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五状元

1

娇嫩的春日刚探出山头,豆丁就在村里撒丫子飞奔了。

他一边奔一边喊:“去看跛子咯,去看跛子咯。”

小尖嗓子一吼,从村这头儿传到那头儿。瞬时,只听得几家院子门吱呀直响,三四个小孩,或叼着馒头,或半挂着短衫,纷纷加入豆丁的奔跑行列,径直往曹亮家冲去。

曹亮家围了三尺来高的泥巴墙,墙的东北角还有一颗冒着嫩芽的枣树。

豆丁他们趴在墙上,脑袋从树后伸出来往院子里瞧。

院子里的人背对着他们,在一排木料前来回踱着步子。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左肩矮右肩高,一晃一晃地,惹得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那跛子终于挑中一块,搭在木架上开始慢慢刨。他穿着一件白布衫,弯曲的背一拱一拱的,像极了粪坑里蠕动的蛆。

豆丁忍不住又笑起来,其他孩子也跟着笑起来。

跛子顿了一瞬,又自顾刨起来。一片一片蜷缩的刨花落在脚下,像秋日里焦黄的梧桐叶。春风一吹,轻盈的似蒲公英一般,在空中旋转,茫然地寻找落脚的地方。

这跛子不知是哪里人士,几天前出现在曹亮家门口。他悄无声息地蹲在那儿,别人与他说话他也不理,像尊石像。

后来曹亮他娘莲桥给了他一个馒头,他便从此住在了院子里。

跛子不知疲倦地刨着。半晌,从屋里头走出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来,浓墨一般的眉毛,穿着褐色的短衫,正是曹亮。

豆丁忙对着他晃手,待曹亮走近了,悄悄在他耳边问:“这人夜里和你娘睡一屋么?”

曹亮顿时黑了脸,压着两撇浓眉,粗声骂道:“你娘才和他睡。”

其他小孩哄地笑起来。豆丁红着脸推曹亮:“说着玩儿呢,莫要生气嘛。”

其实是豆丁娘说的,豆丁可不敢把自家娘供出来。

曹亮斜眼瞥着那一地的碎屑,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是个残废。”

话音未落,莲桥从屋里走出来。她手里擎着一根擀面杖,直冲曹亮骂:“小崽子!今日又来讨打。怎么这么说你望叔?”

曹亮暗道不好,脚下生风赶紧撒丫子飞奔出了院子。其他小孩见势不妙,也作鸟兽散了。

莲桥忙向他道歉,给他倒了一碗浓茶。跛子抬起头,指着偏房的屋顶道:“今日把那里补上,家里可有木梯?”

轻柔的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他眉骨似削峰般坚毅,眸子若寒潭一般深不可测,左半边脸有一条细长的疤从他的颧骨延伸至下颚,清俊中掺杂着粗犷。

莲桥不禁问道:“大哥果真是我夫君的朋友?”

这个叫陈望的人,他有着平常百姓没有的气度。

莲桥想到多年前在四马界远远看到的一群狼,其中一头身形高大,与别的狼不一样。它转过头远远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它并不感兴趣的猎物,它不屑地转过头去,带着自己的族群消失在天际。

陈望没有回答。他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将木屑抖进尘土里。

2

莲桥去村口摘了一篓椿芽,回来时便见曹亮在院子里练武,左攻右击,那架势有几分他爹的模样。

他爹曹义自打四年前入伍便再没有回来,头几年还有几封书信,今年却是一点消息也无了。

曹亮见了他娘,立即摆了一个青龙探爪:“娘,你看,厉不厉害?”

每回犯错,曹亮便会打几套他爹教他的拳法,莲桥看得开心,便不会与他计较。此招屡试不爽。

果然,莲桥笑着点头,问他:“你望叔呢?”

曹亮一听,顿时了无兴致,指了指屋顶,便溜进屋里去了。

莲桥抬头一看,果然屋顶有个人影。此时日照当空,虽是春日,立在日头底下过久也觉得微热。

莲桥便倒了碗凉茶,她右手端着大碗,左手扶着木梯,一级一级往上爬,口中唤道:“大哥,先过来喝口水吧。”

不知怎的,今日这梯子却比平时滑。莲桥小心翼翼,生怕踩错了步。

曹亮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大叫:“哎呀娘!别爬梯子!”

