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易惜

天河二十五年正冬,丛灵王驾崩。

天地一片洁白,招魂,入殓,吊唁,停灵,下葬。该省的步骤一个都没加上,这位在位二十五年的帝王,终于死了。

百姓一片哀嚎中是按压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远兴元年,公主下嫁,驸马之名,无人知晓。

1

“驸马可曾回来?”

我捧手哈了口气,轻轻贴在脸上,一点暖意升起来。

旁边婢子接过披风,轻声细语答:“回公主话,驸马未时倒是回来一趟,不见公主,又出去了。”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未时,我正在小厨房熬糖。这人,也不知寻我一下。

我随口吩咐:“仔细点小厨房的冰糖果子,这次再偷吃,可不许偷吃完了!好歹给驸马留一点儿。”

婢子们乐呵呵地应了一声,各自忙去了。

我自拿起剑走向后花园。

冬日的梅花开得甚好,我随手耍出几朵剑花,白雪落红梅。一如先帝死时,红血汩汩留在琼玉上头。

那日也是这把剑。

先帝惊愕地看我拔出剑来,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重重宫殿把守,我还能带着兵器进去。

我没给他机会想明白,电光火石间,利刃直直插入他的胸口,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那一帮平日里服侍他的贱奴们,现在一个个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他终于咽了气。

不止我,不止这帮奴婢,这丛国所有的百姓,都希望我这位骄奢淫逸的伯父早日死去。

先帝登基的时候很幸运,正是丛国蒸蒸日上的好光景。可是他不思进取,只知道纸醉金迷,穷兵黩武。

结果是被邻国打得几近崩溃,数百年的祖宗基业,在他手里挥霍全无。

丛国,早该由父亲掌权。我知道父亲想要这个宝座,幼时去邻国朝贡,我能清楚看到父亲眼睛里的不甘心,他在想,这个国家放在他的手里,是不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可是他迂腐,他心里守着那一份长幼有序尊卑有别。

没关系,先帝若是死了,父亲就名正言顺了。这个机会,我来创造。

我得助于驸马,筹谋许久。顺我者,好生待之,逆我者,威逼利诱之,死活不从者,那就地狱去之。

父皇登基的时候,正是冬至。我看到丛国的春天,不远了。

天下靖平,挥兵北上,指日可待。

近来父皇总同我讲:“阿蛮,父亲越来越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心思好像重了一些。”

有什么不一样呢?从来都是这样。

小时候在邻国,后来在丛国。我能和所有下人打成一片,宽宏大量,也能眨眼之间权衡利弊,杀人如麻。

心思不重,我怎么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驸马说,为了未来,为了以后,我,应当如此。

2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怎么不回屋里好生养着?”

听到熟悉的音色,我利落把剑一收,顺带收回所有的思绪。

“殿下回来了。”我笑盈盈跑过去。

“公主又忘了,我们二人现下是夫妻,叫什么殿下。”

我嘿嘿一笑,转移话题:“听说殿下中午回来了一趟,可是有事?”

驸马随手掀开门帘,做了个“请”的姿势,缓缓道:“上午我去兵部转了一遭,交代了一些排兵事宜。路过春草堂,忆起来你上个月刺杀灵王受了伤,不知府里可还有药,索性多带了一些回来。”

我忙说旧伤无碍,又向他邀功,说是去给他做冰糖果子了。

驸马低眉轻轻摇头笑了笑:“公主不必如此,你我二人在外人面前做戏就够了,不必这般费心。”

我抿了抿嘴,心里揪了一下。

我待他好,全因我爱慕他,哪里来的做戏这一说。

没等我酝酿出来怨妇劲,驸马又开口了:“于明轩而言,公主便是明轩的再造恩人,这几年来公主尽心相待,明轩也如同当日约定的一样,助父皇登上皇位。现今一切步入正轨,接下来还有漫漫长路,明轩希望公主初心不改,明轩也自当信守承诺,他日事成,定然不负公主所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跟我表白呢,我的天。

