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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我受当事人委托,将一个村庄的12名村民告上了法庭。

他们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性质有多恶劣,还振振有词地警告我:“你就等着认输吧。无论在哪,只要是农村,几百上千年都这么干,你来瞎搅和个啥?再说法律讲公序良俗,凭你一个律师,和一个丧家犬一样的贪婪女人,还真翻不了这里的天。”

我说这件事无关输赢,“都差点闹出人命了,还公序良俗?匡腊英也不是丧家犬,和你们一样是村里人,生于斯长于斯。你们可以不认嫁出去的女人,但她要回家。”

当时,41岁的匡腊英就站在我身后。我们非亲非故,认识还不到一年。

1

2020年7月,一位自称“白婶”的老人打来电话。她说自己是我的远房亲戚,之后各种嘘寒问暖,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寒暄两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白婶又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汽车南站了,“我60多岁了,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侄媳妇生崽那天,去县城,一百多里路,吐得不省人事。你这里更远,坐了5个多小时的车,我感觉一路上脑壳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下车就不知怎么走了。我晓得缠上门太不该了,要不是有天大的事,不敢麻烦你。”

我问她是我什么亲戚,白婶支支吾吾道:“好像是你远房表婶的娘家姑姑。”

谨慎起见,我打电话给表婶。听说白婶来找我,表婶语气急促:“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老人家本来身体就有大毛病,发起病来很吓人。人也不好相处,动不动发脾气,村里大部分人都跟她起过争执。我从没告诉过她你的号码,不知她从哪里要来的。总之你听我的,赶紧让她自己回去,这个人怎么跑那么远去害你……”

挂了电话,我给白婶说,自己有事实在走不开。白婶当即在电话里哭了:“孩子,人活一世,我知道自己没落好名声,个个怕我,没人说好话。要是为了自己,这把老骨头碎了就碎了,无所谓。眼下我想为我的朋友出个头,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也认了。我找你,是心疼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吃过苦的人才更懂苦命人的不易。”

我忍不住问白婶:“到了您这个年纪,还在乎朋友吗?”

白婶说:“真正拿人当朋友,就会在乎,死都不怕。”

我决定至少先见她一面。保险起见,见她之前,我还联系了在汽车南站辖区当警察的朋友,打算和他一起全程录音录像。

在车站出口,我和朋友见到了蹲在那里不敢动、一直在左顾右盼的白婶。她身穿老式花布衣裳,左手提了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一只土鸡以及一塑料袋钱,右手拿了个纸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癫痫病,发作请帮忙”。

见我一直盯着那个牌子,白婶像在宽我的心:“菩萨保佑,这一路颠簸,居然没有发作,很顺利。”说完又试探性地问我,“婶娘想抱一下你,却怕这个病吓到你。你放心,警察在这里,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万一我发病去了,绝对不关你的事。”

我主动过去抱了白婶,问她:“到底是什么朋友,能让你把命都给豁出去了啊?”

白婶抹眼泪道:“其实你们能来我就万分感谢了,我的癫痫病从几岁时开始发作,父母嫌弃我是包袱,早早将我嫁了。40岁之前我都没朋友——谁敢靠近这么一个怪物?后来遇见了匡腊英,她跟别人不一样,才有了朋友。”

2

匡腊英是白婶邻居的老婆,是白婶亲眼看着嫁过来的,“性格好,温温柔柔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村里没人去白婶家串门,而匡腊英当新娘子的那天就去白婶家里请她——以往这种喜事,村里没人喊白婶,都怕她发病晦气。

那天,白婶提醒匡腊英:“你不知道我有癫痫啊?”

