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坏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为了出人头地,什么都做。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这么坏,而我只是其中一份子。
我一生下来的时候,我娘嫌我是个女娃娃既不能让她攀上高门大户又耽误她买卖,就带着我去了红水河准备让我自生自灭。
出门敢巧,遇上了我爹家派的老妈子来接,她才对着我笑了笑,原来我一个女娃娃也是攀得上高门的。
我爹是徐州的富商,家财万贯可惜子嗣稀薄;我娘是徐州暗娼,风情万种可惜没有青楼窑子照管。
所以我爹一心想要孩子,我娘一心想攀高门。
可入了高门她才知道,这日子还不如她自己做买卖来得舒坦。
我爹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外头做生意,好不容易回来几天家里姬妾又多根本顾不上她。
我小时候就经常看着我娘趴在门框上往外瞧,一瞧就是一天。你要是问她看啥呢?她肯定气冲冲地说一句:“看月亮呢!”
小院的天蓝蓝的偶尔会有几只鸟飞过,大白天的不会有月亮,我知道她在等爹来。
通常,她是等不到的。等到外面有月亮的时候她就不看了,而是回屋关起门来打我。
边打边骂,怨我裤裆里没把儿。
打骂的时候她让我咬着棍子,能流眼泪不能哭出声,她说窑子里的妈妈都是这样打小婊子的。
我,是小婊子吗?
当然不是,我是冯家小姐呢!
只不过,冯家小姐除了长大不用接客之外,跟小婊子的生活差不多。
直到有一次我偷偷背着娘溜出小院,看到了我的姐姐——冯家大小姐。
她拿着一枝青色的笔蘸着墨正写字,主母笑着握紧她的手,爹坐在她身边喝茶。她写着写着突然把笔一摔不干了,骇得我的心咚咚直跳。
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突然都笑了,我也下意识跟着笑。大约是笑声太大,他们发现了藏在屏风后面的我。
“二丫头怎么藏在这里了,跟着你的人呢?”主母笑吟吟地拢我的肩,递给我一只佛手玩。
友好的笑意,和善的半拥,这是我从未享受过的温暖,在这温暖里我哭了,哭得很大声。
“丫头哭什么?!可是下人伺候得不好?”爹拧了拧眉头喝我一声又问我一句。
主母嗔了爹一声,柔声细语地哄我,最后问我想要什么?
我抽噎着指了指地上的笔,她弃之如敝履的,正是我寻而不得的。
主母笑道:“二丫头想跟姐姐一同念书写字么?”
“她没有名字吗?娘亲怎么总是二丫头二丫头地喊?”姐姐皱了皱眉头,像个大人的样子。
“赵姨娘懒怠了些,二丫头都快到请师傅的年纪了。”主母搔了骚头,话里带了机锋。
“是女儿想让爹爹起名,才不叫姨娘起的。爹爹总也不去看女儿,若是有个名字女儿念着也算是爹爹想着女儿了。”与生俱来般,我说出了我娘教的、恶心至极的话。
这话却是格外管用,爹放下茶碗走到我面前给我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姐姐叫晴川,你便叫萋萋如何?都是写景的好意头。”
“爹爹若是每日都肯跟萋萋说这么多话便好了。”我趁势窝在爹的怀里,安心而温暖。
“让萋萋跟晴川一同与康先生他们学吧!反正咱们府里统共就这么两个丫头。”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起胡须扎在了我脸上。
主母的嘴角却有不自然的僵硬,抓着椅背的手指紧紧扣住点了点头。姐姐也扭过头死死盯住爹抱我的那只手。
那一刻,我打心底冒出一股神气。我喜欢这种感觉,特别喜欢。
也许是我尝惯了嫉妒,这种被人嫉妒的感觉可真好。
于是,我用尽一切手段博这个家地位最高的主人——我爹的喜欢。有些手段是我娘教的,有些手段则是我自己领悟的。
别人受宠,我不受宠的嫉妒渐渐褪去,可别人拥有我没法拥有的嫉妒正缓慢地侵占我的心。
主母在人前对我很好,人后却巴不得我和我娘去死。
姐姐的吃穿用度总比我的好出一大截,还理所应当地命我为她洗笔磨墨,干下人的勾当。
教我的先生们悄悄议论大小姐的功课要好好教,二小姐的功课只敷衍应付便可,被我听见好几回。
娘在日子不顺当的时候总骂我不如姐姐,骂我不是男孩儿,骂我天生下贱货,喊我小婊子。
连爹也常说,庶出的女儿娇惯些没什么,咱们嫡亲的女儿可万不敢这样对待,日后还要找个好婆家呢!
