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奥会吉祥物冰墩墩,以大熊猫穿着宇航服的呆萌形象走进了公众的视野。胖胖的躯体,夸张的黑眼圈,包裹在冰晶里糖葫芦般晶莹剔透的样子,诱惑出年轻人疯狂的购买欲,甚至出现了“一墩难求”的现象。据相关媒体报道,一些年轻人为了买到冰墩墩的周边,不惜在寒冬里花费四、五个小时,排长队以求心爱之物。

冰墩墩的走红,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都市大众文化现象之一。大熊猫加宇航服的造型,是自然珍物与科幻未来的有趣结合。众所周知,大熊猫是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而宇航服则是人类探索宇宙的科技符号之一,这是二者的不同之处。二者的共同之处则在于,看上去都呆萌呆萌的。大熊猫的呆萌自不待言,宇航服的呆萌,则在于,任何一个人一旦穿上它,都会显得胖嘟嘟、圆鼓鼓的。大熊猫的憨态可掬与宇航服所蕴含的科幻气质,使得冰墩墩既有现实感,又具未来感。二者合一,不但呆萌值倍增,文化象征意味亦更足。珍稀之物身着宇航服,即将探索宇宙,这是任何人皆可一眼在冰墩墩身上看出来的象征寓意。让我们想象一下,冰墩墩身着宇航服站在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的样子,比起人类,何等可爱,又是何等讨喜!

呆萌文化,后现代社会的文化特征之一

我们身处一个分裂的社会:乡村尚处于农耕文明时期,城市却早已进入了后现代社会。冬奥会吉祥物冰墩墩的出圈,本质上,是后现代社会的呆萌文化使然。后现代社会的文化特征之一,便是抛弃古典艺术的奥义与繁复,萌态超然,返璞归真,回归简单。我们只要看看世界范围内,知名的后现代艺术家的艺术作品,便能明白这一点。诸如美国艺术家杰夫·昆斯公共雕塑中顽皮淘气的气球狗,日本艺术家奈良美智绘画中孤独而倔强的小女孩,荷兰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空间装置中的童心满溢的大黄鸭,皆是呆萌文化艺术中的代表与旗帜。

这些后现代艺术品,以造型简单、不求阐释、童心永在的方式全球知名。它们与影视屏幕上的卡通文化相类似,皆属于治愈系文化产品。人物欣赏或购物这样的文化产品,所求无多,仅仅需要的是一种愉悦感、慰藉感与安全感。以公共雕塑而知名的杰夫·昆斯曾言,观看他的作品,只需“哇哦”一声就够了。事实上,冰墩墩之类的呆萌玩偶,看见的人,大抵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哇哦”,用以表达内心的喜爱之情。除此之外,无需过度解读,亦无需过多阐释。

简单、直白、平滑、童稚、一目了然、不用费心费神的后现代艺术品,最早其实来源于卡通文化的普及。上个世纪,电视诞生以来,影视剧中的卡通文化,对民众的影响,遍布全球。美国大众文化,是受影视卡通艺术影响最深的文化。自1928年7月3日始,美国人只需花75美元,就可以购买一台电视机。日本1953年3月开始播放电视节目,到六十年代中期,民众间拥有的电视数量已达1800万台。我国民众拥有电视机,是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的事情。直至如今,诸多国内的七零后、八零后,一旦提起《机器猫》,仍旧喜不自禁,因为那是他们童年记忆里,最为美好的卡通形象之一。

仔细考察一下杰夫·昆斯、奈良美智、弗洛伦泰因·霍夫曼等后现代艺术家的出生日期,我们便会发觉,他们大多是影视卡通文化的喂养下长大的一代人。在美国动漫《猫和老鼠》、日本动漫《机器猫》、捷克斯洛伐克动漫《鼹鼠的故事》等等潜移默化影响下长大的一代人,对卡通形象自怀着一种来自童年的喜爱与认同。而这些动漫佳片,莫不线条简单,造型呆萌,这是卡通动漫的基本要求。影视动漫原本是为了陪伴孩子、取悦孩子的文化产品,自然不能太过复杂深刻,超过孩子的接受力。这些滋养孩童的卡通艺术,会给一个人的一生留下深刻的影响。孩子一旦长大,在回顾他的童年之时,必然会想起那些曾经令他开心的事物。冰墩墩的受宠,是卡通文化喂养之下的一代人,对萌宠之物的习惯性宠爱。

卡通艺术,呆萌文化的最初源泉

对国内的九零后、零零后等都市青年而言,他们出生时,影视动漫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从小深受动漫文化的滋养,动漫形象是他们成长初期的视觉乳液之一。事实上,不仅仅是年轻人,很多人到中年的七零后、八零后皆喜欢呆萌之物,有的甚至在家里大量收集。我自己就有见到呆萌之物,常常挪不开步的傻妞心态。之所以喜欢它们,是它们不但看上去呆萌可爱,简单直白,还买来便可用于自逗开心、自我取悦。

