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觉醉吟多放逸,不如禅定更清虚。


16年

公元841年,唐武宗会昌元年。

白居易70岁。


三年前(838年),白居易模仿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写作了自传性质的游戏文章《醉吟先生传》(关于此文的更多信息,可参前文第一百一十篇);

其中说:“与嵩山僧如满为空门友”(关于如满的更多信息,可参前文第九十二篇)。


“嵩山僧如满”,也就是“佛光和尚”,年长白居易二十多岁,是“空门友”,也是白居易研修佛学的“导师”。

风义平生兼师友”(李商隐诗句)】

如果继续用《醉吟先生传》论证“香山居士”和“佛光和尚”的关系,必定会被白居易耻笑。

所以,高从事选择几乎是最接近白居易那个时代的一段文字记录,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看这对佛家师徒如何在旁人眼里望之如神仙”。

【白居易去世后31年(877年),安徽人康骈进士及第。

880年,黄巢军队攻入长安。

康骈躲在老家池阳(安徽贵池)的山中,编著了一本书:《剧谈录》(《新唐书·艺文志》有载)。

前文第七十三篇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中,白居易在洛阳天津桥上,曾经遇到过“大历十才子”之卢纶的儿子卢简求郎中。

卢简求有一个哥哥卢简辞,最高官至“工部尚书”。

曾经作为“御史大夫、巡视组组长”,到金陵办过案子。


康骈的《剧谈录》,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为求通解,文字略有调整、解释):

卢简辞尚书,有别墅,近枕洛阳伊水,亭榭清峻。

某年冬天,与家族后辈子侄同游,倚栏眺望嵩山、洛河。

俄而,霰雪微下,情趣、兴致更高,就和子侄们谈起“廉察金陵”的往事。

常记江南烟水,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就食菰米、鲈鱼,近来思之,如在心目”。

过了很久,忽然看到两个纤夫,衣箬笠,循岸而来,牵引水乡篷艇”,船头覆盖着青色的幕布,船中有一个白衣人,和一个僧人面对面坐着。

船尾有小灶,有桐木蒸笼;两只角辫上翘的小童儿,负责烧水煮茶。

貌似“水乡篷艇”的船只,逆流经过卢简辞尚书他们倚栏凭眺的地方。

闻舟中吟、啸方盛”。

卢尚书抚掌惊叹,莫知谁氏”。

连忙派人追问打听,原来是“太子少傅”白居易和僧人佛光和尚。】


840年底、841年初,在家修行的“香山居士”白居易,“出家”到嵩山的庙里住了几天。

白居易通过诗句,多次表达过“在家出家”、“身不出家心出家”之类的想法。

但这一次,没有那么简单;和西京长安城里,李德裕的回归,有着白居易不会承认的关系。

佛光的其他弟子、寺庙里其他“空门友”,不会想那么多。

免不了要和白居士“切磋、探讨、调侃”一番:

你曾经作为儒家首席代表,代表文宗皇帝,和佛家、道家进行辩论,叫做“三教论衡”。

现在你怎么皈依佛家了?难道是信仰不坚定而“改业”了吗?


白居易《改业》(840年底):

先生老去饮无兴,居士病来闲有余。

犹觉醉吟多放逸,不如禅定清虚

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

却被山僧戏相问,一时改业意何如。

“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

“柘枝”舞蹈的美少女,打“羯鼓”伴奏的白头翁,都已经改行了;一个学习炼药,一个学习种菜。


“山僧戏相问”,是否“改业”了,一时倒真是难以回答。

白居易就像历史上很多大人物一样,在重大历史关口,喜欢跑到清净的地方,躲起来思考、推演。

一个已经“分司洛阳”、闲职状态十几年的七旬老翁,难道“世缘俗念”还没有“消除尽”吗?


此事不能责怪白居易,怪只怪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

武宗皇帝一上位,就因“仰慕已久”,有起用白居易的计划。


前文第八十篇有言,“会昌年间,李德裕彻底粉碎了白居易成为宰相的最后一丝可能”。


所以,白少傅“心烦意乱”,躲到山里,是有可能的。

白居易的心事,体现在这次嵩山之行的《山中五绝句》(游嵩阳见五物,各有所感,感兴不同,随兴而吟,因成五绝)中。

《山中五绝句·岭上云》:

岭上白云朝未散,田中青麦旱将枯。

自生自灭成何事,能逐东风作雨无。

清初苏州人何焯《义门读书记》评点此诗:终为不曾作宰相,多许感喟”。

《山中五绝句·石上苔》:

漠漠斑斑石上苔,幽芳静绿绝纤埃。

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

《山中五绝句·林下樗》:

香檀文桂苦雕镌,生理何曾得自全。

知我无材老樗否,一枝不损尽天年。

樗:chū;臭椿树。


《山中五绝句·涧中鱼》:

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

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

白居易又想到了“甘露之变”。


《山中五绝句·洞中蝙蝠》:

千年鼠化白蝙蝠,黑洞深藏避网罗。

远害全身诚得计,一生幽暗又如何。

此五首绝句题毕,白少傅心中敞亮,可以回家了。

白居易《山下留别佛光和尚》(841年初):


劳师送我下山行,此别何人识此情。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

白居易多虑了。

四年后,他们还会在白家相会,相会于白居易组织的“九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