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百年的某一天,欧几里得正准备结束一堂几何课,堂上一位新进入学校不久的弟子举手示意有问题请教,在得到老师的首肯后站起来问道:请问老师,学习几何学有什么用处?

欧几里得大吃一惊,一向脾气很好的他勃然大怒,对站在旁边管理财务的校工说:给他三个钱币,让他马上从这里消失!

假如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你或者我穿越到二千多年前的希腊,一定会对欧几里得的愤怒一脸懵逼,了解一下一门学问的用处有什么不对吗?这句问话究竟犯了什么忌?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欧老师?

在那个时代的希腊贵族阶层,这句问话还真的犯了大忌。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还原一下古希腊人对待知识的态度。

如果按照世界上别的民族朴素的观念,一般会把知识分为两类: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经验知识来源于人们平时的实践活动,人们知其然但不一定知其所以然,而理论知识是人们对经验知识的总结、归纳和抽象,使得人们知其然又能知其所以然。这些知识反过来又能指导人们的生产生活,是具有实用性的人类智慧。

而古希腊人却瞧不上这两类知识,认为这些所谓的有用的知识来自于对流变的现象世界的认知,并非绝对的、永恒的、有确定性的真理,真正永恒的真理是那些反映本质世界的、没有世俗目的的、没有实用性的纯粹的理性知识,希腊人称之为自由的知识。

轴心时代的希腊人非常重视自由,这与希腊文明的特点高度契合。古希腊文明发源于爱琴海沿岸及一些岛屿上,在文明发展的鼎盛时期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帝国,只是一些实行奴隶制的割据城邦。这些城邦的土地都不怎么肥沃,除了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外,只能发展手工业,所以与外界特别是土地肥沃的尼罗河地区进行贸易的需求十分迫切。地中海的风平浪静为这种海洋贸易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不同于农耕文明划地为牢的熟人文化,古希腊发达的工商贸易决定了他们经常要面对生人,而且交易的双方都希望对方能遵守契约。商业契约要求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体,这样才可能负担得起契约要求的责任。也就是说契约文化的基础是自由,奴隶就不可能成为交易的主体,因为他们不是自由的。

自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人只有通过对自己的认识,找到深藏在自己灵魂深处属于人自己的知识才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雅典德尔菲神庙那句神谕“认识你自己”表达的就是这层意思。这种知识就是为了自身而存在的、不讲究功利的、非实用性的自由的知识,也就是古希腊的科学。而那些感性世界的经验往往是靠不住的,现实世界充满了虚假、错误和变幻,一个自由的理性的人需要用认知去超越这些感性的东西,顺从自身内在的逻辑,通过推理、证明、演绎去获取确定性的知识。古希腊人心目中的自由的知识包括形式逻辑、演绎数学和体系哲学。

所以在古希腊,有用的知识是给那些干活的奴隶们学的,自由民追求的是无用的知识,为知识而知识,为真理而真理,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目的而不是手段才是真正的自由。

而那个学生居然问欧氏几何有什么用处,这岂不是羞辱神圣的理性和自由吗?难怪欧老师会雷霆震怒。

与古希腊文明同处轴心时代的东方也产生了类似的观念。中国的老庄哲学就热衷探索无用之学,认为无用就是大用,无为就是无不为;产生于古印度的佛学,其空的境界就是告诉世人,现象界只是一种假有,一切都是缘起但性空,人们只有破执和放下才可能进入智慧境界。老庄哲学和佛学与古希腊文明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老庄哲学和佛学比古希腊文明更加形而上、更加玄妙。

古希腊的这些所谓的自由知识具有内在演绎特征,不是从经验而是从概念出发,其实质就是一种思维游戏,游戏的特点就是无功利和有规则。游戏精神深深嵌入了希腊文化之中,连奥林匹克运动也不例外,Olympic Games,Game即是游戏,所谓奥林匹克精神就是一种游戏精神

希腊文明能够历经中世纪的千年黑暗而得以复兴并最终孵化出现代科学,与这种游戏精神息息相关。科学跟艺术一样需要灵感,灵感最容易产生在超然物外的空灵境界,而追求实用的功利思维则很难进入这种境界,可以产生技术但很难产生科学。功利思维是模仿和重商主义的肥沃土壤,创新则需要一种纯粹的游戏精神。

当今世界,追求实用和功利成了天经地义的正常思维,学生选择专业都是以能否在毕业时找到高薪工作而不是以自己的兴趣为标准,穷人家的孩子选择理工科好找工作,富人家的孩子学商科学管理好继承家业,文史哲这些无用之学成了不得已的选择。企业的绝大部分精力都在创造立竿见影的效益,对基础研究没有耐心和热情。当一切都商品化和工具化以后,主体性丢失就成为了这个社会的普遍现象,大家都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判断,除了工具属性以外的所有精神生活都呈现原始化。为什么影视剧越拍越没法看,为什么无脑女团和娘炮文化越来越猖獗,为什么企业都在抄袭和拼惨而鲜有创新,为什么文化界都在怀旧和反刍,这些正是主体性丢失的必然结果。

席勒认为,人有三种冲动:感性冲动,形式冲动和游戏冲动,游戏冲动中物质的真实与必然的法则相契合,心灵平静、轻松而自由,只有完整意义上的人才会游戏,而只有游戏时,人才是完整的人。就比如一个人并不喜欢自己工作,只是将工作当作谋生的手段,那他只能算是一个社会动物,因为物质状态的人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他只能感受到生活的郁闷和生命的荒诞,而如果一个数学家热爱数学演算,一个艺术家迷恋自己的创作活动,他就会全情投入当下,享受生命的乐趣,创造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这才是完整的人的意义上的工作。

人们之所以会感觉生活的荒诞,因为我们都是未来主义者,总是将目光投向未来,把意义放在未来,而未来是什么呢?未来是生命的消失和宇宙的终结,只要我们还有一点理智,能不绝望和迷茫吗?

我们如何走出这种绝望和荒诞感呢?唯有活在当下,将自身和当下当作生命的终极意义,而活在当下的最高境界就是游戏。想想我们儿时的游戏,我们会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全身心活在当下。

在这个全民创富的内卷年代,游戏精神显得尤其珍贵。这种难能可贵的境界意味着每个人都能点燃自性之灯,拥有独立的人格,不作恶,不隔绝,不执着,不依附,不介怀。如果大部分的人具有了这种清新脱俗的游戏精神,人的主体性才能回归,人的生存和发展才能基于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和手段这个理念,我们才能克服荒诞感和焦虑,展现出真正的人格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