与经典艺术相反,呆萌玩偶和呆萌艺术中的呆萌形象,对买家或收藏者既构不成冒犯,又引不起压力,它们更近乎一种自我取悦的情绪安慰物。我们知道,梵高与毕加索的画作,常常冒犯欣赏者的视线,甚至引起欣赏者心理上的不快。而这不快感,往往是因艺术家作品里所蕴含的新美学对传统美学的冒犯而引起的。而呆萌艺术里的呆萌造型,既不会引起收藏者的任何心理不适,更不会形成视觉上的冒犯。它们一如摆在商场里的普通商品,审美上既不冒犯,亦不压迫,更不需要勾起购买者的反思心理,它们所要获得的,仅仅是购买者的喜爱罢了。呆萌玩偶的样子是安全的,呆萌艺术的造型是安全的,杰夫·昆斯、奈良美智等人的艺术作品亦是安全的,这使得他们的雕塑与画作,一如可爱的冰墩墩,藏家甚广,粉丝众多。

我想,杰夫·昆斯、奈良美智等人的艺术作品,之所以在大众间深受追捧,是因为他们的艺术作品,唤起了同代人的童年记忆。一如冰墩墩对这些从小读卡通、看卡通、听卡通故事的群体而言,无异于一种童年记忆的唤醒。这些人,长大之后,一旦看到与幼年时期相类似的卡通形象,必然欣喜若狂。冰墩墩的走红,不仅仅是因它讨人喜爱的外形,更因它唤起了很多人深藏在成年面具之后的童心——借助这些萌宠之物,他们在追忆他们的逝水年华。

呆萌玩偶,单身贵族的情感安慰

自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在科技的助力下,进入了加速发展的轨道,且越来越快,无法缓冲,无法减速。加速发展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因工作的繁忙与生存压力,越来越疏离。女性意识与女权主义的崛起,又使得大量女性,无依靠男性,仅凭自己的能力,就可以获得财务自由。传统的婚姻价值观,就此面临瓦解的危机。很多九零后、零零后,觉得不结婚自己亦可以过得很好,单身贵族因此在大都市里数量猛增。

可人类天生是群体动物,人们需要互相理解、互相依靠,直至互相取暖。然而,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大多数建筑都像鸽子笼一般将人囚禁。早出晚归的都市生活,更使得很多人即使为邻多年,仍然不知对面所住何人。于是人们只好求助于物,诸如喂养猫狗、买可爱的布娃娃、收藏呆萌的玩偶等等,来舒缓自身对人、对群体的依恋之情。

为了在大都市生存,疲于奔命的单身贵族,家人尚且无暇顾及,何来时间照顾猫狗?于是购买呆萌玩偶,成了单身贵族们释放焦虑、缓解生存压力的最佳方式。毕竟,呆萌玩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它们既无需像猫狗之类的宠物,每日喂养,更不会像人类的伴侣,因为意见不合,动辄闹至不欢而散。玩偶沉默,仅仅是一个听话的陪伴物罢了。它缓解了单身贵族的焦虑情绪,唤起单身贵族们的天真无邪,让单身贵族在自己的蜗居里,暂时地将快节奏的都市竞争中人与人的尔虞我诈抛诸脑后,回归至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

萌宠经济,从活体宠物到绘画艺术

近年来,萌宠经济一词,时不时出现在网络媒体之上。这些媒体认为,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有了余钱养育宠物、购买卡通玩偶等好玩有趣的事物,从而形成了庞大的萌宠经济链。只是,中国萌宠经济的出现,相比国外,可能晚了很多年。经典卡通影视作品的周边产品,在欧美,一直是票房与广告收入之外的重要来源。更不用说收养宠物,把宠物当做一家人,对欧美人来说,早已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国内萌宠经济的快速发展,其实还与计划生育有关。当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三代人,人到中年的人到中年,成年的成年,颇多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一个好”的独生子女父母,面临着无人陪伴的局面。于是养只小猫小狗,就成了很多独生子女父母的唯一选择。孩子因了工作或生活,远离了他们,而他们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举目皆空,无所事事,那买只小猫小狗,养起来互相依偎、互相陪伴好了。

在我看来,杰夫·昆斯、奈良美智等后现代艺术家的作品,也属于萌宠经济的一部分。只不过,冰墩墩之类是以玩偶的名义,而后现代艺术家则以艺术的名义,售卖他们所创造的萌物罢了。2019年5月15日,杰夫·昆斯创作的呆萌可爱的不锈钢雕塑《兔子》,在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以9110万美元的高价售出;2019年秋,奈良美智的画作《背后藏刀》,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竟然以高达1.96亿港币拍卖。

让我们仔细欣赏一下奈良美智的这幅天价之作:一个类似玩偶的小女孩,顶着与躯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双眼夸张,嘴角下垂,表情不快,一只手藏于背后,不知因了何事正与人发生冲突。刀的形象,在画作中处于缺少状态,画家并没有画中直接呈现刀的形象,刀只出现在画作的命名之中。画作的天真无邪与画名的万般凶险,形成了有趣的反差。一个简单的萌宠形象,仅仅因为一个命名,便将作品的艺术内涵提升了一个等级。这是命名的诗学,也是作为后现代艺术家的奈良美智的智慧所在——如果不是这反差极大的命名,我想,这幅画未必能拍出如此天价。

我们可以看到,萌宠经济,从宠物领养、呆萌玩偶到文化艺术,早已细雨润无声地浸入到都市生活的每一个领域,冰墩墩的走红并非个例。只是,当都市男女排队购买呆萌可爱的冰墩墩时,一些乡村孩子,尚且无书可读。一些走失的妇女,尚且铁链锁颈……在都市的呆萌可爱与乡村的悲惨现实之间,作为一个书写者,我不知如何切换。这是同一个世界吗?还是同一个世界分裂的两面?我喉头喑哑,我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