他日日这样表忠心,表真心,若非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然我早激动地晕死过去几百回。

我连忙嗯嗯啊啊应了下来,问他要不要下棋。

他点了点头,微笑打趣着:“悉听尊便。”

好像永远是这样,驸马对于我的任何要求,都是:悉听尊便。

天河十九年,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说:“你敢再动,你就死定了。”他说:“悉听尊便。”

天河二十年,我说:“皇帝身边的走狗太碍事了,隔天定要清理完。”他说:“悉听尊便。”

天河二十三年,我把没加糖的果子放在他面前闹着让他吃完,他一边皱眉,一边道:“悉听尊便。”

天河二十四年,我让他不要随意举兵进攻,等我杀了狗皇帝他再去接应我,他几番不愿,终于还是气鼓鼓道:“悉听尊便。”

天河二十五年,我谎称自己到了适婚年纪,若是成婚,定然妨碍我们未成的大计,让他屈尊做一下我的驸马。

他之后好几天没搭理我,最后还是在我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下撇撇嘴:“悉听尊便。”

我们一起走过好多年,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回绝我的任何请求。

3

驸马从不回绝我的任何要求,可是他不爱我。

炉子里的炭火砰砰作响,棋子敲在棋板上叮叮当当。若是我们是正经夫妻,该多好。赏雪下棋,取暖喝茶,晒晒太阳溜溜猫,舞舞剑来打打架。

他的心里有很多事。

或者说,他的心里藏了个人。

驸马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天下难事,他总能想出对策来。

那崔大人和张大人都是我的人,奈何两人总是不对付,我生怕有一天其中一人反水,那我岂不是死翘翘。

驸马说:那刘大人是皇帝老儿的走狗,您助纣为虐一下,让刘大人鸡犬升天,崔大人和张大人不就有了共同对付的目标?俩人合计对付刘大人去,谁还能分心出来对付彼此?

我想将兵部尚书收为己用,苦苦不得其法。驸马说:兵部尚书直谏这么多年,皇帝早就看他不顺眼,眼下正找人替换他。他倒是不怕死,他一家老小可是几百号人呢。您走走捷径,多鼓动鼓动他家眷,再适当吓唬吓唬他。

皇帝老儿身边的老宦官总说我坏话,我日日提心吊胆皇帝老儿会不会把我结果了。驸马说:皇帝一直想要岭北的雪狐皮,我找法子糊弄过去那老宦官,找张假的给皇帝带过去,看俩人还不窝里斗。

他来我身边六年,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在去除先王爪牙,杀掉先王这条路上,我没见他失过手。

我曾以为,他是个心里装着权利地位,无心儿女私情的人。

可是某个中秋节,我分明见他望着月宫嫦娥,半天自怀中掏出来个手帕来。那清水蓝的丝绢,上面还绣着两只鸳鸯!

我眼神好,给我瞧见那上面写了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气煞我也!真真气煞我也!

纵然我向来习武,书读得少,可我知道,那分明是什么郎情妾意的诗词!

顿时我便吃了无名氏的醋,愤恨得七窍生烟,吃了好多月饼才作罢。

后来一想,我也不必吃醋。

驸马自池国逃亡而来,背井离乡这么多年。纵然有佳人,也未必能等得起他。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近水楼台,日久还怕生不了情?笑话!

事实证明我才是个笑话。自我见他,爱他,嫁他,如今已整整六年,他永远都是那样,温润如玉,淡漠疏离。

他待我很好,待路边野猫野狗一样好。

不知那池国的女子是何方神圣,长得多貌美无双。让驸马在那么多个夜里,独自登楼北望,偶尔还会掩面哭泣。

他登楼看月亮,我就会在远远的树上看他。他抑郁,我也跟着难受,然后闷一口酒。

酒壮怂人胆,几年前一个晚上,我大着胆子去问在异国他乡的人是谁。向来和颜悦色的驸马瞳孔蓦然撑大,眼白中挤出红血丝来,白净的脸颊一抽一抽,嘴唇颤起来,呼吸声明明白白地重了。

他冷冷说:“郡主殿下,你我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殿下打听这些做什么?是怕我杀不了高堂上那位,还是害怕我出尔反尔,想及早抓住我的把柄?”

