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新年钟声刚刚敲响,中亚最大国家哈萨克斯坦就爆发了自独立以来罕见的大规模流血骚乱。
消息人士称,骚乱首先从该国西部石油天然气工业中心——曼格斯套省扎瑙岑开始,并迅速在4日、5日蔓延到前首都、全国最大城市阿拉木图,以及阿克托比、塔尔迪库尔干、阿拉木图、卡拉干达、乌拉尔斯克、塔尔迪科和首都努尔苏丹等重要城镇。连日来,愤怒的骚乱者冲击官方办公建筑,捣毁了阿拉木图的总统办公室,以及阿拉木图和阿克托比的市长办公室,一度(5日)控制阿拉木图国际机场并扣押5架客机,他们中的激进者用石块和木棒等袭击军警,甚至夺取制式武器,据当地居民反映,在许多骚乱激烈的地方,发生了打、砸、抢等恶性事件。
事件的导火索是油气价格、尤其液化天然气价格的暴涨。
自去年底开始,哈萨克斯坦西部天然气产区液化气价格就扶摇直上,1月1日起更直接翻了一番,从每升50坚戈(约合0.73元人民币)的固定价格升至120坚戈以上。在该国,液化气不仅是家庭取暖、做饭的主要燃料,更是绝大多数公私车辆的燃料(而不像其他国家那样主要用汽油或电力),天然气价格翻番令当地民众“愤怒感”迸发,点燃了全国性骚乱的星星之火。
然而这只是点燃哈萨克斯坦民怨“火药桶”的一颗火星,如果民怨“火药桶”并非本已厝火积薪,深厚固结,区区一颗火星,又如何会引燃燎原之势?
尽管哈萨克斯坦近10年来依靠丰富的天然气等自然资源,经济发展迅速,人均GDP等关键数值灿烂夺目,阿拉木图和新首都努尔苏丹等主要城镇也矗立起许多气势恢宏的崭新地标式建筑,但绝大多数“发展红利”被特权阶层及其家族所垄断,即便天然气工业核心区的职工、民众也从中获利甚少,正如一些市民在骚乱发生后所抱怨的,“人均收入的确增长了不少,可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的收入还是照旧”。
“发展红利”和普通人无关,但“发展瓶颈”却是人人要过。自疫情爆发以来,哈萨克斯坦推行了中亚各国中最严厉的应对措施,而前苏联遗留、并未因近年来经济发展有所补强的全民医保系统在疫情重压下不堪重负,几近崩溃,除特权阶层外平民健康得不到基本保障;由于经济、就业遭到疫情及应对措施重创,哈萨克斯坦失业率激增,欧亚经济委员会去年10月统计数据显示,截至同年8月该国全国登记失业人数高达22.26万人,同比增长1.6%,占全国劳动人口总数2.4%,绝对数值看似不高,但增速惊人,且在欧亚经济联盟中名列前茅,如果考虑到“不充分就业”情况十分普遍,实际形势要远比账面数字严重得多。
雪上加霜的是,疫情还带来物价飞涨:2021年1-10月,哈萨克斯坦食品价格涨幅高达10.8%,仅次于吉尔吉斯斯坦(17.0)高居欧亚经济联盟第二位,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自2021年2月起逐月环比大幅上涨,至9月创下同比涨幅8.4%的自2016年11月以来新高,这对于哈萨克斯坦城乡平民而言显然不堪重负。
对现状不满者将怨气集中对准了现任托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及其政府,指责他们贪腐、颟顸、麻木不仁,但更多不满则集中对准了他们口中的“老头”(Shal)——82岁的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
苏联解体之际,原本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哈萨克政府负责人的纳扎尔巴耶夫“无缝对接”,成为独立国家哈萨克斯坦的第一任总统。自1991年至2019年,他执掌这个中亚最大国家29年之久,一手推动了国家的稳定、发展和繁荣,这为他带来了国际声望和“国父”的地位,也让他的家族子侄占据政府政治、经济、军事、安全各要害部门。2019年,纳扎尔巴耶夫宣布引退,但仍然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这一关键职位,他的子侄亲信则继续布满各要害部门,并牢牢控制着天然气外销和矿产品、钢铁对俄出口这两大哈萨克斯坦经济命脉。他在卸任之际为自己到处树碑立传,在全国各大城市建造高大的个人铜像,聘用英国团队为自己在国际上不计代价歌功颂德,甚至把首都名字也从“阿斯塔纳”(哈萨克语“首都”)改为“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本人的名字)。