原来,庶出的女儿,就可不用当人看,只不过是只可以娇惯纵容可以打骂撒气的猫狗。
明面上我是徐州富家儒商的二小姐,内里却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贱货。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很渴的人到了一个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
这感觉使我越来越像个缺水的人,焦躁、不安、惶恐、难受。
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那最简单不过的欧体。
只有这种字体,不用师傅太过教导,不用旁人太多指点。
姐姐就不同了,她练的是簪花小楷,一种很好看的字体。
所幸皇天不负我,几间正房那么多的纸,终于也为我堆出一条金玉之路。
康先生亲口夸我的字风骨好,有大家之风,像练了一生似的。
爹听了像以往一样赏我许多衣裳首饰,告诉我不必如此辛苦,反正我以后要嫁的商户大多不懂这个,然后呵斥姐姐不用功。
我掐着手心不动声色,任凭酸楚苦涩爬满内心。
爹去风雅阁与人论书画,我悄悄搁了两幅署名冯小姐的字。工整严谨的欧体征服了在场所有人,爹也毫不吝啬地承认,还应下了下次论书画带女儿来的事儿。
我听着下人的议论高兴不已,练字时越发勤快,总觉得连阳光都明媚了好些,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那时我做着梦都能笑醒,因为我总梦见爹将我牵在手里自豪地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小女儿,从小就聪明通诗书,写得一手好字。”
我就娇羞一笑,笑着笑着,就能笑醒。
可爹总也不带我出去,连提都没提这件事,只隔三岔五要我写一幅字送过去。
直到主母带着姐姐来我的院子里要字,我才明了,原来冯晴川早就顶替了我!
爹去雅阁,带着的冯小姐是她!
“辛苦妹妹了,姐姐愚笨,捡你写好的用。”她轻轻拿起我桌上的字,那般理所当然。
“雕虫小技,还请姐姐笑纳。”我盯着鞋尖回话,死死攥着手指任凭指甲戳破手心。
寒暄过后,她们留下两条裙子走了。
两条裙子,就拿走我的才情去换她的前程!
我哭了整整一夜,却毫无办法。
后来他们越发不将我的感受放在眼里,让我小心按着他们的要求写字,我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做。
爹和主母着意奔走,很快,才女之名便传遍了整个徐州。
来求亲的人快要将门槛踏破,主母笑着办各种宴会。爹只与来人论书画,绝口不提结亲的事。
我知道,爹有更大的图谋,下一任皇商的提名有我们冯家,他要将姐姐嫁到贵人堆儿里的京城去。
那我呢?
呵,他从未想过我。
上等的绫罗绸缎是姐姐的,华丽的珠翠首饰是姐姐的,爹的宠爱与偏心也是姐姐的。她仿佛什么都有,连我辛苦练得的欧体书也是她的。
我什么都没有。
只能任由嫉妒在心底疯长,偷偷在夜里哭泣,顾影自怜。
明明我才是徐州才女啊!写一手绝妙的欧阳体,游走于各种迷醉的宴会。
有无数才俊求娶,有无数美名吟诵。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一切都被他人抢去?
我无数次质问老天,无数次撕扯刚刚写好的字,而苍天就像瞎了眼。
娘给我想了个法子,让我跟姐姐打好关系,来日姐姐嫁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做小,届时再想办法夺了她的宠爱,让她也尝尝被人夺走一切的滋味。
我深以为然,这种滋味可真的不好受呢!
于是我没事便往姐姐的院子里跑,为她抄写祈福的佛经,为她描画绣花的样子,为她烹制别样的点心。
日子一久,她便将我当做知心人,邀我一同去上香,与我轮流戴一只手镯,共用文心兰簪花。
她常常将那句“我们本就是姐妹,如此便更好了”挂在嘴上。
本就是姐妹?