然而已经晚了。莲桥脚底一滑,就要从梯子上坠下来。

曹亮吓得大喊起来,慌忙要跃出窗户,却见一个白影像飞鹤一般从天而降,险险拉住了莲桥,接着那人脚点木梯,借力翻转,将莲桥护在怀中,款款落了下来。

莲桥像只受惊吓的小猫,依偎在陈望怀里。曹亮瞪大眼睛,也是一副受惊吓的模样。

陈望松开莲桥,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了句:“得罪。”

曹亮反应过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娘,张大嘴干嚎:“吓死我了,娘!”

莲桥却突然板下脸,揪着曹亮的耳朵进了屋。她背对着窗户站在日光里,眼睛藏在黑暗中,神色莫测。

屋里安静得太可怕。曹亮忍不住先低头认错:“娘,我错了。”

“错在哪儿?”

“我不该把油抹在梯子上。”

莲桥长叹了一口气:“你对长者无礼,欺负瘸跛,失了礼节,忘了仁义,让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提到他爹,曹亮忍不住鼻子一酸,湿了眼眶:“他们说……他们说这个人要做我爹。我不要……我要我亲爹。”

曹亮想起他爹教他练拳时候的潇洒身姿,如今,他快记不住爹爹的模样了。想到这儿,他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莲桥看着自己可怜的孩子,揽住他问:“你知道你爹去做什么了吗?”

曹亮抽泣着道:“做武将。保家卫国!”

“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呢?”

曹亮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里是委屈和无措。

“望叔是你爹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手足,也是男子汉。亮儿也要做一个侍亲尊长的男子汉,对不对?”

莲桥擦着曹亮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掉下泪来。她心里回响着一个自己都不敢回答的问题:你可知道,望叔出现在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吗?

3

院子里堆了几根新竹,陈望拿着刀削着竹篾。

曹亮在一旁来回转悠,看着他欲言又止。竹篾被一根又一根地削出来,堆满了一地,曹亮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

陈望停下手,抬头看着曹亮,眼里的情绪曹亮看不懂。半晌,陈望道:“你的眉毛与你爹的一样浓。”

曹亮摸着自己的眉毛,幻想着爹爹在战马上驰骋的模样,胸中顿时激荡起来:“将来我也像爹爹一样,要去镇守边疆。我娘说,爹爹打完胜仗便回来。”

陈望仍旧看着他,好似有许多话要讲,却什么也没说。

“我娘还说,你与我爹在战场上一同打仗,你能与我说说么?”

少年有着一双清泉般的眼眸,里面尽是憧憬与期待。陈望不由地想起在边疆的时候,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什么困难都不怕,泰山挡道他都能把它铲平似的。

“我们的将士个个骁勇善战。”他这样说了一句,却不肯再往下讲了。

他记得那时刚入冬,幽居关还未飘雪。他们最近连连胜仗,戎军被逼退了几十里。军营上下一片喜庆,老将军下令犒赏三军。

北风呼啸,铠甲冰冷刺骨,军营里却灯火连天,个个怀抱美酒,喝得酣畅淋漓。直到东方露白,兵甲结霜,众人才渐入醉梦中。

不知谁喊了一声:“起火了!”众将士忽然惊醒。

陈望夜里喝了八九坛烈酒,头痛欲裂地奔出帐篷。只见东南边浓烟冲天,他们的粮仓起火了。

陈望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大吼了一声:“都尉救火!左卫兵随我来!”一翻身上了马,扬鞭望西北而去。

幽居关以北,地面草木渐无。陈望带着几百人马在石崖戈壁中疾驰,不久,果然望见前方有一小队穿着兽皮衣的人马。

陈望怒火中烧,又是雷霆一般的大吼:“取敌首级者重赏!”

此时地形渐渐险峻,左右都是高耸的石崖。有熟悉地形的人提醒陈望:“陈将军,前方是死马径。”

死马径,逼仄狭窄,很容易遭敌军伏击。

陈望冷笑一声:“死马径又何妨?随我去夺敌首级!”

