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女子。”

镜子里映出新嫁娘含羞的脸。上了盛妆,点了胭脂,添了几分平日里不曾有的浓艳,全然不似当年那个扯着她裙摆,撒娇卖乖的小姑娘了。

十几年的光阴,眨眼间就过了去。

红绣握住女儿的手,殷殷切切地叮嘱着,“夫妻间总有些磕磕绊绊的,你要学着忍让。还有啊,对待公婆要恭顺,别再使小性子……”

“阿娘,您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懂得的,要惜福。”女孩凑过身,给母亲一个轻轻的拥抱。

“你已经长大了,嫁人了,阿娘以后都护不住你了,你自己好好过。”红绣侧过头去,掏出面帕子来擦拭眼角,遮掩住将将溢出的眼泪。大喜的日子,不能哭,该高兴才是。

会的。福至在心里应了一句。大红盖头披散下来,福至握紧出门子时阿娘递过来的苹果,仿佛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踢轿门、拜天地,等到送入洞房,福至已经有点晕乎了。

新房里很寂静。福至只感觉被一众人簇拥着进来,没多久,一阵开开合合的声音,人又如同潮涌般退了出去,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喜床上撒了许多干果,红枣和桂圆居多,圆滚滚的,看着就喜气。福至觉得饿,拣了两个吃了,突然想起来,这些干果,原是有早生贵子的兆头在的。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拍了下烧红的双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她对这门亲事是很满意的,确切地说,这一门亲事,本就是阿娘为她求来的。她只觉得是自己高攀了,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

虽然,她身为新嫁娘,本该是有婆家亲戚在一旁陪着的。她不觉得受了冷落,一个人也挺自在,只是心里,到底有些提着,害怕是婆家看不上她这个新媳妇,要给她来一个下马威。

日头低垂,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外边人声嘈杂,似乎是准备开席了。终于有婆子进来,点了灯,又摆好了饭。

“少爷在外面敬酒呢,一时抽不出身过来。您先吃着,好歹垫垫肚子。”

福至闻到了饭菜香,也有些忍不住了,但她还有些顾虑,于是问道:“盖头还没有取下来,我还是等靖轩回来掀了盖头再用饭吧。”

“太太说了,我们家不讲究这些旧派风俗,很多流程都省去了,让您不要拘束,饿了就先吃点,不用等少爷回来。”那婆子轻声道。

福至点点头,将盖头取下来,坐到桌子前开始用饭。饭菜十分清淡,口味也不错,但福至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这场婚事处处透着不对劲儿,她想着。

陆家公子的相貌不差,家世更不用说,应该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却拖到二十多岁才成婚,且娶的是她这样一个落魄的贫家女,其中必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她是顺利地嫁进来了。陆家的家世总不能作假,她如今已是明媒正娶的陆家少奶奶。像阿娘说的,无论如何,总不会比待在家里等着嫁给一个穷小子来得更差。关窍再多,时间长了,总能打探清楚。

外面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福至坐得身子都有些僵了,走廊上终于传来些动静。

“少爷回来了,快去厨房里要碗醒酒汤过来。”先前那婆子忙不停地吩咐着,有小丫头清脆地应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吱的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福至第二次见到了陆靖轩,她的丈夫。只不过,与上一次提亲时的端方有礼不同,他是被抬进来的,脸面泛红,喝得烂醉,倒在床上就没了动静。

醒酒汤到了,福至想显示下自己的贤惠,唤了小丫头端过来,要自己亲自喂给丈夫。只是陆靖轩躺得正好,把福至的衣摆压在了身下,福至推不动他,又站不起来,很有些尴尬。

“少奶奶,麻烦您侧过身去,我给少爷挪个位置。”抬着陆靖轩进来的其中一个仆人,很识相地上前来,一边招呼着其他几个人,合力将陆靖轩翻了个身,让他竖着平躺在了床上。

陆靖轩晚上灌了太多酒水,醉得人事不省,醒酒汤根本灌不进去,自然也没能派上什么用场。

福至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又要了水和毛巾。她没有见过男人的身体,虽然有些害羞,但想到这是自己的丈夫,未来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只能抑制住羞涩,草草地给陆靖轩擦洗了下身子。

天气还不是很凉,福至收拾好丈夫,觉得身上出了些汗,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自去洗了个澡。

她换上的是阿娘准备的衣服,用的是陆家下聘时送来的好料子,轻薄透明。贴合在身上,显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带着朦胧的暧昧和诱惑。