呵,她每次说这就话的时候我都恶心得想吐。
她抢我的风头,冒我的名声,利用我的才华博前程,这算哪门子的姐妹?
后来爹做了皇商,全家人搬去京城,不出两年,冯晴川便以书绝之名才冠京城。
她十七岁,我十六岁,爹还没有物色好人家,我也得继续在家陪着她。
待字闺中的日子各怀心思,她作为我的好姐姐,告诉我一件她深藏多年的秘密。
“你知道我为何总爱盯着院子里的花圃看吗?”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院子里的花圃,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最好看的,四时常香,名贵花草不计其数,又是府里最好的花匠精心打理着的,谁人能不爱看呢?我敷衍地答了一句,“因为好看。”
“我不是爱那些花,是爱打理花草的人。”她突然趴在我怀里流泪。
打理花草的人?
府中最好的花匠,管家的儿子,喜欢念书喜欢侍弄名贵花草。
“姐姐不要胡说,爹有意将你嫁入官家。”我抱住她轻劝,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微笑。
“萋萋,我该怎么办?爹说太后命人下了一道谕旨,礼聘京城琴棋书画四绝为皇上填充后宫。”她的眼泪凉凉的,打湿了我的肩膀,连同心底也凉了起来。
书绝,我才是真正的书绝,进天家门户的却是她。
凭什么?!凭什么?!
“萋萋,我从小就喜欢他啊!喜欢极了。”她摇了摇我的胳膊,我才回过神来。
“要么,你们私奔吧。”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过一百种关于偷梁换柱的法子。
她若突然消失了,爹肯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寻她,因为爹舍不得与皇家攀亲的机会。
冯家一门二女,也该轮到我风光了。
“怎么逃?我逃了,冯家怎么办?”她不再流泪,红着眼睛啜泣。
我劝了她一夜,又帮她谋划好藏身之地,她才放心下来道了一句,“妹妹,冯家就辛苦你了,爹和娘就辛苦你了。”
“什么辛苦不辛苦,姐姐说笑了。”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三日后的清晨,爹和管家同时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养育之恩来生再报,不必寻找,他日必归。
他们都慌了神,但不出我所料,爹并没有叫人声张。
他们悄悄寻着,甚至给城门外的守城兵使了银子问话。
可惜,无论怎么寻,他们都寻不到的。
我把冯晴川和花匠藏在了娘的院子里。我与娘都少吃些,把吃食分成四份一天天往过捱。
还好太后的诏很急,几次派太医来请脉,还说过些日子便让人拿马车来接。
爹没了办法,让我顶替冯晴川进宫。
对外宣称,冯家庶女配了管家之子,放他们回徐州守老宅。
下人们议论二小姐跟赵姨娘一样不检点,小小年纪便勾了家里下人去。
看啊,冯晴川,不管你在不在爹都会一心维护你的名声,我嘛……随意罢了。
“你此番顶替你姐姐入宫怕不怕?”爹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没笑没行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说:“爹,这不叫顶替,我本来就是书绝。”
爹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们商家虽有些钱财,却没什么地位,你入宫切记谨言慎行莫要……”
我不想再听他说话,索性找了借口直接走出门外。
皇家么,书绝有什么配不上的呢?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不光所谓嫡女,贱种也能给冯家带来荣华富贵。
凉风吹在我有些发烫的脸上,我抬头望了望月亮,想: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夜空里的月亮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在发光。
马车来接我的那一天,淅淅沥沥下起雨,似要把我这十六年来的晦气都冲刷干净。
我坐在马车里想,想我的姐姐冯晴川和花匠,此时是否已经命丧黄泉。
我跟娘商定好了计策,宫里来人接我时,让他们趁着家里人都在大门口送我,从后门偷偷溜出去,一直溜出城去。
我娘在城外买了凶,他们一出城,便会被杀。
小时候,勤奋努力练就一手好字不能出人头地,那么今日,就用鲜血铺一条路出来吧。
见过太后、皇后,我成了真正的冯家大小姐,誉满京城的书绝,皇上的冯贵人,与其他三位绝同住长春宫。再不会有人来戳穿我的身份。
甫一入宫,我便用尽手段讨好整个皇宫的主人。
现下正是好机会,因为皇上的宠妃带了宫中女眷去太平行宫祈福。
每日早早起来去凤栖宫侍奉皇后梳洗,再去寿康宫侍奉太后汤饭。
几日方过,太后便给我指了明路,黄昏时分打扮起来去养心殿跟前儿等。有时是代太后送些补食,有时是送些写好的字给皇上品鉴。
入宫前,我娘将她做暗娼时的本事尽数传给了我,她说只要我有机会爬上龙床就不怕皇上不惦记我。
是夜,太后夸我乖巧懂事,命人将我送去养心殿,还赐了一壶合卺酒。
我顺利承宠,将娘教的法子物尽其用。
如果,我能做皇上的宠妃,就可以为冯家带来满门荣耀。
我轻笑一声摸了摸皇上迷醉的脸庞,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可惜世事总像黄粱梦一场,梦醒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梦是被宫女推醒的。她说皇上和皇后已经在外室坐着了,我赶紧套上衣服出去请安,正听见皇上的一句,“你就去跟母后说,朕不喜欢商女。”
商女。
是了,皇商也是商人。皇上嫌我身份低微,他若知道我亲娘还是个婊子会不会更加嫌弃?
