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红楼梦》本身就是一篇录尽人情练达的大文章。

不信,我们随便挑几桩“人情世故之文章”细细一品。

看着跟谁都很好的人,往往翻脸最无情

薛宝钗到贾府不久,就在贾府立下了好口碑,因为“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所以比清高的林黛玉“多得下人之心”。

堂堂一个主子姑娘,小丫头们都可以随便找她玩儿去,甚至那爹不疼娘不爱丫鬟都嫌的贾环,大正月也能去梨香院找她宝姑娘玩一会儿骰子。

对小丫头、不受待见的小主子都能如此,那些主子姑娘们、风光的丫头们自不必多说了。

本来,史湘云已经和林黛玉有了几年的交情,可是薛宝钗进府后,史湘云的魂都被这位宝姐姐勾走了,甚至说出了“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这种混账话;

花袭人素来心机深沉,她的人生目标是拿下贾宝玉成为他的姨娘,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单打独斗步步为营,从来不敢轻易站队,可是薛宝钗的出现,攻破了她的堡垒,她甘愿成为她的助攻,背叛贾母,投奔“金玉良缘”一党;

更值得一提的还有赵姨娘,老赵这个人,在贾府一直被视为饭桌上的屎壳郎,只有被嫌弃厌弃的份,而因为如此,她与贾府中人也难有和谐的时候,对上如王夫人、王熙凤等她是又怕又恨,腹中多有咒怨;对下如彩云、芳官等丫鬟,她是又厌又恶,口里常出詈言。

然而对于薛宝钗,她却大加赞赏,奔走相告。

可以说,贾府的绝大部分人,和宝姑娘的关系都很不错。

纵观贾府,这等好人缘的,还有几个?

然而事实呢?

第二十九回,贾宝玉和林黛玉大吵一架之后又和好,松了一口气的贾宝玉得意忘形,竟然将薛宝钗戏称为“杨妃”,本来对二玉吵架惊动贾母又重归于好,薛宝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如今被这么嘲戏几句,登时就发飙了,狠狠将贾宝玉怼得哑口无言。

贾宝玉还在瑟瑟发抖,不知情的小丫头靛儿就来当“垫背的”了。

颠儿到处找不到扇子,以为藏在薛宝钗身上呢,就好言要来索“好姑娘,赏我罢?”,谁知薛宝钗将手指着她厉色骂道:

“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

什么意思呢?别当我跟你有多熟,和你熟的姑娘都是举止轻浮的,你找她们问去。

在贾母一众人面前,薛宝钗不仅将自己和小丫头之间划了一道线,更将自己置于尊贵圣洁的位置,狠狠踩了其他姑娘一脚。

史家兄弟合家迁任,史湘云被贾母就在京中,本来打算让她在大观园挑一处住所,可史大姑娘对宝姐姐爱得深沉,主动提出要住进蘅芜苑。

也不管人家心里是否愿意,结果当然只有尴尬收场。

大观园抄检次日,薛宝钗便自己找李纨告辞去了,而对于同住一屋的史湘云,人家可是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做主让李纨收来稻香村住。

她也不管李纨和史湘云是否愿意!

这件事成了史湘云的心病,直到中秋节和林黛玉联诗她才一吐为快。

素日宽容豁达、和所有人都那么好的薛宝钗,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仔细一想,这并不是什么怪事,怪的是人们竟然认为世上会有“和所有人都好”的人,本来,人性就是趋利避害的,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对于周边所有人,每个人都会本能地选择对自己有价值的人友好相处,愿意在对方身上投入经济、情绪或者时间成本。

显然,正常人都会将身边人分出“三六九等”,譬如多数人将亲情、友情、爱情等分出前后轻重。

然而薛宝钗却对所有人都投入了成本,她说过很担忧自己“人人跟前失于应侯”,也就是说,这贾府中人,无论主子姑娘、有血缘关系的姨妈表姐、还是打杂跑腿的小丫头,在她眼中都是不分亲疏轻重的。