她拉着白婶的手说:“谁都会生病,您身体不好才更要沾喜气。”

之前白婶的病发作时,周围的人要么看热闹,要么躲得远远的,还有人在一旁骂她是个“吓人的恶鬼”,要死不死,吓到他们家的小孩,不如早死重新投个好胎。白婶说:“是他们嫌弃我在先,我才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的。”

为了生活,白婶老公经常出去打零工,白婶独自在家务农。她在山上发病就在山上躺着,在水田里发病就躺水田里,能起来就慢慢走回去。起不了,就一了百了,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有次发病被匡腊英撞见,往后白婶下地干活,匡腊英都会一起,说发病时,身边没有个人,最是可怜。

“之后我再发病,旁边不再是阎王殿了。匡腊英帮我侧躺、扇风、用手绢抵住我的牙齿。醒来后,我听到的不再是虫叫,而是她在喊,‘婶婶没事了,我们回家去’。看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匡腊英给我做了20年。除了怀孕生产,就没缺席过。就连她家正忙着盖新房,只要见我要外出,立马就会跟过来。”

匡腊英经常跟白婶说:“生病的人是最难的,我妈妈是心脏病走的,当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自家田边的水沟里。就算走了,身边总得有个人啊。”

20年,始终如一日地守护一个人,让人听之动容。我羡慕她们有这样的友谊,也愿意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忙,于是就问匡腊英到底出了啥事,“若是刑事案件,譬如说她杀人了,或者犯了其他事让我去捞人,那可能就无能为力。”

白婶连忙摇头:“她是最好的人,怎么可能做恶事。可惜碰上了一个不懂好的男人,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陈勇昆那个挨千刀的,太没良心了,早先连狗都不如的东西,娶匡腊英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白婶的骂骂咧咧的讲述中,我大概知道了匡腊英眼下面临的问题。

匡腊英长相标致,体态丰腴,看着就是那种能生养的女人,却在嫁给陈勇昆后好几年都没能生育。据说,是男方身体有问题。后来好不容易医好了,匡腊英终于在29岁时生下一个孩子,“不幸的是生了女孩,脸上还有一个大胎记。”

陈勇昆之前是做小工的,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家庭条件一般,身体还有问题,就连盖房子都是匡腊英从娘家拿来的钱,所以前面几年,他对匡腊英算是百依百顺。后来陈勇昆的兄长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家,陈勇昆跟着赚了点钱,对匡腊英的态度立时就变了——嫌弃她没文化,不会穿衣打扮,整个人松垮垮的,动辄就又打又骂。

2020年初的疫情,让陈勇昆在家待了几个月,有事没事就对匡腊英动手,还当着女儿的面骂——“你现在就是一个高龄废物,谁让你当年不生一个带把的,我赚再多钱也没用,守不住的。你不是个裁缝吗?怎么不给自己做件寿衣裹了去!”

匡腊英明白,陈勇昆是一门心思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她同意离婚,但想讨个说法。

我提醒白婶,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离婚案件,且双方都有离婚的意思,没什么难度,在当地随便找个律师就行了,她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远来找我。

白婶捶胸顿足道:“农村的事,让你滚蛋容易,讨说法很难。我不是没问过其他律师,他们说没搞头,按照农村习俗只能走人。也是,谁在乎一个被丢弃的女人。”

我表示可以试着为匡腊英讨说法,接着提出送白婶回家。白婶感叹:“我老了,往地里一埋就当回家了。你一定要领着匡腊英回家,在农村,离婚的女人无家可归。”

说着,她将那个红色塑料袋拿了出来,里面大到100元,少到1元的各种数额的纸币都有,还有一些硬币,加起来大概有5000多元,说不够她还有。

我摆摆手说,不够也够了。

3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匡腊英。

几天前,她和女儿霞霞被陈勇昆赶了出来。虽说她娘家还有个木房子,但自从父母过世后,就一直没人居住。村里进行过水电改造,她原想着自己也不回去,便没有交费,也就没通水电,后来这个木房子被她叔叔当成杂物间。

匡腊英只好带着女儿在镇上租一个杂物间住,一年租金1200元,不远处是公共厕所。见到我和白婶后,匡腊英赶忙扶住她说:“白婶,以后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少往山上田里跑,让叔叔不要再去外面打工了,两个人就在家里做事也能过活。”

白婶捏住匡腊英的手:“你快莫说了,是做婶娘的没本事,没能护着你。婶娘麻烦你20年,没什么报答你的,你说要讨个说法,我支持,哪能稀里糊涂被丢掉。我给你找了律师,自家人,你有委屈跟我说起不了作用,跟他说就不一样了。”