阿娘希望福至能在新婚之夜,就笼络住陆家少爷的心。她没料到,陆家少爷醉得昏睡了过去,这衣服全然做了无用功。

新婚第一天,福至醒来的时候,床铺右侧的位置已经空了。有婆子和丫头陆续进来,送来洗漱用具和早餐。

“少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太太吩咐了,让您吃完饭去正厅一趟,不用等少爷了。”

“知道了。”福至淡淡地应了一句。新婚丈夫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任她脾气再好也不能无动于衷。

陆太太是个有些富态的女人,面容虽然普通,但常带笑意,很有一种端庄气质。福至过去的时候,她正接着婆子递上来的匣子,染着浅色花汁的指甲轻轻挑起里面的白色元帕,看了又看。

“母亲。”福至有些窘迫。

“昨晚上,靖轩醉得狠了,倒是辛苦你照顾他。”陆太太搁下帕子,嘴角微微含笑。那元帕上自然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望,却不至于迁怒到新媳妇头上来,总归是他们陆家有所亏欠,花一样的女孩,许给了她那个混账儿子。

“不辛苦,我应该做的。”福至低下头,她知道那帕子是什么,虽然事出有因,并不是她的错,但总归是丢了颜面的。

两个人并不熟悉,只挑着些琐事略聊了聊,陆太太便让福至回去了。她并不是苛刻的婆婆,也不想抓着媳妇在自己跟前立规矩,各自散了反而自在。

陆靖轩连着几日都没有回来。

福至并不生气,她只是觉得失望。当初说上这门亲事的时候,她看中的是陆家家世的富贵和体面,并不是有多喜欢陆靖轩。她自认是个世故的人,对于情爱并不苛求,她只是想过上好日子,不想在吃糠咽菜和风尘泥土里蹉跎一生。

但即使这样,她对自己的丈夫和未来的婚姻生活,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她希望丈夫能与她亲近些,或许,他们能如普通夫妻一般相处。经年累月,总能生出些情意的。

是她贪心了。

一个在新婚之夜烂醉如泥的丈夫,一个把她丢在房中自己在外混迹不归的丈夫,对她,怕是连敷衍都不愿。

好在婆婆宽和,即使她笼络不了丈夫的心,也并没有对她冷眼相待。

回门那日,陆靖轩终于回来了。福至放下悬了一晚上的心。

她嫁到陆家来,村里的人都只当她是攀上高枝做凤凰了,不知道多少人在暗地里等着看她的笑话。回门这样重要的事,出嫁女若没有丈夫陪着,又得生出许多风言风语来。

马车里,福至看着在她对面坐得端正的丈夫,小心地问了一句,“靖轩,你这几日都忙得厉害,什么时候能清闲些,也在家陪陪我?”

“家里那么多丫头婆子,让她们陪你就行了。要是钱不凑手,就去账房那里取,我已经跟他们吩咐过的,不拘束你花多少。”

“我不是想找你要钱。”福至急忙解释,“只是你总在外面,我担心呢!”

陆靖轩并不去看福至精心打扮过的样子,他对自己的妻子姓甚名谁、容貌家世都没有兴趣。他遵从父母的命令,成亲拜堂,把妻子迎了进来,这个人就从此与他无关了,只当多花一份钱,养了个闲人。

“该给你的体面,我都给你,陆家只你一位少奶奶,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你娘家那边,我也会尽力帮扶,家里的银钱,也都随你去使。至于其他的,你就不用想了。”他自觉想得周全,此时说出来也十分顺畅。

福至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着丈夫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看上去再好不过的亲事,原来只得一个光鲜的空壳,她的丈夫对她,根本不屑一顾。刚成亲便是这样,以后的数十年,她要怎么过呢?守着个空荡荡的屋子,抱着钱睡过去吗?

一路无话。

红绣知道女儿要回来,早早地就预备了一大桌福至喜欢的菜。想着女婿也是第一次上门,农家菜粗陋,怕他不习惯,尽量往精致里弄。

“他爹,你去村头候着,我搁家收拾一下。”

田忠横了自家婆娘一眼,“候啥候,嫁出去了就不知自家大门往哪边开不成?哪有长辈上赶着去迎接下辈的。”

这门亲事,他一开始就不同意。要他说,福至就该本本分分的在家里留两年,等家里再攒点嫁妆,跟大山成亲也有底气。

大山是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虽然家里穷了点,但人能干又老实,对福至也有些情意,不愁嫁过去以后日子不好过。偏那娘俩被钱糊了心肠,人家媒人一提,忙不迭就应下了。富贵人家是那么好嫁的吗?不知根不知底,被人骗了欺负了都没处哭去。