正如一些哈萨克斯坦分析家所指出的,当一个人、一个家族试图在所有丰碑上标注自己的姓名,他就势必不得不为随之而来的所有失误背书负责。
被1月1日火星点燃的骚乱怒火直接对准了纳扎尔巴耶夫及其家族,而其中有政治野心的策划者和“借势者”,则恰利用了普通贫民对特权的不满,将人们对“老头”一家的积怨,用作号召更多人上街、动手的“总动员令”:在阿拉木图,激动的骚乱者喊出“老头滚蛋”(Shal, ket)的口号;在塔尔迪库尔干,骚乱者拉倒了巨大的纳扎尔巴耶夫铜像,并将这一过程上传到网络社交平台。
连日的骚乱造成巨大伤亡和破坏,一些目击者表示“事态已失控,许多地方处于无政府状态”。1月5日,哈萨克斯坦内政部宣布了317名军警受伤、8名军警死亡(不久后军警死亡人数被确认增加至12人,其中一人系被斩首),而平民伤亡则至今没有确切数据(有媒体引用非正式来源称,“至少”3000人在骚乱中受伤)。
1月4日,托卡耶夫总统宣布在全国两个省份(阿拉木图省、曼格斯套省,当天稍晚扩大至3个,加上阿克托比省,翌日扩大至全国)实施为期两周的宵禁和紧急状态,将骚乱者称为“恐怖分子”,谴责了未点名的“外国操纵者”,声称将“采取一切可能措施保护我们的国家”。仅隔一天,托卡耶夫一方面在5日晚间紧急向由俄罗斯、亚美尼亚、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六国组成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请求“维和部队”(5日夜或6日CSTO已派兵保护了纳扎尔巴耶夫和托卡耶夫,军警也重新控制了阿拉木图国际机场),另一方面却稍稍缓和了对骚乱者的指责(虽然仍称他们为“流氓”),不再将所有上街者一概称作“暴徒”,也试图作出“正视民生疾苦”的姿态,宣布“考虑为液化天然气价格设置上涨上限”,但并未答应扎瑙岑抗议者最初提出的“将液化天然气价格锁定在每升60坚戈”的要求,骚乱发生之初,政府曾强硬表示“液化天然气价格锁定是不可能持久不变的”,这无疑激化了其与抗议者间矛盾,并为某些人激化民怨提供了最好的“助攻”。5日稍晚,托卡耶夫宣布解除纳扎尔巴耶夫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职务,并批准政府总辞,这显然也是意在安抚,但与此同时他宣布“我不会辞职,我要继续为人民服务”,并亲自兼任了纳扎尔巴耶夫腾出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职务。
这是一场五败俱伤的悲剧。
自哈萨克斯坦独立建国起面对内外挑战应对自如、18年屹立不倒,并且能够在一片欢呼声中全身而退的纳扎尔巴耶夫,最终因自己的恋栈和家族的贪婪,几乎一夜间灰头土脸,看似坚不可摧的个人铜像顷刻崩塌,一如人类几千年文明史上无数次重演的一幕,也让无数曾坚信他和他的家族“大到不能倒”者无论是友是敌,都不得不相信“只要是青铜,就会有腐朽的一天”。尽管此次骚乱未必真能撼动纳扎尔巴耶夫家族对哈萨克斯坦各命脉的垄断,但无疑会鼓励更多挑战者的信心,让他们更有勇气在未来对这位“老头”和他的“青铜雕像”,发起更频繁、更具摧毁性的挑战。
现任总统托卡耶夫既想继承纳扎尔巴耶夫的“红利”,又希望逐步树立“个人品牌”,但新年伊始鲁莽取消液化气现价引发“火星”于前,骚乱蔓延后一方面前倨后恭、另一方面引外兵入境“维和”于后,所有这一切都很难为他的形象“增光添彩”。在一片喧嚣和混乱中已有当地人吐槽“一蟹不如一蟹”——“老头”虽老,终究还知道在俄罗斯霸权面前保持一份警惕和骨气,知道把首都西迁“天子戍边”,知道必须把俄罗斯军事和文化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而一面谴责“外国势力操纵骚乱”,一面引入外国大兵“维和”的他,又当如何自圆其说?