他身姿挺拔,红色的披风扬起,像一座不可摧毁的大山。他虽是个年轻将军,来幽居关不到半年,却有着丰厚战绩。

他带领将士将戎军打得落花流水,节节后退。所以,众将士毫不犹豫地追随他冲进了死马径。

只听得两边轰隆声一片,几十颗巨石从石崖上滚落下来,接着便是无数只箭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将陈望众人网罗在逼仄的山谷中。将士们高举武器奋力抵抗。战马嘶鸣,羽箭呼啸,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山上传来长啸,敌军从山顶涌出来,土蜂一样,要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陈望满脸是血,双眼通红,疯了似的挥舞着长剑。混乱中有人将他推下马,把他摁倒在地。一个浓眉士兵夺去了他的披风,对他吼道:“将军保重!”

说罢,跃上陈望的战马,引敌而去。

另有四五人将陈望死死地压在身下。陈望奋力挣扎,有人在他耳边道:“多谢将军平日的照拂。我们死不足惜,请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山谷渐渐静下来,变得一片死寂。

狭窄的山谷堆满了将士们的尸体,一片片血色触目惊心。寒风呼啸,几片衣袂奋力朝天空绝望地挣扎,最终又颓然落下。陈望藏在尸体之下,泪流满面。

4

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停滞。

陈望不知道躺了多久,脸上的泪水与血水似乎凝结成了冰。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唯有脑中不断浮现着战士们的脸。

他想起那个佯装自己吸引敌军的战士。他曾扬着一双浓眉得意地告诉他,他有妻有子,妻贤子孝。他说,过了冬,就要回去看望他们。他昨天还在篝火边痛快饮酒,说君子舍生取义是为幸。他说,他单名一个义字。

陈望仔细地回想着昨天欢宴的场景。这些挡在他身前为他战死的好男儿,明明昨天还与他有说有笑,说着战胜的喜悦,道着家乡的趣事。如今,他们都因为他一人的自负与冲动,永远也不能回家了。

他如何能苟活?

忽然,耳边隐隐传来马蹄声。少顷,声音越来越近,似有两三匹马停在了附近。接着响起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

有人道:“老将军吩咐了,动作要快。检查有没有活口,一个都不能留。”

“方才你可见到了陈望?头被巨石碾了个稀巴烂。若不是他那件红袍,可认不出那死人是谁。”

“哼,他狂妄自负,老将军老早便看不惯他了。老将军镇守边关多年,皇帝老子都管不着,岂容竖子出风头?”

“嘿嘿,若不是陈望紧追戎军不放,老将军也不至于把他置于死地。”

“可不是?”

一根冰冷的枪头斜刺进陈望的脚背,他紧咬住牙关,一声不吭。绝望与愤怒交织,让他忍不住想颤抖。

烽火一放,黄金万两。老将军长年盘踞在幽居关,朝廷物资源源不断送往西北,但与戎军的抗衡却不尽人意。双方像似在拉锯,你胜一场我胜一场。

小皇帝多次召回老将军,但其以边关战事吃紧为由拒旨。他又是皇帝的亲舅舅,小皇帝无法,只好派陈望前来助力。

陈望年轻好胜,又满怀壮志。老将军道他太过激进,但他领兵冲锋从未有过一次败仗。连连获胜打破了边关平衡,成了老将军的眼中钉。这才有了这出火烧粮仓,引君入瓮的计谋。

可笑他几百将士,白白葬送在自己人手里。

马蹄声渐行渐远,陈望艰难地从尸体中爬出来。寒风刀片似的刮着他麻木的脸,他像一具活死人,一瘸一拐地在尸堆中穿行。

愤怒好似奔涌的巨浪,一遍又一遍冲撞着他的胸腔。他远远地望着南方,那里高高挂着的一轮冰冷的冬日,即将隐没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

5

铺天盖地的大雪笼罩着边关,天与地仿佛融为了一体。

陈望迎着风雪,趔趄地拉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老头子,笼着衣袖,在后面絮絮叨叨:“你可小心着点,老将军就等着这一车酒了。哼,这些军老爷,可不知喝了我多少坛酒。你说你一瘸子,还非得来做这体力活。今日风雪又大,你且小心脚下。”

两人行了三里路,才见到覆盖在朔雪之下的军营。门口小将远远就迎了过来:“胡老爹今日可晚了些,老将军等了好些时辰了。快快快,赶紧送进去。”

正说着,见老爹身旁满脸络腮的人,又忙拦住他们:“这人是谁?”