那时候应该是仲夏,我自以为和他关系已经熟络。他这两句话让我鸡皮疙瘩出了一身。

后来还是他先反应过来,向我作揖:“殿下息怒,我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时至今日想起那个晚上,我还被吓得手脚冰凉。从那年开始,我便再也不敢问他家乡事,不敢问他故土人。

不是不伤心,可是这股子哀婉很快就消弭于无形。我生生按下这些情愫,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4

驸马日日在兵部礼部工部跑过来跑过去,眼见着开春、仲春、夏至一点点过了,他也一点点瘦下来。

我心疼得紧,猪蹄牛肉日日给他炖着,却不见他下肚。我知道,他开始焦灼了。

去年冬天父皇登基后,开始大赦天下,重视民生,屯粮练兵起来。国都一日接一日兴盛,不少武将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磨刀霍霍向北方。驸马比任何人都期盼打这一仗,可是他思虑的也比任何人都多。

他自北方池国朝廷而来,自然知道池国内部多少猛将。多年前先帝贸然出兵,被池国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

丛国朝廷的将军们不信这个邪,日日吵着要开战,这些年被池国打压,被先帝欺压,早就跟拉满了弦的弓一样,非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年前驸马献计,让百姓参军,参军就有补助,获得军功的百姓可以封官加爵,鲤鱼跃龙门。百姓们积极参军,日日操练,父皇也觉得可以开战了。

可是驸马总说时机还不到,池国内部关系错综复杂,真的兵戎相见,还不知鹿死谁手。

就这样,边等边吵边练兵,秋天过去了。

池国传来消息,池皇宾天了,新上台的小皇帝才七八岁。

彼时我正在户部翻看赋税册子。册子随着小黄门的传报应声而掉,我即刻翻出窗子就朝公主府飞奔。

不在,驸马不在公主府。那在哪里?能在哪里?在金銮殿!

三下五除二,我捞出一匹马就往皇城奔去。

好死不死,刚拐了个弯,差点撞上笑眯眯回来的驸马。

我没来得及拉停缰绳,足尖点了一下马背,直直冲向他。

“殿下!殿下!你可曾收到消息!”我拉住他的袖子,急急询问。

驸马仍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样子:“公主且小心一些,我听说了,我都知道了。刚刚跟父皇禀报完消息,回来路上见有卖糖饼的,你喜甜食,就给你带了一些回来。诺,还热乎着呢。”

我松下一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想法,只知道拉住他一动不动。他似是不解,歪头看我,表示询问。

良久,我终于开了口:“殿下——那是,你的父皇……他宾天,你……”

5

丛国人等了将近一年的战争,终于来了。

我穿着铠甲威风凛凛,嗷呜两嗓子,整军待发。

父皇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阿蛮,爹的阿蛮——你为这个国家,付出太多……”

我干笑两声:“父皇又在说什么,女儿是公主,自然该担起公主的使命。此一战,女儿必然凯旋!”

父皇拉起池明轩的手:“阿蛮向来倾心与你……朕相信你们运筹帷幄,这次出征,胜利便罢,若……若不幸……还望你尽力为小女周全……”

池明轩撩起袍子跪了下来:“丛皇大恩,小辈没齿难忘,此次战争,权请您放心,小辈还欠着您三百里国土,来日自当奉上!”