他不会,不会知道的。
“怎么说也是母后为你礼聘入宫的,又有书绝的称号,怎么能以出身论喜欢不喜欢呢?”皇后永远都是雍容而大气地维护着每一个人。
“随你怎么说,朕去上朝了。”皇上带了些怒气出去,我慢慢走出来跪在皇后面前。
“回去歇歇吧,不干你的事。”皇后娘娘不愿多与我搭话,让人送我回长春宫去。
我惶恐至极,不明白皇上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只怕触犯龙颜。
所以我也没回长春宫,直接去了太后那里。
太后只吩咐了黄昏时分还让我送补食给皇上,也没再埋怨其它。
我不明所以,只得按照太后的吩咐行事。
此后小半个月,我日日给皇上送东西,他好像很厌烦,只在太后赐酒的时候与我过夜,我正使银子上下打探间却被同住长春宫的画绝绊了一脚。
先前她说她病了,不便侍寝只待在长春宫养病,温温软软的怎么也不像争宠之人。
可她病好之后,皇上只召幸了她一夜,便夜夜离不开她。
我仗着太后对我另眼相看,用尽恶毒的话语骂她,她也仗着皇上宠爱叫敬事房的人藏了我的绿头牌。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抄写佛经,一遍遍去太后那里走动。可是太后却骂我蠢笨再不给我指路了。
我有些怕,怕皇上的其他嫔妃祈福归来。如今宫里只有我们四人,我都争不过一个病秧子,那么她们都回来了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地么?
所幸那个画绝自持皇宠与一直同她交好的琴绝翻了脸,我又带着打好的璎珞去她那里走动。
“姐姐莫要生气了,有她翻船的那天。”一进门我便劝她不要生气。
“冯贵人安好,我本没什么生气,不过惋惜罢了。”她淡淡与我施了一礼,说话似带着悠悠香气,不急不缓。
“惋惜?何故惋惜?”我端起茶杯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懂此理的人怎就糊涂了呢?”她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叙了几句话,她总说些似有似无的话,那语气听着虽顺畅舒服,可总让我接不上话。
不要紧,我最擅长与人交结,慢慢地,她告诉了我许多事。这个时候谁最受宠,等嫔妃们回来了谁就最倒霉。
骁睿夫人,传闻中皇上的宠妃。
嚣张霸道,最爱任性妄为,那个温吞吞的画绝遇上她,还能独得皇恩么?
骁睿夫人回来的那刻,我终于知道了皇上为何不喜欢我,有那般姿容倾城的人他怎么可能再喜欢别人?