他就福至这一个女儿,怎么不宝贝呢。可福至和她娘亲近,也学了她娘那性子,心气高,怎么劝都没用,眼巴巴的就嫁出去了。

“让你去就去,今天是我女儿的好日子,你别找不痛快。”红绣推着田忠出了院门,拧着他的耳朵说道。

等到一群人归了家,日头都升得老高了。

福至一边挽住陆靖轩的手,一边笑着跟村人打招呼。

“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点面子,就这一天,算我求你。”后者板着脸,却也没有甩开她。

一顿饭吃得算是宾主尽欢。只是陆靖轩一直很少说话,菜也夹不了几筷子。福至强笑着,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情态。

饭后,红绣收拾好碗筷,就拉着福至进了房,“怎么样,这几天还适应吗?靖轩对你好不好?我看他有点不爱说话。”

“挺好的,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福至想说,一点都不好,丈夫和我都还没有圆房,态度也冷淡。她觉得很慌张,甚至后悔。可她不能说,阿娘帮不上她,说了也只是让她担心,还不如让她以为自己过得很好。

其实,本来也说不上不好,只不过没有丈夫喜爱而已。她还是陆家的少奶奶,穿金戴银,体面得很,她所求的,原就是这些。

“那娘就放心了,娘早就知道,我女儿是富贵命,以后是要享福的。”红绣看女儿穿戴一新,打扮得似官家小姐,脸色也不错,终于放了心,拍掌笑道。

“昨天我听人说,大山他阿娘寻了媒婆,已经帮他定了一门亲。这下你放心了吧,人家也不是没你就不娶媳妇儿的。”

“是吗?挺好的。”福至有些恍惚地说。

福至和大山,因着年岁相当,小时候常玩在一起。两个人的父亲曾经一起做过工,喝酒的时候,口头上帮他们定下了亲事。

本来再过两年,他们可能就成亲了。可人往高处走,那媒婆四处为陆家公子寻摸合适的女子成亲,不拘家世,只要品貌好,年龄合适,身世清白。

阿娘和那媒婆年轻时是手帕交,虽然后来阿娘家里落魄了,自己也嫁到这乡里,两人还是有些联系的。

那媒婆觉得福至长得好,性子也柔顺讨喜,若是能在陆家那里使份力,说说好话,没准就成了。

这可是陆家少奶奶,将来那就是当家太太。她出了这份气力,也是结个善缘,说不准以后就能用上。

至于红绣,她是迷信的人。福至刚出世没多久,就去请了个据说很灵验的算命先生来为福至算命。那先生说了,福至是个有福气的,寿命长不说,嫁的人也非富即贵。

她信了,给女儿取名为福至,期望她能够为这个家带来福气运气。她绝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嫁给大山,和自己一样埋没乡里。

两个人一拍即合。至于倒霉的丢了未来媳妇的大山,谁还顾得上他呢。红绣只当他是阻挡自己女儿前程的绊脚石,那口头亲事,又没有文书,说破天也没用。

福至倒是很有些愧疚的。她与大山算得上青梅竹马,大山更是早就把她当作是自己没过门的媳妇儿,但凡家里得了什么好物,都要捧着拿来送给她。

她也想过和大山成亲。大山喜欢她、稀罕她,肯定能对她好。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努力挣钱,再生几个孩子,其实也是不错的活法。

只是她更懂得,贫贱夫妻百事哀。阿爹和阿娘,年轻时也曾如胶似漆,到了后来,阿爹嫌阿娘身体不好,干不起重活,性子还娇气。阿娘看不起阿爹没出息,赚不了什么钱,家计艰难。

两个人常常吵架,阿娘更是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丽女子,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妇人。

她不想这样,她喜欢漂亮衣裳和首饰。她讨厌干活,她想要过好日子,她要很多很多的钱,所以她答应阿娘嫁进陆家,她放弃了大山。

大山也要娶妻了,那个说以后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大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真好,他有了归宿,福至就不再觉得亏欠了。

回去的路上,福至向陆靖轩道谢。

陆靖轩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两个人不像是夫妻,也不可能是朋友,相处得有些尴尬。

福至想,陆靖轩虽然几天没有回来,但还是有赶回家陪她一起回门,而且在别人面前也全了她的面子。说不定,陆靖轩只是讨厌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所以跟家里人作对,并不是讨厌她。如果她再努力努力,或许两个人关系会亲密很多。

