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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出身燕国人所谓的北狄部族,母亲是燕国女子。我是父王最微不足道的女儿,名叫华裕。
去岁夏日,我与部落中的贡品一起被送入燕国皇宫。外边传闻说燕王是暴君,但陛下分明是个神情很温和的人。
入宫当晚,他很温和地对我说:“你睡吧,孤不必你伺候。”
我确实很困了,临睡前感到一点成婚当夜被夫君嫌弃的羞愧。
在这点微不足道的羞愧中我很快睡着了,梦中前夜看的话本子里张生与画娘私奔去了外乡,至于过得如何,还没梦见,我便被叫醒了。
次日,内侍传来陛下的旨意,封我为夫人,封号“嫣”,赐居芳华殿。
传旨的内侍催促我接旨,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您可是陛下后宫中第一位夫人,嫣夫人,您有好福气呢。”
这位陛下,真是个行事莫测的人。
我望着窗外不远处接天映日的水芙蓉,叹了口气。
瑾瑜姑姑劝慰我放宽心,说既然陛下不愿碰我,将来兴许还有机会出宫去。
我没有从部落带侍女过来,部落里也没人愿意陪我来,瑾瑜姑姑是燕宫里的人,被指派到芳华殿,教我一些礼仪规矩。
她并不知,于我而言,出宫还是入宫,都没什么打紧,我只对积年累月之功辛苦搜集来的燕国话本子有别样的钟情。
我为此将燕国话学得纯熟,哪怕一样的套路换着写三遍,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骤然离了,遂觉出几分生命的漫长来了。
后宫冷清,我便是位份最高的一位,每日里都有妃嫔来与我闲叙,试探我如何得了陛下青睐。
我起先还觉得局促,实在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只好如实说出。
谁知一说竟发现举宫之内还无人被临幸过,顿时一同惺惺相惜,几天闲叙下来,我宫中的瓜子都嗑完了。
2
这日傍晚陛下造访时,众姐妹刚走。他见我倚在美人靠上,手边拈着荔枝正要吃,温和道:“你还挺惬意。”
我敏锐地从他的温和中察觉出一丝危险的气息,赶紧起来行礼。
这位陛下身上自带令人自惭形秽的气势。
我入宫前连陛下多大年纪也不清楚,往金銮殿觐见时,只见一个黑衣身影高居在御座之上,珠旒十二遮住他大半面目,只依稀可见一个年轻利落的轮廓。
看起来那样高不可攀,甚至不近人情。
后来在寝殿中才见得真切。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眉眼虽然深邃温和,却有种杀伐果决的气质。
与我在部落中所见的男人全然不同,虽然我因沉迷话本闭门不出,也不曾见过几个。
当时也只匆匆一瞥,我心想,这位陛下,他还挺好看的。大概话本子里叫小姐一见钟情的模样就是这种了。
因此未被临幸的事也就很快释然。多半是我姿色不如他,叫他看不上眼罢了。
“听说你与诸位宫妃相处融洽?”陛下很体贴地问。
我想了想:“都是托陛下的福。”雨露均沾与均不沾都不失为一种平衡之道,像父王宫中那些妾室总是为争宠闹得死去活来,多么有伤大雅。
陛下温和地笑了笑:“你还能托许多福。”
他的话语近乎蛊惑:“这宫中,乃至这天下,只要你想要,没有什么孤给不了的。”
我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但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
于是第二日,京城坊间时兴的话本子都纷纷流入了芳华殿,我一时间乐不思蜀,宫中姐妹再来时,我也匀几本与她们看,倒多了许多谈资。
陛下隔几日再来时,我正津津有味地捧读褚美人自己创作的话本。不知道燕国女子是否都这样多才,褚美人不过看过几本,竟就能自己写得有模有样。
陛下又问:“你还有什么所求?”
我想,这位陛下难道兼任草原神,还管许愿吗?
于是我道:“陛下看看这话本,是否写得十分有才情?”
陛下接过翻了翻,默然不语。
我继续试探道:“倘若付梓,不知会不会在坊间大受欢迎。”
他合了话本,强调道:“孤乃大燕天子,一国之君,你可知孤能给你什么?”
我点头,殷切地看着他:“所以这点小事陛下想必不会拒绝吧?”