皇上不会喜欢我,当然也不会喜欢画绝。
所以我毫无顾忌地当着骁睿夫人的面说画绝的不是,被她手下的馨贵人重重扇了一巴掌,理由是无故回话。
可这一巴掌挨得很值,骁睿夫人直接把画绝变成了画师,宫里再没什么丹贵人。
我又开始讨好骁睿夫人,因为,连皇上都极听她的话。
为了讨好她,我带人去砸画绝现居的相思阁,用我娘教的惩治小婊子的法子惩治她。
我时常去锦绣宫走动,帮馨贵人喂狗逗猫,帮骁睿夫人的宝刀打好看的璎珞。
可她们还是不愿正眼瞧我,我决定以异突出。或许骁睿夫人见惯了我这种趋炎附势的,便不愿搭理,我若能给她指出以后的路,她岂不感激?就算不能,我在她面前至少也能露个脸,不至于被馨贵人一直拦在门外。
于是,我花了几万两银子打探各宫消息,用来揣摩太后、皇上的心思,也用来揣摩她的心思。
几日后择了一个无月的夜晚,我跪在锦绣宫前只说要给骁睿夫人一个盛宠不衰的法子。
众人都觉得我可笑,骁睿夫人本就盛宠不衰,何时轮到我一个小小商女出主意了。
但我只是直挺挺跪在锦绣宫大门口,故弄玄虚。
终于,她身边的金戈姑姑出来了。她说骁睿夫人正在沐浴,传我进去侍奉。
“听说你要教本宫如何盛宠不衰?”她轻笑一声捧起一把水,带起的雾气映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叫我一阵失神。
“夫人,以色侍他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失神片刻,我喃喃道。
她没理会我,只招手命我过去伺候。
“你如何知道本宫是以什么侍奉皇上的?嗯?”她命我为她的长发抹香膏,合上双眼轻轻问我。
那声音轻到我以为我听错了,便专心为她抹香膏。
“本宫,是拿命在侍奉皇上。”直到她豁然站起,我才知道刚才不是听错了。
正待跪下,却看到了她斑驳的皮肤,上面有许多,凸起的伤痕。
“你太过浅薄了,竟以为皇上会喜欢女色么?”她若无其事地命我为她穿衣,像与我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你看,这些是本宫为护着皇上留下的痕迹,你若敢起什么歪心思,本宫要了你的命!”她突然抓起我的头发威胁,威胁完便问我为什么在宫里打听各种消息。
“夫人息怒啊!嫔妾不过一届俗人,只是想给母家带来荣耀,哪还敢起什么旁的心思?”我尽可能地将头往她那边伸,强忍着疼痛回话。
“是你吗?你知道什么,说!你为什么在宫里给那么多宫女太监散银子?”她将我的头按在水里,反复只问这几个问题,直到我奄奄一息,有人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才轻喃,“不是你么?那滚出去吧。”
馨贵人收留了我一夜,没让我狼狈地回长春宫。
“贵人可知夫人为何如此待我?嫔妾并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啊!”我拖着病体问馨贵人,她常年跟着骁睿夫人,总该知道些什么。
“你看我手里的猫,好看吗?可爱吗?”馨贵人答非所问,指着她手里的大狸花猫。
我只得赔笑夸赞,“这猫胖胖的,看着便可爱极了。”
“我赏它吃食,陪它玩闹,并不是因为它可爱,是因为它有用。我怀公主的时候,它给我尝出毒药,才保了我们母女平安。你说,猫且如此,人若没用……”她缓缓地顺着猫毛,不再往下说去。
“是嫔妾无用了……”我刚想再张嘴却被馨贵人打断。“我这猫啊!还有一个好处,它安静。”
馨贵人一点点教会了我后宫的生存之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跟紧宠妃,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我学会此道之后,经常帮馨贵人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替馨嫔往长春宫的水里下毒药,让人觉得长春宫有鬼被封宫,那里成了琴绝与棋绝的冷宫。
甚至,帮她杀了一个人。我亲手杀了一个太监,他入宫当职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狠毒么?
