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又有人开始说深圳留不住年轻人了。

“逃离北上广”讲了那么多年,现在真就风水轮流转,开始流行“逃离深圳”了吗?

我们在朋友圈里进行了一番征集后,发现,首先,热爱深圳的人依然很多,很多,很多。

但确实也有些人,明明在深圳赚着 70W 的年薪、住着市中心一百多平的公寓、上着顶级大厂的班、过着标准大中产的生活,怎么这两年,说走就走了呢?

以下,就是这些“非典型”逃离深圳的故事。

Carl 离开深圳的原因很粗暴。

因为北京的 offer 价开到了100万。

Carl 坚持表示,他追求的不是薪资,毕竟在深圳一年也能赚 70W,在一个月只花5000块的 Carl 眼里,两者的差别并不大,只是一个简单的100-70=30的问题,并没有虚荣或是物欲的部分在作祟。

物欲极低的他,享受的是一种纯粹的搞钱的快乐。

据 Carl 描述,年仅27岁的他,精神境界已经提前和拜访过的一些本土大佬提升到同一水平,这些五六十岁的老头,看他们的打扮绝对猜不出他们的身家几位数。所以一般 Carl 直接看秘书。

他们终生就是为了一个字——“挣”。为挣而挣,纯纯爱挣,挣到了也不咋花,几乎不怎么去想钱到手了怎么消费和享受 (一般交给太太) ,这种“创造比消费快乐”的基因,几乎像是一个思想钢印,多多少少拓在所有来深圳打拼的人身上。

Carl 是其中比较极致的一个,年薪 70W,逛优衣库依然嫌贵,没买车,租房靠合租,少数的社交就是和同事一周约两次饭,最爱吃椰子鸡。有时还嫌下馆子麻烦,自己下厨,也没有多难,无非是买点新鲜鸡肉,用纯椰汁即可。简单且一见即底,仿佛他的生活。

累,当然是需要单独提及的部分。一个月22个工作日,4个周末,能有1/4的时间12点前下班就值得一次大喘气。时间是深圳最宝贵的资源,最高级别的登门造访,是整个团队所有成员抽出一个下午,集体前往客户公司,“这就是最大的诚意”。

Carl 已经逐渐适应到仿佛就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专注、热情、踏实、能吃苦,是他和这个城市得以共同跳动的调频之名。但是这样的城市是留不住这样的人的,人们飞快地来,飞快地走,从不拖泥带水,一如来时的样子。

Carl 在深圳的三年,唯一至今不习惯的是突如其来的阵雨,但最喜欢的,也是它下一会儿就停。

Bill离开深圳的理由很合理。

作为一个小时候曾 literally 住在一个小渔村里,眼见着钢铁精卫把家门口的大海都填成楼房的原住民,被问到“你离开深圳的理由”时,Bill 满脸写着“不可理喻”,简直是在用生气的口吻回答:

“ 我就问,你考上 TOP2 拿到带北京户口的 offer,你不去? ? ? ”

看到我们复杂的表情,他神色稍缓,补充道:

“你可能不去,但我肯定要去。”

发现这个采访进行不下去后,他拍拍我们的肩,终于慷慨地给出了一个金句:

“深圳是一座没有乡愁的城市。”

好的,谢谢 Bill。

小吴离开深圳的理由很简单。

这是一张幼儿园小朋友都能看懂的折线图:入职时,这家公司的港股价格在六七块,一年里市价最高翻过十倍,但从2021年4月开始,股价从七十多“稳健下跌”,与此同时,部门领导莫名出了趟差,很久不回公司,回来当天在群里宣布离职,传闻满天飞。

股价跌破五块的时候,小吴知道他该走了。

毕业前,他瞄准“170人里就有一个千万富翁”的深圳,选了给钱最大方的 offer,如愿成为集团管培生,晋升道路明朗,未来一片光明。

食堂免费,住宿免费,三个同事共享一套一百多平的市中心公寓,步行5分钟就是总部大楼,那条街道里的所有企业,要么是世界500强,要么是中国500强,中美贸易战最胶着的时候,走路上旁边都有人开玩笑说“美国正在集全国之力搞中国一条街!”

人在深圳,很容易因为这种微小的措辞上火,五号线有个地铁站被命名为“翻身”,小吴每次抬头看到这个站名,都会觉得深圳那些广为人诟病的短板:拥挤、堵车、信号差、房价高、缺乏底蕴、匹配不上它一线城市名号的教育和医疗,“总有一天,可以靠我们这一代人解决”。

但鸡血叙事只是即时生效,更多时候,生活的孔隙被眼前温吞的麻木溢满。“500强”之街24小时有人加班,小吴的最高纪录是连续19天无休,周末领导会组织大家来公司开当周的复盘会,给管培生们开小灶“学习”,实际就是排排坐,听领导单方面输出,小吴通常的工作是给大家放上名牌、放个水、打印文件、放个纸抽,坐下,然后进行自我心理调节——来都来了,多少还是能学到点东西吧!

