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大我三岁,是对过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我们在一条街上玩耍。读小学的时候,一块儿踏着青石板的小道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总是我站在校门口的大树下等着被留校的他。
阿南长得结实而黝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我喜欢看他笑,因为我的牙齿长得不好。每次我搬出凳子坐到家门口做作业的时候,阿南就从他家里蹦出来,大声说:"丑丑,我来也!"我抿嘴一笑:"南瓜,你的作业做完没有?""不许叫南瓜!"阿南学着判官怒目圆睁的样子,"叫南哥!还有,不许、不许,咦,不许什么笑来着?"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我忍不住卟哧一声笑起来。"对了,这就对了,我就是不喜欢你抿着嘴巴笑。"阿南得意洋洋。他妈走出门来,拎住他的耳朵:"作业做完没有?今天又留校了吧?看人家丑丑多用功!还不快点去做作业。"阿南苦着脸,对我眨眨眼,学着香港警察的模样给他妈来了个立正:"Yes, 妈妈。"
阿南是快活的,调皮的,笑声不断的。我的童年也因为有这样的伙伴而变得异常的美丽和快乐。
十二岁,我的本命年。在这样的年纪里总会发生一些不顺利的事。在放学途中经过一家建筑工地时,我被屋顶上掉下来的一块水泥砸中了脑袋,满头的血流下来,顿时人事不醒了。
出院以后,我经常在半夜梦见自己在无尽的黑色里奔跑却如何都找不到出路,一急,惊醒后便大哭起来。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变得胆小和孤僻起来。没人的时候,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无声无息,源源不断,像淌不干的小河。我成天呆在家里,不想上学,害怕走路,也不再搬凳子出门口和阿南一块儿做作业了。
似乎过了好些没有具体日期的日子,有一天,阿南兴冲冲的跑了进来。他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跑。到了青石小街的尽头,灿烂的阳光照下来,暖融融的。
阿南说:"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疑惑地伸出右手。他啪地一掌打下来:"笨蛋,像叫花子讨钱一样。伸左手才对。"我委屈的嘟嘟嘴,可看到阿南一脸兴奋的表情,我忙把左手伸出去。他把一根绳状的东西缠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一条紫色的平安绳,菱状的花形一环套一环,一茬接一茬。在拉缩大小处套有八个紫色的砂粒大小的空心珠。
"听我新疆的奶奶说,平安绳可以驱邪,可以保佑人一生呢。"阿南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你胆子那么小,有了平安绳就可以不怕啦。"
"从哪里来的呀?"我问阿南。
"嘿嘿,你可别说出去了。是我自己做的,花了好长时间呢。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做女孩子的事的。"阿南一本正经的。
我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我们去玩吧。"
我顺利的考上初中以后,阿南去了新疆。门口只有一条板凳,那是我的。一切都显得空落落的,就像只是一阵响彻云宵的哨声,连余音都消散的时候,我的天空又恢复了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寂静。
阿南不时的会从新疆那儿写信过来,说他吃了葡萄、吃了哈密瓜,可吃不惯那儿的奶酪,老想着回家吃米饭。半年后,他寄了一张相片过来,个子高了,穿着大大的藏青色的袍子,人更黑了,衬得牙齿无比雪白。
毕业分配后,我在中山找了一份文职工作。中山的节调是缓慢而松弛的,人们知道努力工作的同时也知道尽情的享受。我在这种氛围中慢慢地让自己变得毫无斗志。阿南在深圳一家电脑公司做业务经理,紧张而充实。出差的时候也会到中山来看我。他教我上网冲浪,我的手指甲又尖又长,在键盘上踏雪无痕般掠过。
一年后,我进了阿南的公司。
办公室大大的,被透明玻璃隔成几个工作间。我在第三工作间,阿南在第二工作间。我只要将头稍稍向右一扭,就可以看到阿南。他工作的神情很专注,那种专注只在他小时候捉晴蜓的时候才有过。偶尔我们也会对视一眼,我冲着他微微一笑,他立马皱起眉头来,左手握拳在空中轻轻一挥,似乎在说:"我不许你笑不露齿。"一切恍若从前。我的心便像气球一样被快乐充溢着,一直升到天上去。
阿南是优秀的,业务一流的棒,人际关系一流的棒。每逢节假日的时候常常被一大帮人像古惑仔似的蜂拥着来又蜂拥着去。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是远远的注视着成熟而稳重的阿南,为他感到快乐,为他感到骄傲;偶尔我也夹在他们当中,听着人家叫我"阿南的小妹"时,去极力的压抑那陌生的称呼所带来的恐慌。
四月一日,愚人节。同事们都相互取笑相互捉弄着。阿南一脸贼笑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朵红色的半枯萎的玫瑰花走到他的助理面前,清清嗓子说道:"亲爱的助理小姐,非常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大力支持。为了表示我们患难中的真情与我的爱意,请你接受这朵玫瑰吧。"助理用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阿南:"我不会把今天当愚人节的。""那是,那是,我也不会把今天当愚人节的。"当助理接过那朵玫瑰时,办公室里笑声冲天。我的头痛起来。"今天只是愚人节。一个玩笑罢了,一个玩笑罢了。"我努力的提醒自己,可痛楚还是像电击般的蔓延到了心口,那认真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了,阿南愿意为她开这种玩笑,那不已经说明一切了么?我只是阿南的小妹罢了!"