匡腊英请我进屋,随后喊霞霞去外面散步,顺便买瓶饮料回来。霞霞主动给我们倒了水才出门,匡腊英确定女儿走远了,直奔主题:“人是我选的,后果我认。就是气不过他们,当着女儿的面说什么——‘给我们滚出去,你下出来的货,自己处理’。活生生的人,怎么个处理法?我来他们家,没偷人没做贼,忙里忙外,最后连一句好话都没落着。”

匡腊英的诉求是,男方将她像抹布一样扔掉,她不强留,但该争的东西得争取,毕竟霞霞才10来岁,“男人现在手头有钱了,将我们娘俩一脚踹开,想再娶新人生个儿子。想的倒是不错,但打发叫花子也得给上二两米啊,何况他还是当爹的人。”

我拿出委托合同时,匡腊英问我律师费多少。我说白婶已经付了,匡腊英连忙摸口袋、翻行李箱,找了半天,总共不到500元。她不好意思给我,只得说:“怎么都不能让白婶给,她和叔叔赚点钱不容易。过几天我就去娘家借,不会拖欠太久的。”

白婶让匡腊英安心,说这个钱就得她出,“你实在要见外,就等霞霞长大了再说。”话音未落,白婶就哭了,又说起来往事:“腊英,你连挨打都想着婶婶。记得有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肚子上还挨了几脚,痛得在地上打滚。刚缓过劲没多久,连诊所都没去,就一瘸一拐地来我家了,还记得我每天这时候都要去田里放鸭子的。”

“还有一次,你牙齿都被打掉了,还含糊不清地劝我要好好活,说人要往好的地方想,就能把病熬死。我这些年没看过医生,好赖就是腊英守在旁边。”白婶满是自责,“腊英挨打时,我只会在一旁口吐白沫,没一点用,还要让你时刻记挂……”

匡腊英终是拗不过白婶,身上又确实没钱,也跟着哭:“这个钱还是要还给白婶的……”

第二天,我和匡腊英去村里找陈勇昆交涉。

刚进村,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先说村里的水泥路是村民集资修建的,外地车辆不能驶入,后来又说是防疫要求。我将车子停在村口,打算徒步进去,一群不戴口罩的人又围上来,说我的口罩不符合标准。

这时,白婶走在前头对我说:“跟我走,看他们是敢杀人还是放火。”

有个人骂白婶:“你无儿无女的,就不怕得罪了村里人,以后没人抬你上山吗?”

白婶挽住匡腊英的手道:“我发病几十年,哪次是你们扶我起来的,以后还能指望啥?”

碰巧村支书经过,问清缘由后,骂骂咧咧地将那些人拉开,之后向我解释:“不准过路是没有的事,不过我提醒你,家务事不好管,法律也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我没理会,随匡腊英到了她家门口,只见陈勇昆操着一把锄头站在那里。他长得鹰头雀脑,眉毛粗短杂乱,一个大酒糟鼻,瞪着匡腊英大吼大叫:“你个现世宝婊子,还有脸带律师来。我都说不要你个贱货了,是没打怕,还是不挨打就不舒服?”

我挡在匡腊英前面说:“夫妻恩情已尽,没什么好强求的。听说你想让女儿跟她妈妈生活,我受匡腊英之托,来分割婚内财产,养小孩不容易的。”

“有个卵分给她,不然你们一起咬我?”陈勇昆将锄头往地上重重砸了下去,“识相的就快点滚蛋,什么律师也不能私闯民宅,这里不欢迎你。”

陈勇昆所说的话,我都录了下来,建议匡腊英直接一封起诉状递交法院。虽说他俩彼此看不顺眼,但离婚的诉求是一致的,至于财产纠纷,可以交给法院去审理判决。

匡腊英却不肯走,她摸着房子的外墙道:“什么共同财产就算了,为了建这个房子,我累死累活出力不说,还将我爸生前卖苦力、我妈给人当保姆攒的20万一分不留拿了出来。他们家只出了5万块,还说是借的,要两个人还。总之,你们要答应我在霞霞18岁时将房子给她,不然房子我要占一半,就算死也要死在里头。”

陈勇昆把锄头往地上一杵,“你脱掉你女儿裤子看看,房子啥时候轮到她来得!”