她一边想着,一边偷觑陆靖轩的脸色,觉得未来也算是有了点希望。

路面并不平坦,一路上摇摇晃晃的,很不舒服。马车经过集市,离家就已经很近了,地面也平坦了很多,福至松了口气。

没走多久,陆靖轩伸出头,跟车夫喊停下。车还没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连看都没有看福至一眼。

福至有些憋闷,想看看他在外面到底做什么,于是掀开车帘,往周边望。正好看见陆靖轩进了一家酒楼,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他的手,搭在一个看上去很瘦弱的青年的腰上,两人边走边笑边说,透出不自觉的亲昵。

是好兄弟吧,福至想。可是,好兄弟在一起,不是应该勾肩搭背的吗,搂腰算怎么回事?可能是他们之间特殊的相处方式,没什么奇怪的。福至放下车帘,坐了回去。对,没什么奇怪的,她告诉自己。

在陆家的日子并不难过。陆家人口简单,陆太太生了两女一子,女儿们都已经出嫁,平常很少回来。陆太太不喜热闹,也不用福至每天往她跟前凑。

至于陆靖轩,平日里基本不见人影,即使回来,也是去陆太太房里哄自家母亲说说话,或者去书房里待上一个下午。偶尔在园子里和福至碰见了,也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走掉了,根本不给福至凑上去的机会。

不过福至也想开了,她吃好穿好,还有人伺候,陆靖轩不稀罕她,她也不过去讨人厌。

只是她总觉得,陆太太对她太过宽和了。她与陆靖轩夫妻关系如此冷淡,她都没有什么反应,既不劝解,也不苛责。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急着给陆靖轩娶亲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福至就干脆不想了。

厨房里每日送来的饭菜都很合福至的口味,加上日子又顺遂,时间长了,福至竟圆润了不少。不过倒也不难看,福至以前生得太瘦了,大夫来看诊的时候,也说身子骨孱弱了些,得好好调养,如今看着气色倒是好多了。

一日,福至正在屋里的软榻上看新出来的话本子。这还是她托一个小丫头买来的,虽然还是才子佳人的套路,用来解闷还是足够的。

“少奶奶,太太让您过去一趟,少爷也在那里呢!”

“知道了。”福至将话本子塞进软榻底下,慢悠悠地收拾好自己,朝着太太房里去了。到那儿的时候,陆太太和陆靖轩正在用饭,两个人都带着笑,看起来气氛和美。

“过来一起用点吧。”陆太太指着陆靖轩旁边的位置,示意福至过去坐下。

福至看着陆靖轩没什么波动的脸,不想拂了陆太太的好意,一步一挪地过去坐下了。

陆太太看人都齐了,又扭头和儿子说话,“靖轩啊,你爹让人送了信,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你平常不归家娘都不管,可是这次你爹出去好几个月了,回来肯定是想见见你这个儿子的。你别让他扫兴,这几天就在家安生住着,好吗?”

她说的有理有据,陆靖轩不好推拒。加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住着,很少回来,对家人也有些愧疚,于是很快就答应了。

“福至,说起来,上次靖轩这小子走得快,你们小夫妻还没有给我和你父亲敬茶呢。这几天你也留心着点,别让靖轩再跑掉了。”

“是。”福至低眉应道。

转眼到了晚上,夫妻俩在陆太太处用完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去外间睡,你睡大床。”还没等福至生出些羞涩,陆靖轩就分配好了两人的住处。

福至有些失望,夫妻两个都不睡一张床,传出去像个什么话呢。不过她也摸出些陆靖轩的性子,最是说一不二,讨厌人讲反话的。她默默地应了,熄灯睡去不提。

过了三日,正当陆靖轩在家里有些待不住的时候,陆老爷回来了。见到儿子乖乖地待在家中没有出去鬼混,陆老爷十分欣慰,拉着陆靖轩说了许久的话。

一直到了晚间,陆老爷兴致不减,大手一挥,命厨房好好整出一桌席面。又温上了从外地带回来的顶好的葡萄酿,两个人继续边吃边聊。

福至自己在房里用了饭,正准备出去逛逛院子消化一下,陆太太身边的婆子却过来敲了门。

“少奶奶,您收好,这东西今晚上您一定用得上,太太等着您的好消息。”

婆子干瘦的脸上皱起笑容。福至接过她递来的匣子,觉得有些眼熟,打开一看,果然是新婚那日没能用上的元帕!