从此燕国御史家嫡长女出身的褚美人就兼职起了写话本的生意,还盈利颇丰,听说在京城坊间传起盛名,宫中掀起了一股创作话本的风潮。
我倒是掺和不进去,自知不是那块料,最多给她们看看话本指点几句,然后帮她们从陛下的门路送出宫去。
一时来来往往的,芳华殿倒成了宫中最热闹的地方,宫妃来我这殿中比请安还殷勤。
3
没过几日,草原神又来了。
我相信不是我的错觉,他这几次来,一次比一次气压低。
我身无所长,唯独直觉精准。
不等陛下开口,我便感恩戴德道:“托陛下的洪福,臣妾已经别无所求。”
陛下神情莫测,我以真诚的眼神与他默默对视。
那一天夜里,我被传闻中有洁癖的陛下临幸了。
第二日,赏赐便如流水般淌入了芳华殿。我心里却惴惴不安。
这回,宫妃几乎踏破了芳华殿的门槛,打听我与陛下有什么情爱纠葛,都说坊间题材都写滥了,可巧在我这里有了新素材。
奈何我实在说不出什么纠葛,这位陛下行事实在高深莫测,仿佛嫉妒我受宫妃追捧似的,我这芳华殿越是热闹,他脸色就越差。按眼下的形势,他下次来还不知又要如何。
我只好道:“姐妹们有没有想过,你们都往我这芳华殿来了,陛下那里岂不是十分寂寞?”
“姐姐若是得了圣心,不如让陛下将我送出宫去吧。”
褚美人面带羞涩地低声道:“我想去见见书肆那位张先生。”她立即补充道,“张先生提出的意见都很中肯,我想与他当面详谈。”
空气中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七嘴八舌的议论来。
我大致一听,不得了了。看话本写话本的都害起恋爱脑来了。
终于有位有事业心的美人打破了格局,她道:“妹妹们,我家正好有家书局,这坊间本子的印刷质量简直辱没了众妹妹的文笔……”
顿时群起附和。
我想,大概京城的书肆与话本格局也要为之一新了。
那敢情好,反正清一色的才子佳人我也快看腻了。
果然,这次陛下再来的时候,脸色已经维持不住温和的表象了。他说:“你还记得是托谁的福吗?”
一看这兴师问罪的情形,我立即跪了:“臣妾不敢忘。”
“孤给你的,随时也能收回去。”
“是的。”我诚恳道,“陛下说得是。”
我言辞恳切,真心实意地感恩戴德,但第二日,我便被降为良人,禁足芳华殿,不许任何人探视。
那敢情好,终于能把囤积的话本好好看完,仔仔细细写些评论了。
瑾瑜姑姑看着我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的样子,叹气道:“小主子,你心可真大。”
我不以为意:“许愿许多了难免会有副作用。”反正不是杀身之祸就挺好的。
“好啦。”我拢起一叠纸笺,笑了笑,“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 。”
其实我来燕国的消息很突然,那样潦草匆促地就嫁了,我阿娘连抱着我哭的机会都没有。
她一直在为我攒嫁妆,入燕前一夜还在殷勤地为我相看部落中的好儿郎。我因赶着回房里看新近收来的话本子,有些兴致缺缺,还因此被她痛骂一顿。
入宫那一日整天都无精打采,瑾瑜姑姑以为我是想家。
其实我只是在行馆熬了夜看话本子没睡足。
4
禁足还没结束,半夜我忽然被瑾瑜姑姑摇醒。
一听,殿外都是吵闹声,开窗一看,整座玉液池都被火光映亮了,火光中人影晃动奔走。
“出了什么事?”
瑾瑜姑姑举着一盏灯,只是担忧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宫门被人撞开,我与瑾瑜姑姑都吓了一跳,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看,竟然是多日不曾造访的陛下,于是赶紧行礼。
陛下还是一身黑衣,脸色苍白,他合了门,神情略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都不曾宽衣,二话不说翻身上床,瑾瑜姑姑正要退下,他说了一句:“留灯。”
我面对当前情景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陛下意欲何为,好在他自己出声道:“上来。”
他说让我上床,我原也有此意,毕竟榻太小了不好睡,他又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既然得了首肯,我自然自己爬上了床,闭目便睡。
不久便听见他说:“潜入了不少人,他们想刺杀孤。”他凉凉地笑了笑,“若是他们闯进来,我先拿你做替死鬼。”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有些不满道:“你不害怕吗?”