说话间,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忽然冲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陈勇昆的母亲。她先是用手在屁股上摩擦几下,又摸了摸脸皮:“少在那里拿屁股来当脸,你说出了20万就20万,有凭证吗?嘴巴一张就值20万。说来也是,你那么能耐,上面一张嘴下面一张嘴,都能赚钱,野男人用火车皮来拉,不出两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何必来我们老实人家碰瓷……”

匡腊英忍不住了,嘶喊道:“做人要讲良心。我一心一意过日子,想着自己家建房子,就把钱取来用。我哪个时候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几时好吃懒做过?”

围观的人立时多了起来,他们指责匡腊英:“别的不要说,想分房子就是不要脸。”

我觉得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拉着匡腊英走了,我们都走远了,老妇人还追着骂:“烂泥扶不上墙。”

其实在和匡腊英签代理合同前,我有过担忧。我知道大部分农村人将土地房屋看得比命还重,不少人为了一点土地拼个你死我活,就算亲兄弟也是说砍就砍,毫无亲情可言。何况是外面嫁进来的女人要分房屋,在当地,确实没有过先例。

但我想,法律本就走在人们前面,保护着那些可怜人,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所有。即便踩了雷,也是爆一个就少一个,或许后来者就能再往前走两三步。就是这几步,往往能给那些被剥夺希望的人带去一点宽慰。

4

几天后,我递交了起诉状,请求法院判决离婚,并分割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一场混战因此而起。

村里人骂我是土匪,说祖辈留下来的房子,啥时候轮到外人来夺。法官也跟我叫苦不迭:“农村的离婚诉讼,就没有女方提出要分割自建房的。你不能总将在外面办案的思路带到基层来。你当然可以说有法可依,案子办完拍拍屁股走人,可口子一开,会激起民愤的,以后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我理解法官的苦衷——农村宅基地自建房屋其土地性质一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而农村居民对宅基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有些房屋的权属还涉及到未分家的两三代人,很难进行财产分割。

我也了解过,在农村自建房分割问题上,男方给予女方一定经济补偿的案例都少之又少。何况陈勇昆早做了谋划,自己账户上只有几千块,说只是在他哥那里跑腿,没有赚到钱;而且关于当年建房的出资情况,匡腊英也拿不出任何证明。

按照当地不成文的规矩,我确实是有自以为是、强出风头的嫌疑。可只要一想到,在农村像匡腊英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她们嫁到夫家几十年,辛苦盖了座房子,到头来被扫地出门却无片瓦遮身,我觉得还是要做。

见我执意要做这个“出头鸟”,法官私下跟我商量:“要不我判他们离婚,就房屋分割的问题,你们再另行起诉?”

我说:“这样的话,那我们起诉的意义在哪里?”

接下来,我最不愿看见的结果又出现了——在法庭上,陈勇昆一家将匡腊英骂得体无完肤,整个过程不是人身攻击就是诽谤诬陷,而匡腊英也朝陈勇昆他们直吐唾沫。

然而判决书下来,法官认定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尚未破裂,不予离婚。法官掩住嘴巴道:“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看得出两个人多年的感情还在的,你们上诉看一下。”

连陈勇昆都哭笑不得:“难道是我骂得不够凶,打得不够狠,稀里糊涂还有恩爱?”

无奈,我只得硬着头皮上诉,与匡腊英商议不对房屋进行分割,双方各得一半居住权。这样也算有个说法,给了法官面子,而匡腊英有了安身的地方,不用租房了。

二审开庭前,我们在法院门口遇上陈勇昆,他推了匡腊英一把,又揪着她的头发,看着我道:“赶快拍照取证,免得到时候又说我们感情没破裂。”

好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了改判,判决离婚,房屋居住权陈勇昆和匡腊英各占一半,女儿抚养权归匡腊英,陈勇昆支付抚养费。

匡腊英当时还向我感叹:“总算有了说法。”

几天后,匡腊英说要带女儿回家。我感觉不妙,劝她既然有了说法,就别再去那里趟浑水了,毕竟农村与城里不同,人情关系更复杂,她势单力薄没有保障。

匡腊英说,她改变主意了:“既然法院判了,我想给女儿一个自己的家。”她一脸认真地问我:“我们农村出嫁的女人,真的就只能嫁过来,再被赶回去,这辈子走个过场了事吗?说起来,还不知能不能回娘家,千百来年的事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事若放在以前,我会认为匡腊英是自讨苦吃。可后来我明白了,很多时候,治疗沉疴痼疾的猛药,往往就是这种不够聪明、不懂变通、不被待见的人。他们不是偏执,而是在抗争。