我听他有意错开“倾心”的话题,心下了然,咳嗽了两声:“父皇,吉时已到,我和驸马要赶紧出发了。”

我骑上马,距离皇城越来越远,扭头遥遥一望,还能依稀看到护城河上的父皇。他身边百官簇拥,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单。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先帝带皇族去池国进贡,作为战败国,显得多少有些落寞。

先帝昏庸,在人家国土里被讥讽过来讥讽过去,也能“乐不思蜀”。父亲坐在末位,看着宴席上觥筹交错,眼里尽是苍凉,周身尽是孤单。

我觉着压抑,走出宴席,看着红色的树叶一点一点落下来,想是冬天要到了。

“发什么呆呀?吃个冰糖果子吗?”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他向我伸出手来,让我吃冰糖果子。

“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小娃娃呀?长得真好看!”

“没关系呀!世间这么多事情,都有变数的,丛国现在战败,可是谁又能说四十年后丛国还会失败呀?”

“没错嘞!向前看才对!”

“不骗你,你知道很久很久之前的楚国嘛?楚庄王可是一代霸主呢!那你知道最早的楚国嘛?特别穷呢!连祭祀还要在晚上偷旁人家的牛呢!”

“哈哈哈,笑了吧!来,吃个冰糖果子呗。”

6

“公主,吃个冰糖果子。”

是池明轩。

我随手接过去一个,问:“殿下年少时,是不是也常爱给人吃冰糖果子?”

他眯起眼睛来想了想,回答:“记不得了。”

想不起来,就拉倒吧。只是这次战争,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呆着了。

六七年的时光啊,真快,真快啊。

他贵为池国太子,本应当是要享尽荣宠的,却遭到池皇宠臣赵无极的构陷,被迫流落。

我不知道当年他十五六的年纪,怎么逃出池国,怎么跨过重重山脉,森森树林,到了我丛国。

我不知道他求助于先帝时是多么无助。但我知道,先帝为了巴结池国,对他下追杀令时,他多么绝望。

所以当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时,他才会心如死灰地说:悉听尊便。

彼时,或许他真的不想活了。

太子殿下聪慧,其实早在各国间口耳相传。我想试试,我给他容身之所,给他机会长大,看他能不能帮我除掉我的眼中钉。

事实证明,我们配合得很好。

可配合得再好,他眼中,也好像从来没有我。他眼中的人,是那个叫做程雪帆的女子。

我本以为是个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美人儿,可是初次见面,她额头那触目惊心的疤让我哑然失声。

但我从池明轩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

他日日对我笑,只是嘴巴在笑脸在笑,他的眼睛从来没笑过。

当我看到池明轩呆呆地站在帐篷里,毛笔上的墨滴答一声散开在纸上;当我听到那女子理了理头发,喊出“阿轩”,当我看到池明轩一步一步走向那女子,而后紧紧把她拥在怀里。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那时候战事正在胶着。和池明轩所想不差,这次应战的是池国的“小猴子”,两军在大鲁山反复了好久,迟迟没有明显的进展。直到那天抓进来一个“奸细。”

那个“奸细”是程雪帆,是池明轩的青梅,是池明轩恩师的女儿,是他的同门师姐,是当初带着他逃离池国的女子,是在雪山为了救他差点丧生的恩人,是现在为他送来军情的功臣。

是夜,我顶着风去偷听墙角,一直足智多谋指挥若定的池明轩,声音几度哽咽。我听到他说:“师姐,当初雪山,我以为你死了,为了救我死了。”

“师姐,这么多年来在池国打通关系,辛苦你了。”

“师姐,我现在会保护你,你以后再也不会受伤害了。”

冬月的风,真冷啊。

我冻得发抖,不自禁抱紧了肚子。

7

这场战事得胜得很快,由于程雪帆的情报以及敌军中的内应,我们很容易就打进了池国。

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傀儡小皇帝,见军队整整齐齐进军宫殿,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池明轩无暇顾及其他,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将军府,把那个当初诬陷他的赵无极一刀毙命。

赵无极眼睛瞪得很大,他好像死得很不甘心。死前他邪邪勾起嘴角:“老夫并未输给你,老夫是输给了自己的……”未说罢,咽了气。

鲜血顺着刀滋出来,溅在池明轩的额头上,睫毛上。

那日池皇毙命,我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索性问了出来。

他反问我:“公主,若有人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话,不远万里追杀你,他死了,你当如何?”