为了避免因大不敬先被这位陛下赐死,我赶紧答道:“害怕,所以要抓紧时间做想做的事。陛下,你也快安歇吧。”
他沉默了许久,我都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道:“你有一双没有欲望和痛苦的眼睛。”
我心里朦胧地思索着怎么回答,他继续道:“像孤养过的一条狗。”
这算夸奖吗?
“越是恨不起来,就越是恨得很。”
陛下今天话有点多。
“你睁开眼睛看着孤。”他突然命令道。
我心里默默叹了一句“造孽”,然后只能照办。权势害人。
他露出个满意的神色,然后道:“孤睡着了你才能睡。”
“若孤睁眼时看见你是闭眼的,你就不用再睁眼了。”
看在那么多话本子的份上,我还是不该在心里咒他。
殿外闹哄哄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静谧的气氛格外适合睡觉。我觑一眼身旁的陛下,他静悄悄地躺着,脸色还是苍白,呼吸平静。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合眼睡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不见踪影。
姑姑吩咐人换了枕被,悄悄对我说,陛下寅时不到就起身走了。他走时看我的神情,像是有几分温柔。
姑姑说,这位陛下看着和气,其实是很不好相与的。
在我入宫之前,他已经杀了几位宫妃了,杀起人来简直无所顾忌。
从前她不敢对我说,因为其中一位宫妃,只是对陛下露出了恐惧神色,当即被赐鸩酒,这已算是体面的死法了。还有一位宫妃,不过是近了陛下的身便被赐死,听说死状相当惨烈。
这位陛下自己也有杀身之祸,还总杀别人,这宫中真不太平。
我心下了然,难怪大家都不争宠,大概每次问我如何被陛下垂青时,都抱有一种猎奇的心态吧。
5
从陛下遇刺那一晚之后,后宫中平静了好一段日子。
我被解除了禁足,又升回原位成了嫣夫人,只是依旧不许与宫妃往来,我只好把看完的话本和写好的评论托人送到各宫,却不曾收到回信。
想来陛下积威深重,众人明里暗里都莫敢违逆。
我倒是渐渐习惯了这位陛下行事莫测的风格了。
他来芳华殿的次数越发频繁,虽然来了也不说话,有时用完膳就走,最直接的好处是,禁足期间常被克扣的伙食越发丰盛了,虽然还不怎么吃得惯。
在芙蕖快要落尽的一天,陛下突然有了泛舟池上的雅兴,我有幸伴驾。
小舟在半人高的花叶里穿行,红衰翠减,眼前景象有几分凋敝。
尊贵的陛下亲自划桨,他道:“你会唱歌吗?”
我老实道:“不会。”
陛下一副扫了兴的模样:“那你会什么?”
“吃饭睡觉看话本。”
“你在草原就做这些?”
“草原里没有话本子,臣妾还要很努力地托人从燕国带来。”我强调了一下“努力”两个字,起先每回都要央求哥舒很久,后来熟悉一些才好说话起来。
陛下露出嫌弃的模样,半晌却道:“罢了,挺好的。”
他又问:“对于做皇后,你意下如何?”
“皇后”,这是个有些陌生的词。我问道:“皇后要做些什么?”
“吃饭睡觉看话本就行。”
“可我现在不也是这样吗?”我纳闷道。
陛下没有再说话。
最后我们像是不欢而散了,但他还是照旧来芳华殿来得勤,有时我都睡下了还来。
6
最近入秋了,我被迫早早在宫里生起了炭火。
陛下每次钻进被子里都带入一身夜里的寒气,还总爱抱着我睡,我这样好眠的人都会被闹醒,说了几回都不改,让我非常困扰,这一日又是如此。
我很含蓄地道:“陛下,外边有炭火,你暖暖再来睡吧。”
“孤宵衣旰食养着你,你睡得这么安稳,会不会于心有愧?”
我心想,又不是我睡不安稳你就不用宵衣旰食,但是没敢说出口,默默地忍下了。
第二日还是生着炭火,而陛下终于醒悟让我睡不安稳也于事无补,总算是妥协了,我深觉不易。
他怀里暖融融的,我虽长在北方,生来却与母亲一样畏寒,便拱进了他怀里。
他似乎对我这个举动还挺满意,摸了摸我的头发,带着一种嘉奖的意味,大概像摸他从前养的那条狗一样。
燕宫有行猎的传统,我虽然喜欢窝在芳华殿里不动弹,但也难免生出些许乏味,因此陛下问我要不要随行时,我欣然应允。
行猎在终南别苑,一行人在别院休整了一晚,原定次日清晨出猎,谁知当晚别苑便火光冲天。
这一幕熟悉得很,我想回去继续睡觉,但摇醒我的陛下拦住了我。
他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忽然单手揽住我的腰翻窗跃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听见他语带笑意问我:“华裕,怕死吗?”