下班后,我没有和阿南打招呼,向公司请了假独自去了中山。到中山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我漫无目的的走着,神思恍惚,闪烁迷离的霓虹灯下我的身影摇曳着,像在风中飘忽不定的树叶。
"脚生鸡眼头生疮"的家乡咒语竟然在我身上得到了实现,由于我的讳疾忌医,生了好些年的鸡眼到现在已经是加本变厉的在折磨我的脚了,头痛也越来越厉害。在朋友的陪同下去医院治疗鸡眼时,没想到还查出我的小脑里面有一块凝结的血块,若不及时动手术则有可能失明,原来小时候的遗留症不单只是怕黑。我苦笑着,又一个本命年,我在劫难逃。大片大片的黑色扑天盖地的向我袭来。我拿出只戴过一次,珍藏了十二年的平安绳,它已经完全褪色了,看不出当初是如何富气的紫色,曾经紧凑的花形变得柔软而蓬松,一小簇一小簇的线团像绒毛似的轻飘飘的四处散开,几根乌黑的短发微露端倪,只有那八颗紫色的空心珠在灯光下还是那样的流光闪烁。我定定地看着它,犹如看着十二年前那个快乐调皮霸道的男孩在我眼前嬉笑怒骂。我小心的戴上它,福也好祸也好,还有它陪着我。
手术前一天,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有人在帮我撕脚上的鸡眼膏。是阿南!我的心嘣嘣嘣地跳起来,试探着问了一声:"南哥?"阿南半晌没吭声,只小心地刮去我脚上已经腐烂的皮层。"丑丑。你还戴着那条平安绳么?"阿南的问话遥远而又清晰。"嗯。""你知道么,我还有一个关于平安绳的传说没有说……奶奶还说过,如果在做平安绳的时候夹进几根自己的头发,那平安绳就可以像红线一样将两个人的一生缠绕在一起。"阿南看着我,"我做平安绳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发夹进去了。"我惊异的望着他,泪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像决了堤的河水般畅快。"丑丑,把手伸出来。""又玩小时候的游戏吗?"我犹豫着,伸出了戴着平安绳的左手,阿南轻轻地将它握住:"笨蛋,还有右手呢?以后不要再失踪了,好吗?我很心痛。我真担心找不到你。""现在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我伸出右手放在阿南的掌心。
平安绳被窗外的阳光照耀着,发了白的颜色,沉甸甸的。在我的眼里,它是一道护身符,因为它包含了爱你的人对你真挚的祝福,不容忽视的,没有邪念神圣不可侵犯的。
手术后,我成了阿南的妻。我时常望着手腕上的平安绳想像真正的爱情可能就是——可以容忍你身上的缺点,发现你的可爱;在你老的时候,会觉得你依然很靓;用信任、宽容、理解来容纳和守护你的一生的吧。
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在兜售着平安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只是一股流行风,可是对于我来说,它是可以让人幸福平安一生的爱,因为包含在里面的情深义重足以使平安绳带着祝福牵绊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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