呵,狠毒。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她说的果然没有错,跟在宠妃身后,果然可以换来满门荣耀。皇上给我爹封了个小小的伯爵,让我们冯家摆脱了商户的身份。
锦衣玉食,美酒笙歌,我几乎忘记自己曾是个婊子和商户养出来的庶女。
我终于也出人头地,终于也为冯家带来了满门荣耀。
可冯家并没有为我宫中升位之事带来助力,反而连累了我。
爹出海经商,奉圣旨带回罗尼国的贡品,次次如此。可这次居然被人参奏克扣皇家贡品,勾结罗尼国奸臣,陷御国于不义之地。
皇上震怒,判爹斩立决,判冯家所有人入宫为罪奴。
我吓坏了,脱簪待罪于养心殿门口整整一天一夜。
馨贵人命人带走我,她说,以我的身份怎么求皇上都没有用,皇上没有降罪于我已经很不错了。
母家彻底倒了,我再没什么钱笼络后宫人心,更没办法探听皇上的消息。
我只能紧紧跟在馨贵人身边,一刻都不敢怠慢。
她要我去对付从长春宫里放出来的琴绝和棋绝。聪明如她们,自然知道当时封宫的事背后的人是馨贵人。
所以一出来便死盯着馨贵人,而我,需要帮馨贵人挡下所有明枪暗箭,也需要帮她做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我以为我还能凭借馨贵人和她背后的骁睿夫人继续活着,可棋绝从后宫罪奴里捞出了我的母亲——冯晴川的亲娘。
我笑她们愚蠢,那又不是我的亲娘,控制她怎么可能威胁我的动作?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主母会背叛冯家。她居然将当年冯家瞒天过海的事情说了出来,不惜让冯家背上诛灭九族的大罪。
本来还心存侥幸,可当我见到幼时教我的康先生、从前冯家的管家时,我就知道完了,但我还是硬气地跪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能写出欧体字的一直是嫔妾,没什么冒名顶替一说啊皇后娘娘。”
真是奇怪啊,明明是她冯晴川一直在顶替我的才情,此刻,她都死了那么久了,还要我认错。
“当年太后的诏书上分明写着礼聘冯家嫡小姐,你算什么东西养的?也能是嫡出小姐?”主母一身粗布衣裳,句句刻薄。
什么东西,养的。
我们母女出身低微,就可以一直被随意轻贱吗?
“你计诱晴川,顶着她的名字入宫,早已犯下欺君大罪!”主母恨不得站起来狠狠掌掴我。
“皇后面前,休得放肆!”皇后身边的君梅姑姑命人堵了她的嘴。
“嫔妾的父亲只跟嫔妾说了太后要礼聘书绝的事,嫔妾自幼养在深闺,不过会写几个字儿罢了,哪里就知道还有这一节故事。”我慢慢爬到皇后脚边,声泪俱下。
“你不知道?那你父亲一说太后礼聘书绝你怎么就知道是礼聘你了?你怕是自幼养在深闺,养坏了心眼儿吧!欺君之罪岂是你光凭说嘴就盖过去的?”棋绝不依不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行了,本宫已经知晓始末,先散了吧,到底谁是谁非等皇上回来再做定夺。”皇后娘娘揉了揉脑仁,说出了今日的头一句话,说完便要起身而去。
没有人敢拦着,我松了一口气。
棋绝跪在我身后送皇后娘娘,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力量。”
我不明所以,正待细想便见冯晴川的母亲嚯得站起来。
“罪奴以命起誓,所言所答句句属实,是我冯家大不敬犯下欺君大罪,今以死明志,望皇后娘娘明察。”说完便狠狠向柱子撞了过去,血溅当场。
“李氏能用死谏的法子,心里不一定有多大的冤屈呢!此事肯定不简单,望皇后娘娘明察。”琴绝适时重新行礼下跪,拦在皇后娘娘脚边。
“罢了,死者为大,请冯贵人去暴室等皇上回来。”皇后娘娘的脚步未停,径直从琴绝的衣裙上踏了过去。
暴室,皇家惩治关押罪犯的地方,三十六道酷刑,八十二条刑名皆出自那里。
我若去了那里,还能活着等皇上回来吗?
会的,馨贵人会救我,她怕我出卖她。
我被关押在暴室时,她是来了,只不过,她是来要我的命的。
她抱着她的猫来看我,告诉我,猫好在不说话,会说话的话它知道人太多秘密,就会死。
然后指了指我的腰带,说:“你自己吊死吧,要怪,就怪你爹不争气。”
除了猫,她还带了两个粗壮的嬷嬷,我别无选择。
我将长长的腰带解下来悬在房梁上,被一个嬷嬷抱上去套住了脖子,彻底没有呼吸之前透过暴室高窗瞧见了月亮,它还是那么大,那么亮。也许,这都是命。
如果有下辈子,我肯定一开始就认命。(作品名:宫墙怨:书绝,作者:眸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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