来的佛骨或宿命，正好遵从亲父未了的宿愿。那时候太太爷已离世，没人能阻拦他们出家为僧。
大太爷后代很早迁居在外，让我这个四太爷后代继承此练功石，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我望石生畏，根本挪不动它，只是闲余时多瞧它几眼。不过在八九十年代，在珠山村青壮年中，十有八九提不动它，能提拉着走两步的乃是百里挑一。当下年轻人能提得起此练功石的，我估计更是凤毛麟角。
时光荏苒，我冷落那两块石头很多年了。前不久特意回珠山老家去看一看，屋前练功石和石碑完好如初。此刻沉默的石头仿佛感动了我，不禁想起了一厥民谣：石头是块宝，默默义如山，不惧日头爆，风雨撼无毫。三间饱含着父亲心血的老屋，转眼间过去四十五个春秋，不久前外墙经粉刷也焕然一新。屋前同仁桥，二00四年从原来石板桥改建成宽敞而坚固的水泥桥，桥面两旁筑有精致的青石栏杆，但如今鲜有人在休闲聊天。三年前村河堤整治时，连带屋前水泥坦又加厚许多，以致桥墩边石碑下端“敢當”二字被水泥地埋住了，我一点不忌讳或纠结，因为我敢当一位无神论者。我推敲再三，泰山石敢當五个字原意大概是：山再高垒于石，泰山再神源于石，世间再大的事，吾石神都能扛，见鬼灭鬼，见神杀神。如今更无所谓“敢当”或“不敢当”，我们生活在新世纪的阳光下，享受公平正义，各得其所，安居乐业，一切牛鬼蛇神已无遁身之法。
我二哥老俩口还住在老屋，我便郑重地跟二哥说：这两块石头和咱家很有缘份，并且是蛮珍贵的文物，要多一个心眼，让它们继续完整地保存下去！我又给老屋、练功石和石碑拍了几张照片，以作留念，更希望成为永恒的记忆。
作者:黄圣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