这是,要她和陆靖轩圆房的意思吗?怎么突然提起了?陆靖轩也不愿意碰她啊。而且,她自己经了这些日子,也知道陆靖轩对她并无丝毫情意,她如今过得也十分顺遂,何必要这样作践自己,求着人来碰她呢?

“可是,靖轩他……”

“少爷已经喝下了催情的酒,他会愿意的。”那婆子打量了福至一眼,又加了一句,“少夫人,太太说了,娶您进来,又为您日日进补身子,可都是为了这一日。陆家少奶奶,总得要名副其实才好。最好趁着这次机会,您能一举得男,生下小少爷。这样一来,以后少爷再怎么混账,陆家的后院也永远是您说了算。”

婆子传完话,利落地退了出去。

福至抱着匣子,坐在床沿上。她想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陆太太筹谋了这么久,无论如何,她都拒绝不了。这是早就该发生的事,夫妻之间的事,天经地义的。她享了身为陆家媳妇的富贵,就得尽到自己的义务。为陆家传承血脉,这再公平不过。

只是陆靖轩,他被自己的亲娘算计,他又该如何作想呢?

不过她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陆靖轩与她,经了这一遭,算是打了个死结,日后也指望不上,她也只能按着陆太太选好的路,保住自己在陆家的地位。

她换上了阿娘为她准备的那身衣服,又吩咐丫头去库房取了一对龙凤烛,点亮了之后,像新婚夜那样摆放好。

躺进喜被里,福至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抱紧自己,好像就能变得暖和一点。可是她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阿娘,你说福至是个有福气的好女子,这就是你说的福气吗?

她记起年幼时,阿娘曾经教过她一首词。那个时候,阿娘还是温柔的,是会轻声细语说话的小妇人。

阿娘背一句,她也跟着念一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样的愿望,福至曾经有过,但后来她忘记了。实现这愿望的机会,她也曾经有过,但她为了富贵荣华,亲手舍弃了。

阿娘,福至错了,可是福至不能回头了。

她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很快又关上了。一具带着浓烈酒气的身体覆在了她的身上。

一夜旖旎。

次日,婆子欢欢喜喜地进了门。

陆太太接过匣子,打开,洁白的帕子上盛放出点点红梅。

她满意地笑了,“大夫说,那孩子这些日子调养得好,昨个儿又是她最容易怀上的时候。那药,也是我娘家传下来的,既能催情,又利子嗣,出不了差错。。”

“太太筹备了这么久,小少爷看太太辛苦,定然会投生进少奶奶的肚子里。”一旁的婆子奉承道。

陆太太听了果然高兴,仿佛已经听到了喜信似的。

“靖轩呢,起了吗?”陆太太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好心情又减了一半。

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上个男人。如果是在外面玩玩也就算了,偏偏他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药,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竟然连娶妻生子都不愿。

早些年为他偷偷定下了个姑娘,被他跑到人家里亲自退婚,还说自己对女人没兴趣。弄得附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再把女儿嫁进他们家来,说不舍得自家闺女守活寡。

他们陆家这一代就只这一个儿子,如果陆靖轩不愿意成亲,那他们这偌大的家业,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陆太太自然不甘心。她骗了陆靖轩,哄他回来成亲,说只需要娶进来一个儿媳妇,堵住外面的风言风语,以后就不管他和外面那个男人的事情了。

陆靖轩喜欢男人,附近稍有些头脸的人都知道。纵是一般的人家,有个三五门亲戚的,也都能打听清楚。

陆太太特意让媒婆去比较闭塞的乡里寻合适的姑娘,一来这事情容易瞒住。二来即使以后暴露了,对方身世低微,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了。大不了多贴补些银钱,对新媳妇好点。

于是媒婆去乡里寻人,红绣推上了自家女儿。这亲事,就算是做成了。

有了媳妇,下一步就是孩子。陆靖轩根本不愿意与福至同房,所以陆太太需要制造机会。

她先是请了药膳坊最好的一位厨子,每餐单独为福至烹制调养身子的药膳。等到福至的身子养到了适宜怀孕的时候,陆靖轩因为多日里陆太太的放任,已经丧失了警惕。

于是有了陆老爷特意的出远门和送信,再挑了福至每月里最适宜怀孕的日子,让陆老爷回来。父子相聚、摆宴、喝酒、送入洞房,一切水到渠成。

至于陆靖轩醒来后的反应,陆太太是最了解她儿子的。别的且不论,对她,恨则恨矣,悔则悔矣,终究不会不认她的。

靖轩他,就是生来就活得太容易了。这当头一棒,总能让他清醒点,陆家的家业,迟早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少爷已经起了,没有大吵大闹,就是看着跟失了魂似的。”那婆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福至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应该不少地方都青紫了吧,她想。毕竟是初经人事,出嫁前看过的小册子,面对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后果自然是惨烈的。