匡腊英回家那天,白婶邀我过去吃饭,我便与匡腊英一同去到了村里。

陈勇昆的态度比之前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主动帮匡腊英提东西,分好了房间,从堂屋中间划分,上下各占一半。他还找我谈话,“既然法院判了,我就坚决拥护,不像你们还上诉。法院让我出征,我都二话不说,甘愿舍弃性命上阵冲锋杀敌。”

我不知道陈勇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讨厌他吐沫横飞的样子,就没搭理他。案情告一段落了,我将律所结算给我的律师费返还给白婶,她却说事还多着呢。

5

回去还没到一周,匡腊英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在村里如过街老鼠,连平时相处不错的邻居也摆脸色不搭理她:“不用陈勇昆出面,村里人个个都想扒了我的皮,就连平时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系了。”

陈勇昆不再打骂匡腊英,后来他不无得意道:“姓匡的只要住进来了,得罪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族人包括全村人都得收拾她,就凭她也妄想坏了规矩!”

村里人说,法院判了房屋居住权给匡腊英,却没将田地承包权判给她。他们先是不准匡腊英种菜,接着又切断了匡腊英的自来水,只因水电的户主是陈勇昆。连匡腊英去井里打水也不允许,他们说井是村里自有的东西,她没出钱没出力,无权使用。

这些问题,本来匡腊英分户就能解决,只要她的户口在村集体,就有权使用之前的土地和水源,但她说问题在于人心——“我真的就只是一个外人了”。

没多久,陈勇昆新娶了一个老婆,说是没钱分给匡腊英,婚礼却办得轰轰烈烈。匡腊英和新人在一个屋檐下,更是遭人唾骂。

农村往往是几个家族聚居,宗族势力错综复杂,事关土地和房屋,不单涉及利益还有面子。陈家人放出话来:“我们不可能让姓匡的人占了半寸田土,她就算活着没脸没皮,赖在法院判给她的圈圈里,死了也绝不能埋村里的山。”

最终,匡腊英还是没能坚持下去,捡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被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在他们村,我只是一个姓匡的痴心妄想的女人,还不如回娘家,虽然只是几间破旧的木房,但那究竟是爸妈留给我的家。我的姓氏,我的家族都在那里,自己的族人总是会护着我的。”

我说这样也好,离婚的女人是可以将户口迁回的,只是可能没有田地分了。

匡腊英说:“没关系,能回家就好。至于田地,村里不再变动,爸妈的还在那里。”

匡腊英的父亲有个弟弟,自从前些年父母相继去世后,她在娘家最亲的人便是叔叔婶婶了。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匡腊英回娘家弄不好又是一地鸡毛,但是她欢喜地告诉我,叔叔见她回来并没有冷眼相待,反而给她们母女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杀了一只老母鸡,还亲自去塘里捞鱼,给霞霞包了红包,说只要回来就没事了。

只是这种“好”没有维系多久。很快我得知,匡腊英住了几天后,发现婶婶脸色不对,经常发无名火。她自己也觉得借住不是办法,毕竟叔叔家的房子不大,不到120平,只有两层。大堂弟结婚了,有一个小孩;小堂弟正是成家的时候;堂妹嫁人了,偶尔也会回来。她自己家虽然破旧,但好歹有三四间房,重新安装水电就能入住。

于是,匡腊英想把户口迁过来。她叔叔极力反对,几次劝说无果后,在饭桌上撂了筷子,骂她是天生贱骨头,在外面无能又想回娘家钻营。原来,匡腊英的叔叔早就做了打算,计划这两年将匡腊英父母的房子拆了盖新房,给小儿子娶媳妇。为了取得村民小组里其他人的支持,他私自将匡腊英父母的田地和山都分了,甚至连老房子里的木头和家具都许诺给了别人。

前两年,农村房屋进行确权,匡腊英叔叔不知耍了什么手段,未让工作人员对匡腊英父母的房屋确权。翻脸后,匡腊英的叔叔开始耍无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只有我敢要这个房子。”