骚乱者的要求杂乱无章,激进者迫不及待的“无差别暴力”则早早透支了树立“品牌”的一丝希望,短短几天里,许多最初同样对民生发出各种抱怨的哈萨克斯坦平民已开始在6日重新部分恢复的互联网上谴责“骚乱暴徒”,美国、欧盟等部分“借势者”寄托希望的方方面面,也相继发布了措辞谨慎、但含义明确的声明,对骚乱中的“暴力和破坏”给予谴责,并至少在台面上呼吁冲突各方“都保持克制和尊重制度”。
骚乱的第一颗火星是液化气涨价,哈萨克斯坦政府的解释是“市场消费量增加而产量不增”,但许多分析家都指出“这一解释缺乏说服力”,大多数分析家相信,之所以盛产天然气的哈萨克斯坦会出现“气荒”,是因为欧盟天然气价格近几个月来扶摇直上,诱使哈萨克斯坦控制天然气命脉的家族和强势人物不惜削减国内供应,将天然气卖到境外牟利。而众所周知,欧洲天然气价格的暴涨,很大程度上是俄罗斯暨普京(Vladimir Putin,)为在“北约东扩”、乌克兰危机等问题上向欧美施压,同时试图借抬价赚取更多利润所“哄抬”的,但此举事实上并未能换来欧美预期的妥协退让,反倒让美国液化气贩子和其背后的金融杠杆借机大赚了一笔——如今看来,还顺便点燃了哈萨克斯坦的“火星”。以俄罗斯为首的CSTO出兵“维和”,固然可让普京再过把“盟主”的瘾,却不但要凭空再背负一个巨大的财政包袱,留下一堆叵测的后遗症(从沙俄时代开始中亚就是个令俄罗斯人棘手的“黑洞”,而地广人稀、居民点间相距遥远的哈萨克斯坦,则是“黑洞中的黑洞”)。不仅如此,在乌克兰危机愈演愈烈,北约、美国和欧盟毫不退让的关键时刻,俄罗斯/普京不得不“分心”中亚,单纯从战略上而言也丝毫不划算。
西方同样绝不是赢家:虽然对两代哈萨克斯坦总统并非毫无怨言,但总体上西方为经济利益、地缘战略和牵制中俄等考量,30年来对哈萨克斯坦保持着较为宽松的基调,纳扎尔巴耶夫家族更是自2011年起就聘请了英国前首相布莱尔(Tony Blair)担任个人公关顾问,他的女婿早在2007年就通过布莱尔的居间中介,在伯克希尔温莎大花园购买了约克公爵的豪宅,纳扎尔巴耶夫充满争议的树碑立传,很大程度上是布莱尔团队的杰作——2020年,“引退”后的纳扎尔巴耶夫在全球范围内“群发”了一则制作精美的宣传视频,个中颂扬其“非凡的领袖能力”,称正是因为他的领导,哈萨克斯坦“才可以充满信心地展望未来”,这则如今成为哈萨克斯坦不满者吐槽焦点的视频,赫然打着布莱尔的“水印”,无论怎样,这一切都不能让西方在此次哈萨克斯坦骚乱中,以“天使投资人”的超然身份出现,总会有人想起,他们直到不久前还是“老头”的赞助商。
一些分析家指出,号称“稳定”的哈萨克斯坦,许多社会矛盾早已有之,如此次点燃骚乱第一颗火星的扎瑙岑,早在2011年12月就同样因液化气价格问题引发过导致16人死亡的骚乱,但时过境迁,似乎支持和反对纳扎尔巴耶夫/托卡耶夫的人都忘记了前车之鉴,不断重复着“哈萨克斯坦自独立后一直未发生过骚乱”的错误信息。
骚乱终究会以某种方式平息,但由此产生的社会裂痕却难以弥合,正如当地政治分析家萨特帕耶夫 (Dosym Satpayev)所分析的,矛盾各方并非无意通过对话解决问题,但至少在当前,他们彼此间缺乏达成妥协的基础,“且除了相互威胁和诉诸暴力外,找不到更多应付危机的趁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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