白天开会,晚上还得应酬,一套完整的商务流程通常是吃饭、KTV、夜店喝酒,喝酒分有女同事的酒和没有女同事的酒。第一次陪领导去夜店,一转头看到大领导一边搂着女助理,一边扭头和隔壁卡座的陌生女人亲嘴,小吴被同事拽走说“走走走,别看”,大脑一片混乱。

每晚睡前他默默问自己,哪怕你以后出人头地,也就变成他这样,你乐意吗?早上醒来又想,再看看,这人不行,还有行的人不是?直到提离职前,日日如此循环。

小吴不是没有想过留在深圳,海投时至少100份简历发给了本地企业,offer 也拿了几个。去创业公司面试,老板很年轻,做眼镜工厂直销电商,拥有自动验光和配镜技术,很坦诚地跟小吴讲:

“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能被阿里和腾讯收购!”

小吴从那一刻懂得,自己是为了钱来到深圳,但似乎深圳也让自己明白,钱并不是最终的目的。

离开深圳后的他时常会想起一个最平常的下午:

在他最喜欢的一家螺蛳粉小店,小店下午两点开门,挚爱的炸猪大肠,赶在三四点前来就还可能吃得上,再加份干捞,天热,店小,他和朋友坐在外面,热火朝天地分析这家店的服务话术、墙面装饰、菜品管控,激动的时候,还会比着计算客单率。汗沿着额头向下,辣油烧得太阳穴突突跳,抬头能看到店里的墙上写着老板的话,大意是,这家店没有传承,没有情怀,但死心塌地做,就相信一定能做出来。这是他的记忆对深圳的最完美定格,尤其是知道这家店仅凭一年做到深圳大众点评小吃榜第一名后 (不是广告) 。

还是想做出点属于自己的成绩啊。即使画成热血漫,那只能是一个很薄很薄的故事。

“但那是我的故事。”

小艾姐离开深圳的原因很伟大。

来深圳打拼十二年,中产生活的标配,大平层、大金毛、大发福的老公,全配齐了。但小艾姐还是走了。

因为小孩变大孩了。

摆在小艾姐眼前的难题,最核心的,其实就一个:走高考,还是走国际?走高考,娃要像自己一样寒窗苦读十二年,小艾姐倒是不怕苦孩子 (这是他们这代人的宿命) ,主要是怕苦自己——这我得多操多少心?

走国际,怕就怕开弓没有回头箭,上公立,还能在高中反悔开始学AP考语言,上国际学校那就再也别想着高考了。再说疫情一来,未来十年八年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能拿孩子的命运赌明天。

于是杀伐果断的小艾姐,在四年级开学前,就火速把孩子转回老家读书的手续走完了。留深圳读国际看来不靠谱,读公立更不靠谱,想当年自己高中母校最猛的时候,一年能考104个清华北大,深圳全市一年能上清北的,恐怕都没这么多吧? (2021年是88个) 。

昔孟母,择邻处,今孟母,择校苦。 深圳每年为了小孩举家搬迁的孟母,你们辛苦了!

Amanda 离开深圳的理由很“物质”。

两年前,在来深圳做大厂产品经理的校招合同上签字时,Amanda 还没到过深圳。但她毫不怀疑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在她的想象中,这座城市在邻居香港十几年的浸润下,必然是拥抱新生事物的、生活体验丰富多元的,是繁华的不夜城,约等于“只有年轻人的上海”。

工作一个月后,她意识到,以上想象中,只有“不夜城”是真的:

她的工作时长不断被刷新,下班时间先是11点,她习惯之后又进阶到凌晨1点,像一场耐受能力不设上限的“精神刷酸”。她偶尔有机会10点下班,都会低着头走出大门,因为抬头就是灯火通明的公司大楼,她会心生不够努力的愧疚。

Team 里有许多“除了赚钱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曾因为 175cm 的身高和精致的五官被模特公司签约的 Amanda,对他们毫无兴趣。

她的工作和生活圈子泾渭分明。她有两个微信,一个只加同事,从不发朋友圈;另一个微信上只有朋友,朋友圈里是她更熟悉的自己:偶尔烘焙,出入高级餐厅、生日聚会和酒吧,合照里的其他人要么是时尚博主,要么是金融从业者,都像她一样时髦、精致、年轻。

