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沙公园里,看书的人们。

电影《钢琴家》中有一幕:二战期间一直在华沙城里东躲西藏的钢琴家终于从室内走了出来,他瘦小的背影两侧,是华沙一望无际的废墟,天空阴沉得可怕,城里看不到一个活人。

我始终记得这个画面,甚至在脑海里把它带到了华沙。

当火车行驶在从克拉科夫到华沙的原野上时,车窗外绿油油的草原和树木不断往后退,阳光在车厢里闪烁明灭,其他乘客要么看书要么打盹,我却因为历史对即将抵达的城市充满着悲情想象。

必须承认,我是带着极强的“同情”滤镜来的波兰。首先是波兰犹太人,二战时300万犹太人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其次是这个国家曾多次被强国瓜分,并一度从世界地图上消失,波兰人民持续上千年都在为维持其民族独立做努力。

我也带着这样的滤镜看华沙,尤其它是一座战后从废墟中重建的城市。不过,在城中晃了几天后,我发现它和任何一座蓬勃发展的大都市一样,如此现代而古老、充满活力、又极具艺术气息,和颓丧不沾边。

废墟后的“新城

一出中央火车站,就迎向明媚的天空和让人无法忽视的华沙标志性建筑——科学文化宫。我顿时感叹:这太苏联了!它建成于1955年,是作为斯大林给波兰的礼物而建的。

下面四个小方形附楼在四个角,围住中央的大方楼,墙上开满了密集而整齐的小窗。最上面一座尖塔高耸,上面挂着一面大钟。这无疑象征着让人震颤的权力和威严,是一个不能不接受而且必须摆在外面让人看的礼物。

后来人们也给了它很多昵称,比如“斯大林的注射器”和“俄罗斯婚礼蛋糕”。

▲ 科学文化宫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曾在这座建筑的外墙上留下了各种“来此一游”的笔迹,2018年,华沙政府斥巨资对其进行清洁,终于焕然一新。感兴趣的话,还可以到顶楼的观光层,那里是俯瞰华沙城市全景的好地方。

我庆幸除此之外,在走到青旅的路上没有看到太多乏味的社会主义风格的盒子建筑。

当我和旅店前台小哥聊到我的初印象时,他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年纪比我小,显然出生于1989年之后,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谈论苏联曾对华沙的塑造和影响,还是他压根没有兴趣。他转而热烈地聊起了自己对中国的向往,以及他刚参加了一个以色列的游学营,外面的一切让他兴奋。

二战后,波兰很长时间还处于苏联的控制之下,它依然是一个动荡的国家,充满罢工和骚乱。1989年,波兰统一工人党下台,引领了后来的东欧剧变。那一年,一位波兰裔的美国记者前来拜访,她试图在华沙寻找混乱,可她看到的是平静和接受,华沙人见过更糟糕的事,他们接受生活现状了。

当时的华沙“没有餐厅、海报或霓虹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着这附近能一窥都市生活,或有个灯火通明的避风港,得以喝上一杯好咖啡。这里有的只是宽阔的街道、沉闷的建筑和一片灰色。”

▲ 华沙现代的街头

三十年后,我走在华沙市中心的街道上,丝毫感受不到她描写的无趣和匮乏。

快到下班的时间,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快速穿梭在我身旁,风带起了他们头发和风衣外套。夕阳在欧式的建筑群间穿梭,一会儿铺洒在地面,一会儿照亮一个街角,把路边树叶晒得透亮。

餐厅、咖啡馆、酒店、银行……商业社会早已占领了华沙,等红绿灯时,抬头就看到了美剧《欲望都市》主角莎拉·杰西卡·帕克的性感巨幅海报。“斯大林的注射器”只是个视觉上的存留,这里色彩斑斓,人潮涌动。

▲ 华沙街头

华沙老城是一定要去的地方。若只是简单走过,你可能会像逛其他欧洲城市一样来逛华沙,无非是色彩斑斓的欧式建筑、古老的教堂、美丽的花园阳台、宏伟的城堡,很难留意到城市的废墟痕迹。