她觉得口里干涩得很。强撑起身子,想要下床倒点水。喜被滑落下一截,福至感受到一股凉气,低头一看,自己正是不着片缕。

“衣服在床尾放着。”福至这才发现,陆靖轩竟然没有离开,就坐在桌子前,此刻正望着她。

她拽着被子往上提了提。后者乌沉沉的眼光,让福至觉得很不自在,虽然他们昨晚已经做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事情。

“是你的主意,还是我娘的主意?”

“不是我。我没有兴趣和一个断袖在一起,即使你是我的丈夫。”福至再傻,嫁进来这些日子,有些事情也都摸清了。

回门那天,她就觉得奇怪。在此之前,她以为陆靖轩在外面养了个女人,可是这根本说不通。像她这样的身份,都能够正大光明地嫁进陆家,可见陆家媳妇的门槛并没有那么高。即使是个妓子,进门做个妾也不是难事,所以陆靖轩在外面应该没有女人。

那又是什么原因,让陆家这样的富贵门第,放着大家小姐不娶,却娶了她这样一个农家女子呢?究竟是为了隐瞒什么?

她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撬开了几个丫头的嘴。陆靖轩的事,家里家外知道的人不少,只有福至,因为没有耳目,又生在乡里,才被陆家刻意瞒住。

陆靖轩喜欢男人,所以他对容貌不俗的福至不屑一顾,所以他丢下新婚妻子成日不归,所以陆家不在乎媳妇的家世,只想要一个能生孩子的乡下女子,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福至觉得可笑,可笑陆家太太的用心良苦,可笑自己贪慕荣华,落得如此下场。

“你知道了?”陆靖轩惊讶于福至的敏锐。

“不然呢?即使要我守一辈子活寡,也得让我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陆靖轩,你对我没有感情,我不强求,可太太此举,与我无关。如果我肚子里真的有了孩子,你也不要怨恨他。”

福至摸上自己的肚子,这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小宝贝,这是她余生的所有期待了。指望不上丈夫,没关系,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好好爱他,看着他长大。

“虎毒不食子,你放心。”陆靖轩站起身,真相他知道了,自然就应该离开。他得去和冯迎解释,乞求他的原谅。

两个月后。

福至在吃到荤腥时开始干呕不止。请了大夫来看,果然是怀孕了。陆太太欢喜得不得了,差点就把福至当成菩萨供了起来。

陆靖轩自那日出门,便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了,整个陆家都在为了即将降临的小少爷欣喜忙碌。

福至的肚子如同吹气球一样迅速地鼓了起来,大夫看了,觉得可能是双胎。这又是喜上加喜了。

等到怀孕七个半月,产婆就住进了福至的院子。怀双胎容易早产,趁早就得预备好一切。果不其然,没多久,福至就发动了,疼了一个晚上,终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两个孩子长开以后,都极讨人喜欢。他们继承了福至的好样貌,生得玉雪可爱,又极乖巧,被陆太太当成了心肝来疼,连陆老爷都时常过来看一看,逗弄逗弄。

福至想,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困在后院里,守着两个孩子过一生。不过像是母亲说的,她是有福气的,嫁进富贵人家,又得儿女双全,丈夫后院也干干净净只她一人,她该知足。

只是,到底意难平。

有一日,福至牵着两个孩子上街,遇上了大山和他的妻子。他们在街上开了一间小小的店铺,卖些寻常糕点。

大山的妻子生得十分温婉,穿着普通不过的衣裳,不施脂粉,头上只戴了一根木簪。可她望向丈夫的眼神,分明是依赖和幸福的。

他们的儿子,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坐在里间的小板凳上,似模似样地背《三字经》。偶尔从盘子里拿上一块糕点,先给娘喂一口,再给正在招呼客人的大山啃去一半,最后才丢进自己嘴里,满足地抿嘴微笑。

其实也不算遇上,福至只是站在街角,远远地望了一会儿。

她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看了又看,直到心里的酸涩几乎要溢出来,两个孩子站得无聊开始闹腾了,才牵着他们离开。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终归没有这样的福气。(作品名:长命女:福至,作者: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