平均每个月能有1-2次完整的周末里,大家都在睡觉时,她通常在喝酒。“不为社交,只为上头的那种喝法。”她在深圳时月薪两万上下,去掉5000房租,剩下收入的三分之一都花在喝酒上,两年过去,没存下什么钱。

深圳的生活成本与北京上海持平,消费的性价比却没有。

以高档餐厅为例,这里不乏人均上千的日料,但 Amanda 清楚,同档次的体验在上海花500就能买到。用 Amanda 的话来说,“总觉得这钱花得不值。”一个冷笑话广为流传:深圳最好吃的地方是广州,最好玩的地方是香港。

Amanda 不是不能理解。“工作已经这么累了,谁还有精力钻研生活品质这事?衣食住行都一样,本质是暴发户式的炫耀消费,大家不缺钱,需要的只是花钱这个动作,证明自己花得起。”

终于接到来自上海的 HR 电话时,从面试到拿 offer,Amanda 没问过任何人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犹豫的瞬间。

朋友们都为 Amanda 终于可以去上海而开心,大大小小的送别酒局持续了一个月。在上海租的房子五脏俱全,所以离开时,Amanda 把在深圳买的所有家居用品都用电动车载到了前男友家楼下,连着四千块的车一起留给了他。

“他对我真的不错,但我们在一起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Amanda 解释道。

“在深圳,很多年轻的情侣都是这样。我觉得,在深圳生活对我们就像出国留学,来之前都不知道苦还能这么吃,每个人都疲惫、孤独、寂寞。”

深圳留给了她什么?

“两个胆囊息肉、一个甲状腺结节、10斤体重,算吗?”在下班路上接起我们电话的 Amanda 轻松地说道。

“你说怀念?我现在的工作月薪翻倍、工时减半,深圳那帮朋友还是每天在群里刷上百条,而我终于有空参与了。我怀念什么呢?”

“等我偶尔会馋的那家川菜馆开来上海,深圳对我而言,就完全翻篇了。”

Kaye 离开深圳的理由很特别。

你有收养过因为受伤误打误撞跌落在阳台的小鸟吗?

三年前,Kaye 为了和男友结束异地,放弃了北京的一切,虽然分手了,但深圳留下了她,“在这么崭新、资本化程度这么高的现代都市,我反而到达了晃膀子也能活下来的状态,生存层面的压力历史最低”,Kaye 找到了3600元一个月的房子,独居,在“移民城市对外来者很友好的一些缝隙里”,静静地生活了下来。

她至今记得来深圳的第一天,从蛇口邮轮码头打车到罗湖万象城,出租车沿着滨海大道和滨河大道一路飞驰,窗外是不断后退的玻璃幕墙、摩天大楼、宽阔平整的马路,一种像春生的新草一般的活力,在她身上埋下一颗籽。

Kaye 选择了基础的行政岗位,薪资不高,朝九晚六,在她的目光里捕捉到的深圳,有一种稀缺的温柔。

这里天光总是很好,空气湿润、温和,没有北京那种恨不得把头发连根拔起的狂风,护肤品可以用得省一点。

这里有市井气深厚的城中村夜市,老牌茶餐厅门口供休息或抽烟的椅子上,总坐着相同的几个老大爷。

这里有旧天堂、九斤书店和联合书店,Kaye 尤其喜欢九斤书店,她称呼其为“书仓”,经常淘到意料外的书。

有时候 Kaye 觉得深圳什么都不做她也是喜欢的,她从小喜欢粤语,在深圳电影院能看到粤语原声影片,电视能收得到翡翠台和明珠台,这样就让她很满足。

但为什么还是想要离开呢?

休息太久了,在同一家公司,连续三年拿一万出头的薪水,舒适地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让自己感觉变“小”了,“这里的小是《婚姻故事》里斯嘉丽·约翰逊那句‘I feel small’的意思。”

在30岁即将到来的这个初春,Kaye 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深圳,她还没想好去哪,但离开深圳的最后一天已经在心里反复排练过了:

首先不会跟任何人告别,就顺滑地溜走。

接着会去公司附近的酒吧走一走,看看它们白天的样子,再坐地铁去大剧院站看看来深圳的第一个家,然后坐公交到水围去吃 Mama Grace 做的私房菜。回家后把书、电饭煲、破壁机和空气炸锅先寄走,把囤积癖一样攒下来的空酒瓶留在深圳,自己背着 Macbook,抱着狗。

像小鸟重新练习飞行一样,轻轻地离开。

策划:GQ实验室

编辑:Lee

采访、撰文:Lee、大怪、Simon、萝北、谭吴迪+

助攻:赛赛

视觉:a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