在老城中漫步时,稍微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原来增补起来的欧式建筑的墙上,留有一两块颜色更古旧的砖,兀自裸露在外;与周围不搭的石拱门上满是凹凸不平的弹印,悄声讲述着这里曾发生过激战;还有那些立在古建旁的18世纪绘画作品,它们并非单纯给游客欣赏,而是告诉你,在修复华沙城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外观时,这些图画就是参照和依据。

▲ 华沙老城

1945年华沙老城开始重建,5年之后基本完成。在战争之初,华沙大学建筑系的师生们就对老城的很多老建筑进行测绘拍照,这些宝贵资料,对老城重建起了重要作用。

老城里的各种建筑虽然都为重建,但它们都拥有着古老的文化和历史。北边的翁城城墙建于16世纪,发红的砖瓦在落日中熠熠生辉。再往里走,就能在城堡广场的中央看到一个显眼的雕塑,它立在皇家城堡外面的圆柱上。那是齐格蒙特三世,是他决定将波兰首都从克拉科夫迁往华沙。

波兰工匠重现了一座历史名城,很多技艺、建筑石材、城堡的室内装饰等,都尽量复刻曾经的华沙,难怪这座一点不老的“老城”于1980年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

▲ 重建的华沙

华沙起义与重建和解

在华沙起义博物馆,我看到1945年重建前的华沙。那是一幅巨大的“城市废墟”黑白照,维斯瓦河蜿蜒在城市东侧,城区没有一座成形建筑,瓦砾、残墙黑乎乎连成一片。历史和电影的画面一样。

▲ 华沙起义博物馆,废墟之城

我们无需再去详细描述1944年那场只持续了63天的华沙起义,这是二战中最惨烈的城市战役之一。

华沙没有巴黎幸运,它既没有遇到一位突然心存仁慈的德军统帅,也没有接收到太多盟军的帮助。波兰国家军起义后,一直面临着武器匮乏、补给短缺的困境。盟军曾尝试过空投,但在苏联一度的反对和德军的高射炮下,并没有给城中的人送去太多补给。

一位参与过空投的飞行员回忆:“大火中华沙的每一个角落都在熊熊燃烧,地面上漆黑的地方为德国人所占领的区域。烟雾几乎使人窒息,到处闪烁着红色和橘黄色的火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个城市被烧成这样,情景实在可怕:下面所有人都如身处地狱。”

希特勒要让华沙这座城市消失,从此以后只变成“地图上的一个点”。

▲ 华沙起义博物馆里,曾经的街牌

起义博物馆的布展也确实昏暗而凝重。被子弹打得凹凸不平的路牌、落后的武器、破烂的衣衫、一张张老照片、仿真的战斗机……它们在讲述那个被毁的华沙。战火硝烟仿佛从阴影里升起,让人如临其境。

起义失败后,华沙市民被撤退,希特勒还派来了“特别破坏队”,专门进行了持续三个月的拆毁行动,那时华沙的天空只有火烧的红色。事实上,华沙解放时,等候红军的只有大片瓦砾、流浪狗和乱窜的老鼠。

波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曾和朋友在战后回到华沙,他在《被禁锢的头脑》一书中写道,自己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座城市了,“我们顺着一个红砖的坡面往上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幻想中的月球景观。这里是一片沉寂。”

战后,华沙失去了70万人口,超过85%的建筑被破坏,老城全部被毁。这是华沙历史上最惨烈的一页。

我从起义博物馆往北走,经过犹太历史博物馆,再走向老城,沿途看到的是一座重建后生机盎然的宜居城市。犹太人起义纪念碑前摆着鲜花,有人坐在克拉辛斯基宫前的草地上休憩,有人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着看书,还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父母们。鸽子飞荡在广场前,野鸭游弋在湖水中,入秋发黄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 犹太历史博物馆外

▲ 犹太历史博物馆里,光成了彩虹

▲ 华沙公园里休憩的人们

公园的一侧,立有华沙起义纪念雕像。几位战士,手拿武器,在立柱倒下来快要压倒他们的时候,依然向前冲锋。当苏联结束了对波兰的控制之后,在1989年,人们才敢于公开纪念这场民族之战,纪念像也是在那时才树立起来的。