有人认为这是博爱豁达,其实并非如此,就好比如,一个人称他视旁人孩子和自己孩子一般重要,你会信吗?我突然想起,几年前两位孩童落水,一位父亲跳入水中最先救起自己的孩子,大多数人都是表示理解的,因为那是本能啊。

真正重情重义的人,是爱憎分明的,在感情上是有亲疏之分的。所以那种看似和所有人都亲密友爱的,都是有目的性的,这种感情最虚伪也最脆弱,一旦到了利弊取舍时刻,他们割舍起这段感情来毫不手软。

所以,曾经得薛宝钗送过衣裳的金钏,在她死后,被薛宝钗诬陷为“不小心落井”,骂她“糊涂人”,她成了薛宝钗宽慰讨好王夫人的工具;

所以,在成功嫁给贾宝玉后,花袭人便被撵出了贾府,毕竟花袭人是贾宝玉肉体和生活上最依赖的人,而她薛宝钗又无法像林黛玉一样精神上与贾宝玉共鸣,不撵走袭人留着让她被冷落吗?

突然觉得,作者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是对薛宝钗多么精准贴切的评价!

对所有人都好亲密友爱的人,往往是最无情的人。

有恩惠于别人,强调多了就变味儿了

焦大,这是个前八十回中仅出现一次的人物,却令大伙印象深刻,没办法,谁叫人家一张嘴就是猛料呢。

需要承认,焦大对宁国府功劳确实是大,当年若不是他将宁国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给他偷来水喝,自己却喝马尿,只怕就算后来有宁国府,也不一定有后来的贾珍、贾蓉等人。

书里说,宁国府祖先们对这位忠仆,是很另眼相待的。

可是直到贾珍当家,焦大还在宁国府当一个下等的老奴才,平日里好事不见他,倒是遇到夜里送人这种苦差事,才会想起他来。相较于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这些老家奴,焦大的功劳和获益是非常不对等的。

为什么会混成这样呢?

还不是焦大自己的。

他居功自傲,动不动就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炒一炒,强调自己对宁国府的劳苦功高;

他不分尊卑,忘记自己奴才的身份,行动处就要求主子对他感恩戴德,口出狂言:“你焦爷爷翘起一只腿,只怕比你头还高些”

焦大到底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也太爱享受光辉,耐不住冷清,就像现代某些网红,不小心“立了点功”,便拼命在网上炒,终日担心被世界遗忘,最终反而招来大众的反感。

焦大向来都在宁国府当个闲散奴才,无人敢去招惹他,说明早年确实受主子另眼相待过,可是当那位与他同生共死的主子死后,不会有人再深切感受到他的恩德,反而一直听他在急切地重复自己的功劳,这未免令人窒息。

说到这里想起我一位长辈,为人热心,也有一定的财力,那几年常和我念叨,早年对某个晚辈多大方,曾送了什么什么,可最后晚辈出息了,竟然也不来看她一眼。

实话说,就这长辈强调她曾送了别人什么这些话,我听了不下二十回,作为第三方我都听得有点窒息,想必那位受过她恩惠的晚辈也不例外吧?当时我就明白人家为何回避她的原因了。

恩人一直强调自己的恩德,就是一直在提醒你曾经多么无能,现在仍旧多么亏欠他。

谁愿意一直处在这种弱势的位置?

更何况,贾敬、贾珍这几位爷,成天干的都是些不光彩的事儿,你焦大却成天强调自己多么光彩和忠心,岂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雍正王朝》里,雍正登基后,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老十三马上转换角色,毕恭毕敬当起了臣子,那年羹尧战功赫赫又怎样?居功自傲只有死路一条。

焦大这种人能发达,简直天理难容。

以上两处,也不过《红楼梦》里世故文章的九牛一毛而已,而每看懂一处,就能让我们少走很多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