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仙客下烟霄 对酒唯吟独酌谣

第11年

公元836年,唐文宗开成元年。

白居易65岁。

吴士矩(方之),是一个挪用军费吃吃喝喝的“问题干部”,正在等待进一步的处理,大家认为,他必须低调。

表面上,“吴方之大夫”低调了,不再参与酒局酒会;

实际上还是“不收手”,依然故我,只是手法更加隐秘。

一个人“吃吃喝喝”,真正是“独一桌”。

吴方之为什么底气这么足呢?

因为他的“辈份”,实在是太高了。

吴方之的父亲,是“大历皇帝”唐代宗的亲舅舅。

所以吴方之是先皇代宗皇帝的平辈、表弟兄;

相对于现在的文宗皇帝,如果论起辈份来,那是“爷爷的爷爷”。

(计算在位时间,代宗到文宗,中间德宗21年、顺宗0年、宪宗15年、穆宗4年、敬宗2年,使“爷爷的爷爷”辈成为可能。

也说明中唐皇帝,是一个“高危”岗位)

最终吴方之还是被文宗皇帝拿下、处理了。

可见文宗皇帝不当“汉献帝”的决心还是很坚定的。

吴方之在家里开“独一桌”的毛病,不但文宗皇帝不能忍受,连白居易,也认为不能忍受。

白居易认为,吴方之一人独饮,我如果不知,便没有意见;

吴方之一人饮毕,赋《独酌谣》,如果不给我看,我也没有意见。

但是,现在的吴方之,独饮、赋诗,还要抄送我读,这是不能容忍的。如果把我逼急了,我将抄送“分务东都”的“御史台”。呵呵。

于是,白居易先给吴方之写了一封“书面意见信”,显得有言在先,希望尽快拿出整改意见。

不要到时候说“言之不预”。

同时也抄送和吴方之关系比较好的刘禹锡。

希望刘禹锡出面,动员吴方之请大家分享一下他的“独一桌”。

白居易《吴秘监每有美酒,独酌独醉,但蒙诗报,不以饮招。辄此戏酬,兼呈梦得》:

蓬山仙客下烟霄,对酒唯吟独酌谣。

不怕道狂挥玉爵,亦曾乘兴解金貂。

君称名士夸能饮,我是愚夫肯见招。

赖有伯伦为醉伴,何愁不解傲松乔。

这首诗,白居易自己有四处注解。

“不怕道狂挥玉爵”。《记》云:饮玉爵者弗挥。

白居易意思是,根据《礼记》的记载,使用名贵酒具玉爵饮酒,动作幅度要小,以免损坏。但吴方之很土豪,不怕狂挥。

“亦曾乘兴解金貂”。吴监前任散骑常侍。

白居易意思是,吴方之因为犯错误丢掉了“散骑常侍”的官职,屈居“秘书监”,不过是性格使然、乘兴而为。

“君称名士夸能饮”。王孝伯云,但常无事,读离骚,痛饮,即可称名士。

白居易意思是,吴方之和《世说新语》上定义的名士风度,基本上一样了。

“我是愚夫肯见招”。《独酌谣》云:愚夫子不招。

这句吴方之诗的意思,可能解嘲自己独饮的原因。

因为我是愚夫,子(先生、贤人)不招,不敢和我喝酒。

白居易意思是,你吴方之的《独酌谣》写道:愚夫,子不招。

我白居易也是个愚夫,但是你吴先生没有招我。

如果你招我,我是肯定来饮酒,不会忍心让你“独酌”的。

“赖有伯伦为醉伴,何愁不解傲松乔”。

如果常常和酒圣刘伶在醉乡作伴,就是面对仙人王子乔之类,也可以毫无愧色。

白居易这么认真地写作了这首诗、认真地加了注解,也许是要以白氏幽默,一方面,来劝慰吴方之,因为白居易已经真的看淡了宦海的沉浮起落;

另一方面,也是批评吴方之,独酌,而不招饮,尤其不招饮刘梦得、白乐天,肯定是不对的、错上加错的。

刘禹锡读了白乐天的诗,可能会失笑。

刚刚“铲”过裴令公(“且饮梁王贺喜杯”),又来“铲”吴方之。

白乐天真是好胃口。

但吴方之和裴令公的处境完全不一样。

应该区别对待。

所以刘禹锡说,老吴和老白,都写诗给我;诗都写得很好,“极致风流”。

两个人的诗里,都提到我老刘,我非常荣幸。

所以我也助兴一首。

刘禹锡《吴方之见示“独酌小醉”首篇,乐天续有酬答,皆含戏谑,极致风流。两篇之中并蒙见属,辄呈滥吹,益美来章》:

闲门共寂任张罗,静室同虚养太和。

尘世欢娱开意少,醉乡风景独游多。

散金疏傅寻常乐,枕麹刘生取次歌。

计会雪中争挈榼,鹿裘鹤氅递相过。

疏傅:疏受、疏广。

刘生、伯伦:刘伶。

计会:商量、安排。

挈榼:提拿酒壶。刘伶《酒德颂》:挈榼提壶,唯酒是务

鹿裘:隐士的服装。荣启期曾经穿过。

鹤氅:神仙道士斗篷、披风之类的御寒长外衣。

刘梦得这首诗,替吴方之解了围。

白居易不好意思了,主动请客喝酒了。

白居易《雪中酒熟,欲携访吴监,先寄此诗》:

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

自然须访戴,不必待延枚。

陈榻无辞解,袁门莫懒开。

笙歌与谈笑,随事自将来。

访戴:

王徽之居山阴,夜大雪,忽忆戴逵。

乘小船去访。船航行了一夜。到了戴家门口,没有进去,掉头回去了。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延枚:

“阿连”谢惠连《雪赋》中描写梁孝王召集宾客的场景:

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

相如末至,居客之右。

(枚叟,就是刘、白面对裴度、令狐楚等宰相级别的人时,反复自谦自己是邹阳、枚乘、司马相如之类“帮闲文人”中的那个枚乘)

陈榻:

东汉陈蕃为豫章太守,素不接宾客。惟徐穉(字孺子)来特设置一榻,平时挂起。后用“陈蕃之榻”指对人敬重而特别礼待。

袁门:

东汉袁安的故事。洛阳大雪丈余,洛阳令考察灾情。发现家家扫雪,为了出门乞食。只有袁安家大门紧闭,以为已经冻死。破门而入,确实已经奄奄一息。问其故。袁安说:这大雪天,人人都又饿又冻,不应该再去打扰别人。

要喝到白居易的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必须忍受他的“疯狂”用典。一笑。

访戴、延枚、陈榻、袁门,四个姓氏连续而出,是古诗的一种作法。古来褒贬不一。

可惜吴方之及其《独酌谣》(刘禹锡称之“独酌小醉”),《全唐诗》中未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