他的说法是,匡腊英父母去世,匡腊英的户口也迁了出去,土地以及宅基地归村集体回收。不过乡俗规定,他家族还有兄弟或侄儿,就归他们所有,外嫁的女儿完全没理由回来掺和。匡腊英能继承的只有地基上面的几块木头,“说来,木头她都无权继承,我哥当年盖房时,自家山上的树不多,还是在我的山头运的木料。”

6

从匡腊英离婚到她回娘家,将近过去了一年,却仍未有个好的结局,就连我一个律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2021年5月,我又帮匡腊英处理她娘家的侵权纠纷。

匡腊英叔叔说的话,和陈勇昆没什么两样——“哪里来的狗屁律师,还想管我们的家事。你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哪有嫁出去的女人找外人来娘家闹事的。”

我提醒他,按照法律规定,女儿属于第一顺位继承人里的,怎样都轮不到兄弟和侄儿,就算村集体要收回土地,也要有正式手续。何况匡腊英结束了婚姻,户口迁回来,就属于本地村民,不论男女都能继承父母的全部遗产。

匡腊英叔叔拍着桌子道:“她是出去卖的吗?前后两边都想要,法院不是判了她前夫那边的房子有一半属于她的吗?怎么就见不得自家人好,母女俩回来打劫。”

我让匡腊英叔叔替自己侄女想一下,她在那边毕竟是个外人,孤立无援。匡腊英叔叔扬起脑袋,“她有替她的两个堂弟想吗?村里寸土寸金的,你让我们住哪里?”

匡腊英的两个堂弟更过分,抄起扁担威胁我:“房子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只是暂时分给大伯而已,自古男丁负责守祖产,谁敢抢我们的房子,我会拿刀来劈。”

匡腊英担心我的安全,将我拉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问她:“你还想回来吗?”

匡腊英回:“当然想。尽管人心难测,但这里终究是我的家。我和父母美好的回忆在这里,他们没有重男轻女,只生了我一个,也没说要领养男孩。我自个儿也喜欢这脚下的土地。你看这儿视野开阔,外面稻田从不缺水,池塘里的鱼肥,土里的油菜花看不厌。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能力去职场的,她们就是一辈子土里土气、住在农村。”

我理解匡腊英。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受限于经历,看着缺少智慧、耿直倔强、不讨人喜,但他们只是想守好自己本来有的东西。我想护送他们一程,恶劣的环境和人性桎梏人,那就试着改变环境,凿一汪清水涤荡人心。

我让匡腊英尽快办理户口迁移手续,镇上办理户籍的工作人员却告之匡腊英,要迁回村里,得村委会开具接收证明。

而村委会收受了匡腊英叔叔的好处,故意刁难匡腊英,说必须经得她所在村民小组2/3村民的签字同意,他们才能签字盖章。村民小组开出的条件则是:匡腊英要放弃继承她父母除金钱以外的所有遗产。

在当地农村,之前10年左右是按户籍人口分配田地,后来由于很多人占用农田建房子,田地就没法进行继续分配,当地村民便默认现有土地承包。就是说,增人不增田地,减人不减田地。

匡腊英若放弃继承,在村里就只空有一个户口。我去到村委会告诉村支书,只要能证明匡腊英的娘家在这儿,他们就无权干涉。若他们一意孤行,我便向上面反映情况。

村支书勉强同意出具证明,却说公章被妇女主任拿去公干了,要过两天才回来,他承诺一周之内一定把证明给搞定。匡腊英想着缓几天也不碍事,便回了镇上,让我也先回去。

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周后,匡腊英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我,因为房子的事,霞霞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被送到了医院。匡腊英说自己“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剁了”。

原来,匡腊英和霞霞回村要证明的时候,发现自家的老屋屋顶没了一大半。前天晚上确实下了雨,但房屋不至于损毁成这样,匡腊英气得大喊:“我那混账前夫都没这么恶心我的,就因为我是个女人,碍着你们了?”