窗外是一片未被火光触及的黑暗,他拉着我奔入夜色里,目光看着前方,眼里仿佛跳动着火光一般,亮得灼热。
身后渐渐传来模糊的追喊声,等陛下拉着我跑到马厩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被终南别苑的火光烫熟的空气离我们越来越远,陛下把我圈在怀里,身下黑马朝着我所不知道的方向狂奔。
明明是在逃亡,可我却慌张不起来,脑子里莫名地反复回放着陛下方才翻身上马的动作。
利落熟练,我在草原上也见过许多次,可从没有过这样心里怦然一动的感觉。
完了,我想,话本子看多了,我也染上了恋爱脑。
黑马跑入了一片林地,陛下才抱我下马不久,身后的追兵便接踵而至。
陛下拉着我藏身在树丛中,眼看追兵到了眼前,忽然响起尖锐的鸣哨声,周围瞬间亮起火光,照亮了一圈披坚执锐的将士,他们手中的长矛在火光里闪着熠熠的利光。
原来陛下诱敌至此,早有准备。
我这时才发觉,手心里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7
厮杀一触即发,虽然人数相当,但追兵已经因为陷入埋伏的仓惶在气势上便落入下风,而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也不对这一场较量的结果感到怀疑。
胜负很快见了分晓,陛下只是冷眼看着,自始至终不曾现身。
待将士们清理了林地后离开,他才拉着我往林外走。
他朝我笑了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然是发生了一场刺杀,不过陛下为什么不加强别苑的守卫,以致于大晚上跑来林子里吹冷风呢。
陛下似乎洞悉了我的疑惑,心情很好地道:“事先安排的防备,再周密也有空子可钻,兵者诡道,一动不动等同于坐以待毙。”
他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有许多人想要孤的性命,有可能是孤身边的任何人。孤绝不会让他们近身,也不会相信任何守卫。”
“孤虽安排了埋伏,却没有透露是自己以身诱敌,倘若今日安排埋伏的人已经叛变,我们也自会有其他人接应。”
这时他看向我:“不过若你现在要行刺,也许你可以得手。”
然后,这位总是叫人费解的陛下,还真递了一把匕首给我。
我没有接,他竟然自己拔了出来,我眼看着他扎了自己左肩一刀,动作毫不迟疑,那不以为意的模样,仿佛这一刀扎下去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反让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他擦了匕首收回鞘中,随即摸摸我发顶,笑道:“方才的场面都没吓着,怎么现在脸都白了。”
我没说话。
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很低沉地响起来:“心怀恐惧与贪婪的人,很容易掌控,孤喜欢看他们深陷其中,求而不得的样子。”
“但孤没能掌控你,反为你所惑。”
他伸手抚我脸颊,拇指缓慢地摩挲:“孤若是将死,也要先杀了你。”
我叹了口气:“那么为了臣妾的性命,还是请陛下先回去包扎吧。”
陛下脸色苍白却大笑出声,他吹了声口哨,马蹄声便从不远处奔近。他倒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仍旧抱我上马,驰回别苑。
当晚我们便赶回了禁宫。
天色已经大亮了。
瑾瑜姑姑问道:“夫人不再睡会儿吗?”
我坐在炭火边,慢慢地烘着手:“陛下遇袭重伤,我若是睡得安稳恐怕会于心有愧。”
瑾瑜姑姑奇道:“上回陛下不也受了伤吗,您可就在旁边睡得人事不知。”
我面不改色地道:“正是上回做了噩梦,这回才不敢了。”
到了夜里,睡得正香,又有一个暖烘烘的怀抱挤进来,我蹭进去,想起陛下身上有伤,便清醒过来,正对上他凝视我的眼睛。
“今日舍得睁眼了?”他笑。
我忍不住问道:“还疼不疼了?”
他没回我,却在我耳边道:“过几日禁宫被围,你照旧好好待着,不会有事。”
那一晚后,陛下再没来过,听说伤势愈发地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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