“这小子是我远方表亲。今日风雪太大,路不好走,喊他帮我牵马呢。”

小将瞥了瞥陈望的脚,道:“原来是个跛子。送完就出来,勿在军营逗留。”

“欸,您放心。我熟门熟路,一会儿便出来。”

一排排军帐顶着厚厚一层雪,像极了墓冢。陈望将一坛坛酒从马车中卸下来,眼睛盯着不远处最大的那一顶。

胡老爹催促他:“动作利索点。我去解个手,你赶紧的。”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陈望像一只猎豹一般悄无声息地在营帐中穿梭,警觉地躲避着巡逻。很快,他来到那顶最大的军帐旁。门口没有护卫,或许是他的死让老将军得意忘形,疏于防患。

里面传来老将军钟鸣一般的声音:“众人皆惧西北荒凉,我却独爱幽居关。不说别的,这烤羊腿就是一绝。若配上胡家美酒,这滋味,简直赛过神仙!”

陈望冷哼一声,冲进军帐。

老将军搂着一名军妓,在炉火旁大快朵颐,见到帐中出现一人皆是一惊。那女子要喊出声,陈望飞出一把小刀,正刺中女子心脏。老将军方拔出佩剑,陈望飞身闪在他身后,手臂一挥,寸把长的匕首利落地割断了老将军的脖颈动脉。

鲜血汩汩流出。陈望踩着老将军的头颅,愤然道:“今日用你这狗贼的血祭奠为我战死的兄弟们。皇帝奈何不了你,我便替天行道!”

陈望回到马车旁时,胡老爹已等了多时:“你方才哪里去了?这军营可不能乱跑。冲撞了军爷,小心你的脑袋。”

陈望不吭声,迅速驾着马车出了军营。强劲的寒风迎面刮着脸颊,将他粘脸上的络腮胡吹落。

“老爹,这地方呆不得了,随我往南走吧!”

胡老爹并没有往南走,这里才是他的故乡。陈望离开了幽居关,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去拜祭了早逝的爹娘。随后悄悄将家产变卖,把银子分送给了战死将士的家人。

家人们以为这是对自己儿郎以身卫国的犒赏,却不知这是为他们枉死异乡的补偿。

他找了许久,才找到曹家村。他不敢将真相告知于这对孤儿寡母。曹义替他死去,他手上这点微薄的银两如何替代得了曹义?

6

一连几天,曹亮都黏着陈望。

“边关有啥好玩的?”

“你教我练武可好?”

陈望织着竹篾摇头。

曹亮不死心,狗尾巴似的,陈望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连陈望上茅厕,他也忍着臭味蹲在旁边。

陈望无法,开始教曹亮怎么耍长枪。他拿着一根约两丈长的竹竿,往前一刺,来了一招青龙献爪;接着手腕一转,枪头向下,是一招铁牛耕地。只是他腿脚不便,耍出来的枪法威力大不如从前。

曹亮只觉得耍得热闹,站在枣树底下拊掌叫好。

豆丁又带着一伙人来看热闹:“嘿,原来这跛子还会耍棍。”

曹亮皱起浓眉:“谁是跛子,你才是跛子。这是我望叔。而且,这叫枪法,战场上杀敌一刺一个准。可不是什么普通棍法。”

豆丁讶然,没想到亮哥没几天就叛变了。其他小孩见陈望耍得很威风,个个露出钦佩之意。只有豆丁悻悻然:“说不定明天就改口叫爹爹了。”

曹亮想也没想,飞起一脚,把豆丁从矮墙上踹了下来。豆丁四脚朝天,捂着胸口嗷嗷直叫。曹亮还要上来踹,被陈望一把拉住。

“令尊没有教过你怎么说话吗?”陈望沉声道。他板着脸,不怒自威。

豆丁吓得忘记了嚎叫,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爬起来撒丫子往家里跑。其他小孩见着那张威厉的脸,早遁得远远的了。

曹亮从此更加佩服陈望,成天磨着与他一起练长枪。陈望倾尽所能,像一个平常的农夫一样,帮他们挑水种地,砍柴修葺,以弥补对他们的亏欠。

芭蕉渐绿,院子里的枣树也将大片大片的绿叶舒展开来,天也一天比一天热。陈望在曹家村住了一月有余,村子里闲言碎语颇多,有些话不堪入耳。陈望有意要走,却好似有什么绊住了他。

这日,陈望在院子里编织竹席,一边指点曹亮练长枪。莲桥则在枣树底下补衣服。阳光安安静静地洒下来,不忍心打扰这一刻难得的静谧。

忽听得一阵兵马之声,几十匹战马将院子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面目白净的人下了马,款款走进了院子。

一双鼩鼠似的眼睛四下看了看,捂嘴笑道:“将军倒是好雅兴,躲在这里享清闲。”声音尖细,是个太监。

陈望示意莲桥母子进屋,向这太监拱了拱手:“贵公公久日不见,皇上龙体安好?”