就在匡腊英要报警时,组里的人将她团团围住,说她的房子是危房,差点砸伤路人,要按照村相关规定拆除。说着就当匡腊英的面拆起木板。这时,霞霞从书包里翻出一瓶农药,毫不犹豫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边喝边哭喊:“妈妈,我真没用,让他们这么欺负我们娘俩……”

万幸的是,霞霞喝的不是百草枯,送医院救治后,没有生命危险。农药是霞霞在人屋后偷拿的,按照她后来的说法:“我没有能力保护妈妈,只能拿农药来吓唬爸爸家和妈妈家的坏人。”

7

那天我去医院看霞霞,她眨着漂亮的眼睛问我:“哥哥,妈妈说农村女人可怜,运气不好,没嫁好也不敢离,离了就没家可回了。让我好好读书去城里,可我脑子笨,听不懂课,在班上总拖后腿,以后应该去不了城里,只能在农村受欺负是吗?”

我气得当场骂了一句粗话,霞霞以为我在骂她,赶忙道歉。我帮她擦去眼泪,说自己骂的是那些欺负女人们的“团伙”,并告诉她:“虽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我从来不认为倾轧别人的家伙是什么强者。就像你妈妈说的,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就算去了城里,也可能是弱者,但他们一样要过活。比如哥哥,读书不行,大学考了两次;工作不如同事,都快要被领导开了;中年找不到对象,相亲被嫌弃;但就算成了过街老鼠、落水狗,回家疗伤是没人说什么的。”

走出病房,我问匡腊英警方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她说霞霞喝了农药,那些人就停了,警察调查后认为没有人逼迫霞霞,不构成过失案件,至于故意损坏私人财物的问题,证据不足,“他们说那么多人不能说抓就抓,建议我找律师诉讼。”

我说只要匡腊英不怕得罪人,我就将那些参与拆房子、占田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告上法庭。就算不为了匡腊英,也要为了霞霞以后有个想头。就算娘家没人,就算自己是个女人,也还有法律给她撑腰。所谓的乡俗,无非就是霸权当道。

匡腊英同意,“就算把他们都得罪了,也是为守护我和霞霞的家,不怕。”

通过调查取证,我发现早在3年前,组里的人就贪掉了匡腊英的征地款,而她毫不知情。

山上的一个村庄因修路要占用他们村里的一些田地,刚好占用匡腊英父母的田地最多,总共1万多块钱。组里的人分了一半,另外一半由匡腊英的叔叔和她的堂弟们拿了,至于其他村民的征地款,则一分不少地分到了个人头上。

2021年6月,我将那12名村民告上了法庭。

有一位生了4个女儿的妇女跑来告诉我:“在农村吃‘绝户’,是那些人说的‘福利’,很多人说现在的观念变了,大家都盼着生女儿,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农村,不解决房屋和土地继承问题,重男轻女的现象会一直存在。你要帮帮我们,让农村的女儿也有守家的能力。”

还有妇女跟我诉苦:“匡腊英一直说她被欺负是因爸妈没有生儿子。其实我娘家有三个哥哥,个个高高大大,可是我挨打的时候,他们不准我离婚,怕我回娘家。”

然而就在开庭前,那12个被告突然提出要和解,他们愿意承认房屋和土地归匡腊英所有,并出钱将匡腊英的房屋进行修缮,还愿意给一笔赔偿款。至于拿走的征地款,他们舔着脸说,这是历年“吃绝户”的习惯,看在霞霞喝农药的份上,愿意将钱捐出来。

法官说,和解无疑是不错的。但我拒绝了,说希望法院能作出判决,给一个判例。我当事人的权利从来就不需要这些人承认,他们不配,有法律送她们回家就够了。

2021年8月,匡腊英带着判决书回了自己的家。那天,村里的一些孩子执意要跟着白婶来送我,我问他们是否认识我,他们说:“就想多看看你的样子。”

一个女孩给了我一个100块钱的红包,她说:“本来是该我们留住腊英婶婶的,谢谢你。”

我没有接红包,只轻声叮嘱她:“一定要保持着这份仁慈之心长大,爱人如己。”

尾声

2021年9月1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施行,其中规定禁止逼迫农民,在他们不愿意的情况下强制土地流转;禁止将村民依法获得的宅基地违规收回;禁止以落户为前提,让村民退出宅基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蔡寞琰

编辑:沈燕妮

题图:《泽水困》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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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