新修的建筑、公园、街道像城市受伤后结的痂,下面还有要修复的内心,在重建城市之外,波兰人还需要解决内部冲突,重建民族认同。

▲ 夕阳下的华沙

“波兰人”这个词最初是指生活在如今波兰西部平原地区的民族。从10世纪皮亚斯特王朝到二战,这千年的时间中,波兰国境不断扩张、收缩、甚至从地图上消失,一些人时而是波兰人时而又被排除在外,他们当中有乌克兰人、犹太人、白俄罗斯人、日耳曼人、立陶宛人等。二战前,波兰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二战后,它却成了一个几乎是单一民族的国家,波兰民族占了97%。

战争不仅毁灭了城市、文化和艺术品,让600万波兰人消失(全国1/5的人口),更是撕裂了波兰国内多民族共生的状态。二战结束后,波兰国内依然经历了很多民族间的冲突事件。

尽管波兰一直在反对将奥斯维辛集中营称为“波兰集中营”,他们强调自己也是受害者,罪魁祸首在德国,然而不应忽略波兰国内也有过的那些反犹屠杀。

我在克拉科夫卡齐米日犹太区的一间博物馆内,看到波兰人在努力营造民族和谐。展览的主题是“何为犹太人”,最后的引文提到:一个人既可以是波兰人,也可以是犹太人,两种身份并不矛盾。

漫步华沙街头时,一幅偶然出现的画面击中了我,墙上的画中是两个手臂圈住的红心,下面写着:Love over hate。整面墙下,我恰好遇到两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拥抱。爱胜过恨,于我而言,他们两人的拥抱就像波兰内部民族的和解。和解很难,但应有希望。

▲ 华沙,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张照片

听,肖邦的夜曲

波兰民族从来都不是靠领土、宗教或血统维系的,这个国家虽然几经变迁,但它的民族意识依然根植于波兰人心里。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没有地理意义上的“波兰”,却有文化意义上的“波兰”,比如音乐。

一个例子就是肖邦,他是波兰的民族偶像。华沙的机场就以肖邦为名,可见这座城市对肖邦的特殊情感。

肖邦博物馆位于奥斯特洛格斯基宫(Palace Ostrogskich)中,这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宫殿,建于17世纪晚期,由奥斯特洛格斯基公爵下令建造。后来是华沙音乐学院,也毁于二战中,重建之后改为肖邦博物馆。

▲ 华沙肖邦博物馆

肖邦20岁起由于战争流亡巴黎,当1831年听到起义失败——当时反对沙俄统治的另一场起义——华沙沦陷的消息后,他忧愤下写了《C小调钢琴练习曲》,这便是人们熟知的《革命练习曲》。

这位体弱多病没有上过战场的人,用音乐激励了很多人为民族独立而斗争。电影《钢琴家》中,钢琴家面对纳粹军官,弹奏的不是其他,就是肖邦的《第四钢琴叙事曲》。除了音乐本身,它还意味着反抗,意味着波兰民族的骄傲和尊严。

我坐在肖邦博物馆的地下室里,带上耳机静静听肖邦。这个宝藏博物馆除了有关于音乐家生平的详尽介绍,展品有乐谱、手稿、家信等,还有肖邦使用过的各种物件,如他人生最后弹奏过的钢琴。所有展品都是从各处购买而来,最大的亮点是,在地下的多媒体设备中,可以免费听到肖邦的所有音乐。音符像雨水一样流淌,干净,轻柔,时而激烈,时而悲鸣,它就是对波兰民族最好的诠释。

▲ 肖邦的手帕

傍晚时分,柔美的钢琴曲从博物馆里传来,原来当晚馆内正在举行一场免费的演出。我不认识台上钢琴的演奏者,但琴键下流出的音乐回荡在整座建筑里,让在场的人们都驻足聆听,没有一丝声响。紧接着几位舞者从楼梯口的房间里出来,借用狭窄的走廊场地,转身起舞。我们齐刷刷坐在台阶上,一场随性的演出,一群随性的观众,在肖邦无言的国度里相遇。

肖邦于1849年去世,生前他没有机会再回到波兰。他的遗体被葬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后来他妹妹才将其心脏带回国。

肖邦的心脏保存在距博物馆几百米外的圣十字教堂。这是一座古老的巴洛克式天主教堂,始建于17世纪。战后人们重新树立起了教堂的尖塔和屋顶,门前的耶稣像再次站起来背上了十字架。