“将军倒还记挂着皇上,只怕这温柔乡让将军乐不思蜀呢。”

“公公莫要说笑。”他早料到这一刻会到来,却没料到这么快。他还未将实情告诉莲桥,夏日用的竹席也还未织好。

贵公公从衣袖里拿出一柄飞刀:“将军这将计就计,金蝉脱壳的法子倒是用的妙,害得咱们皇上白白伤心了好几日。若不是这小小的飞刀,皇上还以为将军真倒在了死马径呢。”

见陈望一言不发,贵公公又捂嘴笑道:“将军帮皇上除去一块心病,皇上高兴了好一阵子。”他幽幽地说道,“可是将军杀的毕竟是朝廷重将,又是太后的亲哥哥,皇上也很难办呐。”

陈望抬起头,看了看耀眼的日头。清晨明明舒适宜人的阳光,这会儿似乎愈加炙热。自然瞬息万变,赤乌早晨和晚上便是两个模样,更何况人呢?

7

日已偏西,屋内暗沉沉的。莲桥搂着曹亮,静静地看着陈望。

陈望不知如何开口,坐了半晌,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这些银两,我本打算早点给你。”只是不知为何,耽搁了一个月。

莲桥却没有接,依旧默默地看着他。

“这些银两是你应得的,你丈夫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我没能将他的尸骨带回……”他说不下去了。莲桥的双眼闪着光,黑曜石一般盯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他。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曹义是因我而亡,对不起。”

莲桥眼中盛满的泪水终于倾泻出来,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巨大的哀伤却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涌出。她听到儿子的哽咽声,但他坚挺的身躯此刻成了支撑她的梁柱。

良久,她轻轻开口:“义哥曾来信说,边关来了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带着他们连打了几次胜仗。兄弟们都很是钦佩。想来,为这样一个人战死,他必不曾后悔吧。”

她的声音很轻,鸿毛一般。此刻却像千斤巨石压在陈望胸口,悔恨与愧疚旋风一样吞噬着他的意识,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留下来,用一生来赔罪。

莲桥站起身,将刚做好的一件青色长衣披在陈望肩上。

“将军多日照拂我母子俩,莲桥感激不尽。此次一别,怕难再相见。”她抬起头,眼中泪光点点,“将军,保重。”

一只小手悄悄揪住陈望的衣角,少年皱着一双浓墨般的眉毛,眼里尽是不舍与无措。

陈望矮下身,将少年的眉毛抚平:“好好照顾你娘亲。”

太阳收尽最后一束余晖,曹家村渐渐陷入黑暗之中。村民都已入眠,只有田地里的蛙叫声,无休无尽地歇斯底里地在夜空中回荡,热闹又凄凉。

8

夏走秋来,院子里的枣树已经硕果累累。莲桥将刚摘来的红辣椒铺在竹编的簸箕里,想趁着日头好做点干辣椒。

曹亮也清早便起来练长枪,一根发黄的竹棍在他手中呼呼作响。

豆丁一大早便带着一伙儿人在村里闲逛,逛到曹亮这儿,便想问莲桥要点枣儿吃。莲桥刚点头,几个人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坠在低枝的几串撸了下来。

豆丁边啃枣儿边道:“你们知道吗,有个将军要被斩头了。”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莲桥和曹亮都不由地停下来。豆丁见众人很好奇,颇为得意:“我舅老爷在京城做买卖,昨儿回来跟我娘说,是个很年轻的将军,杀了太后娘娘的哥哥,坏得很。太后娘娘怎能轻饶他?”

曹亮看了看自家娘亲,她站在秋日下,像一片在枝头颠簸的黄叶,西风一吹,就欲摇摇晃晃坠落枝头。脸上忽然有些凉意,他伸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两行泪悄悄流下来。

那个人明明春天的时候还在这里刨着木花。此刻却像做梦一般,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曹亮想,那人明明是个极好的人,怎么在别人眼中就成了坏人呢?

如果那人再回到这里,他倒愿意喊他一声望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