我喃喃:“那位,也是你的父亲。”

他拿出糖饼给我:“我,也是他的儿子。”

如今,他的仇人都死了,我该为他蛰伏多年大仇得报而开心,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我明明白白看到,他也没有笑出来。

可总归,是平静了。我丛国出兵帮他报仇,他池国割我丛国三百里河山。

这本来就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这个时代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只待这场交易完结,或许下次见面就是战场兵戎。

程雪帆走近他,拿出水蓝色的帕子给他拭血,跟他轻轻说着什么。我尽力想听清,只听到什么“明修”,什么“筹谋”,什么“考虑”。

池明轩背过身去,肩膀一高一低蠕动起来。

我不明白,他应当是开心的吧。

可我,为什么开心不起来?我捂了捂肚子。算了,或许我需要一个糖饼果子,或者一块糖饼。甜滋滋的东西,才会让人开心。

虽然我的牙齿坏了,虽然我也不喜欢吃甜食。

8

立冬了。

去年立冬,父皇登基,转眼一年,池明轩登基。

我最爱的两个男人,真不错!

大殿上众人高呼明君归来,也不知道当初池明轩出逃,他们是赠送了防身的刀还是刺向他心脏的刀。

别国内政,不干涉不干涉。

我等着我那三百里土地的契约,顺便趁着最后的机会再看他两眼。

粉雕玉琢,真好看。

只是他脑袋这么灵光,却没有武艺傍身,也不知道他师姐有没有武——别人家事,不干涉不干涉。

我捂了捂肚子,感觉有点难受。

抬眸看见了那个傀儡小皇帝,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池明轩走去。想来也是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就被拉来做傀儡,还没几天——不对!

本能地,看到傀儡小皇帝手中有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已经拔刀冲出去了。可是腹部传来的疼痛让我力有不支,我不免跪了下去,手里的刀还没送出去,就看到明晃晃的东西插进了胸口。

我倒吸一口气,狠狠把刀扔向傀儡小皇帝。

小皇帝倒下去,我才敢躺下去。

真冷啊。我跌进了池明轩怀里。

我终于听到他急促的声音:“公主!公主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这人,对我一直发乎情止乎礼。我从未听到他喊我的名字,从未。

殿下,郡主,公主。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小字,我的名字。

既然要死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次一定要问出来。

“丛榕一直觉得……殿下心中,当是有丛榕一分位置。丛榕今日,斗胆一次……我想问,问殿下……殿下心中,可曾有过丛榕……”

可曾有过丛榕?

你为我买糖饼的时候,你为我担心的时候。

殿下,我爱你啊。你当是知道的吧?我爱你啊。

爱你指点江山,爱你温柔体贴。你听不到了吧,反正不重要。

哦,那三百里土地,切记切记,要给我父皇啊……

可曾有过丛榕啊?你为什么不回答啊……啊,我听不到了。

明榕元年,新帝池明轩登基。

明榕元年,新帝赠丛国五百里土地,并互相约定,生生世世互不侵犯。

明榕元年,新帝翻案,追赠太子太师,封号:忠。

明榕二年,程雪帆因当年拼死护主,封“辅国公主”。

明榕二年冬,皇帝大病,自立冬起,群臣休沐十天。

明榕二十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常临窗发呆。

明榕二十六年,皇帝驾崩,禅位于辅国公主之子赵恩清。

赵恩清继位后,在先帝常常翻阅的书中找到一张残纸:若说感情,应当是有的吧,可是哪种感情呢?朕始终不大明了。

没头没尾的句子。

赵恩清想了想,又把纸张放进书里。

于是那纸张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