▲ 华沙圣十字教堂,和里面的肖邦肖像。

我拜访时,教堂外部还在整修,不过幸好还能进去。大堂左边的一根柱子上,雕刻有肖邦的肖像,下面摆有鲜花。漂泊19年后,肖邦以这种形式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他不朽的乐章如同华沙的灵魂,化为空气,滋养着每一位波兰人。

走出教堂,迎面走来一位帅气的小哥。他看起来二十来岁,大眼睛高鼻梁,一头金发,在我看来是典型好看的欧洲人长相。他拿着一个本子,和我眼神相遇时,他走上前来让我为某慈善捐款。我本能怀疑他的真实性,他赶紧向我展示了文件夹里的各种证件,我又以看不懂波兰语为由拒绝了他。

没想到他更积极向我游说,说这个慈善项目多么多么好,可以帮助到很多人。我说我身上没有现金,他从兜里掏出一个pos机,说可以刷卡。我说我银行卡里没有钱,他说可以用信用卡。一切理由都没了意义,这位波兰小哥把我逼到了道德的墙角。

最后理智提醒我别乱用来历不明的pos机,于是赶紧不由分说摆脱他往前走。他终于没有跟上来,我舒了口气,无论小哥的募捐真实与否,我拒绝了一次道德绑架。

▲ 华沙

来波兰前我从未接触过波兰人。当我从德国前往波兰之前,偶然问起一位德国人,“你们对波兰人的一般印象是什么?”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是:“他们偷东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他重复了答案之后,赶紧笑着补充自己是开玩笑的,他去过好几次华沙,在河边喝啤酒是他最难忘的经历之一。

尽管他说是玩笑话,但我好奇这种“波兰印象”从何而来。波兰人可以用上千年的时间捍卫民族独立,不断起义抗争,如此勇敢、坚强的民族,为何却给其他欧洲人这种“酗酒、欺骗”的不佳印象。

▲ 华沙

放开波兰人不说,华沙的美食倒是琳琅满目,街上遍布各类餐厅,从饮食风格也能看出,这个地处东西欧交界的国家受到周边影响很大。随意找一家波兰风格的餐厅,几乎都能看到红菜汤(barszcz),它是红菜菜根打底的汤,汤呈鲜红色。这道菜在俄罗斯也很常见,不过我更喜欢它的中国版本“罗宋汤”,为汤上色的菜变成了番茄。

通常每桌还会附上一碟酸菜和黄瓜,等我看到主菜的肉有多大份时,我理解了清爽的酸菜的意义:解腻。我点的是一份炸猪排,并不是脆皮口感,但味道比奥地利的好。如果人多,还可以试试波兰的猪肘,当然这道菜也是在德国常见的。

有天晚上我去了一家波兰素食店,没想到他们把素食也做出了荤菜的霸气。一样的大盘,一样的分量,让人惊喜。

▲ 华沙

离开华沙那天还是凌晨,我背着包走在天还没亮的街道上,环卫工人还没上班,人行天桥下散落着垃圾。喝醉的人可能也挣扎到了家,在头痛中等待黎明。我在萧瑟的公交站台旁吹着凉风,等待早班车前往机场。

白日的喧嚣还未到来,这是任何一个大都市被夜幕笼罩的样子,没有太多特殊。

▲ 华沙

在华沙的一个夜晚,我不巧要忙于工作,需要把很大的视频传回国内。青旅的网速慢得惊人,我问前台小哥附近有没有什么有网络的咖啡馆或者24h的麦当劳、肯德基,他仰头想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抿嘴,向我表示遗憾。

我不甘心,夜里十一点多走出青旅,往街道的左右两侧各走了一会儿,巷子里冷清极了,只有昏黄的路灯,看不到任何还在营业的店铺。我怕遇到醉鬼,只好回去,买了昂贵的手机流量,完成了这一任务。

在克拉科夫的清晨,确实遇到了好几次醉汉,他们上来求拥抱,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让人避之不及,但在华沙一切都好。华沙人并非像俄罗斯人一样不苟言笑,也并非如意大利人热情。他们让人觉得淡淡的,你寻求帮助时人们会热心,但也少有人主动来向你微笑示好。这种平淡让我觉得刚刚好。

- THE END -

图 | 文 小 葱

(本文删减后首发于《孤独星球杂志》2022年1月刊,未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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